像一片叶子穿过美院的走廊
文 / 陈红华
当美院第一缕晨光弥散于石林和松柏深处,少年的吟诵破窗而出,一声声稚嫩与清亮,传响于“满陇杏语”间,又在“梧桐醒椅”作短暂停留,继而转道“憩亭听松”处,与山林间鸟儿的几声脆响交织在一起。静谧的校园跃跃欲试,在光与影的交错中,开启了秋日里的每一帧美好。
些许清凉。窗户敞开,灯亮着,先生在踱步,少年的目光在手捧的诗句里。几片叶子,悄无声息地飘落走廊。一两只鸟雀,丛檐角的爬山虎边,倏然地飞远了。这一瞬间,多么奇妙,无聊、压抑,甚至忧郁,都无法加入这里。这是一天里最美妙的时光,在这所被当地人称为“美院”的乡村学校。有人喜欢捕捉这里的质朴与生动,固执地喜欢。
大课间,奔跑在“求真大道”上的少年,腿脚带劲,微汗沾衫,红扑扑的脸蛋清纯可爱。
“真是读书的好地方。”借用一句来客的话说。难得一见如此原生态又生动的学校——松林浩渺,居高而威。草木葳蕤,临风闲谧。黄花几丛,红叶相拥。山抹微云,一帘秋霁。
这里有不少大树,譬如水衫,俨然秋之骄子,仿佛只有秋日,才能真实地窥见它们的存在。这些老杉,似从天目山移植而来,笔直葱茏,如列队的哨兵,在男生宿舍墙外集结,晨间不吝唤醒少年,夜寝又与少年同呼吸。一长垄新砌的石坎,以及一排柚子和枇杷树,也未曾使它们断舍离。它们的枝头日渐枯黄,自然涂抹成秋日里最炫酷的色彩。疏落的针叶,一层层厚实地堆积在泥土里,只待来年滋养。少年数着一棵,两棵……伴着晨雾与夜色,一抬头,便是仰望的姿势。
“求真大道”中段两旁,柳杉成片,“曰柳曰杉兼具刚柔气禀,如松如柏宏扬盘错精神。”枯枝与绿叶交互,混杂成一种季节里的生死,让人既见证秋之萧瑟,又生发出一种长青的感概。也许该疏离了,或者由它去吧,这都不打紧,就像这里滋长的草木,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自然奇迹。正所谓“一打柳杉神守护,四季年月龙栖山。巍巍群山龙伟岸,萧萧古树韵清香。”
在美院的天然氧吧中,少年们一边自由呼吸,一边和柳杉零距离接触,近看树干上的青苔、爬藤植物,聆听山林中的各种鸟鸣……而那几十盆刚分支栽种的兰花,在教师宿舍侧檐下,正齐整而悄无声息地生长着。自然与人工之美,如此之近,透过鸟雀从枝头跳过的啼鸣,我听得见它们的呼吸。
这些司空见惯了的树木,在少年们的眼里,早已熟视无睹。而那些挖掘与传承的“校园十景”,则一次又一次地让人眷恋,流连忘返。
“梧桐醒椅”,在操场与田径场之间的空地上。醒椅是由95届初中校友捐赠的,梧桐是三球悬铃木,行道树之王。从“求真大道”转角,一眼望去,就是一棵遗世独立的树。《诗经》有云“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正好印证了这里何其丰厚的风土人文。几十载风雨兼程,早已铸就了它傲立卓然的风骨。
“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色彩交替的层次感,四季里别样的斑斓与韵致,在梧桐树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春夏时分,枝繁叶茂,铺陈大地,360度无死角,美妆得严严实实。青枝翠蔓,一如少年轻快的脚步,在时光里遇见美好。秋冬季节,叶儿渐次零落,枝丫遒劲舒展,轮廓壮美清晰,如魏晋风骨,荡涤柔靡媚俗之气,存慷慨苍凉之风。“斜日更穿帘幕,微凉渐入梧桐。”它甚至不甘衰谢,数叶迎风尚有声。
“上面有个鸟窝,快看。”顺着少年手指的方向瞧去,果然,几十米高的枝丫间,有个巢,里面的草都稀松了。“那边还有一个。”大家齐刷刷往上边寻。诺大的树冠,撑满了少年的好奇心。一声哨响,他们脱了外套,放树底下的“醒椅”上,跑操去了。鸟窝里的鸟儿,它们去了哪里了呢。
每一次遇见,如果你多看它一眼,你会惊讶地发现:树冠上,有大片焦黑的印记,多少藏了些秘密;迷彩版的树皮与粉刺似小铃铛的果,并不那么好看;还有秋后时常飘落的小粉,在发颈间生痒。风起了,几十片橙黄色的枝叶,悄然飘落,滑向了季节的深处,犹如传来了咣当的声响,你甚至听得见它随风起舞的簌簌音符。灼日当空下,有它荫护;运动后小憩,与它作伴;谈笑风生中,有它倾听——它静静地伫立于此,如一位慈目的老人,深情地回望向着美的方向生长的师生,静谧而安详。
而入校门右侧台阶上的两棵梧桐,以及围墙边的那十几棵,受关注的程度要少得多。一阵风雨袭来,梧桐落叶,倒成了少年们辛苦清扫的见证。
“满陇杏语”,恍惚中,惊艳了时光。秋风肆意,黄叶满径,撑起一片无与伦比的秋色,丝丝缕缕,漫过心头,柔软而充满诗意。目光所及之处,大石板铺成的地面上,长条的木椅上,中草药间,渐次散落下青黄的叶片,以及零落的白果。不小心踩着了,“啪啪”几声,白果稀胡,粘着鞋,也黏上叶,这是秋的天然馈赠,偶入其中,不免有惊有喜。树枝上,一只小鸟在扑腾,又一片叶,落下了。
草木一秋,自有风情。在我眼里,秋色是果,是香。是不动声色的矜持,亦是静谧中的绚烂。
顺着校门右边的台阶上去,往右边的小花园走。小桃树和月季上缠绕着的几绺藤花,正是“五星红星”的模样。细细绒绒的藤上,冒出多个五角星花,不由地让人惊奇。“五角星花”,雅名“茑萝”,俗名“狮子草”。《诗经》云:“茑为女萝,施为松柏。”意为兄弟亲戚互为依附。今日,秋日暖阳把“五角星花”衬托个精光,它从暗处画个弧,将孤寂抛个干净,向着天空自由生长,兀自绽放。
还是退休花艺师老朱洒下的种子吧,彼岸花盛开了,一朵,两朵;一处,两处,在一楼的花圃里,招展着灼灼的绯红,煞是惊艳。我还是近几年在杭州植物园见过此花,想不到,它竟在“美院”也落地了。
“博学楼”前的那一株“鸿运当头”,精心修剪后,造型颇为圆顺,朱红点点,跳脱在青色的枝叶间,也分外惹眼。难怪少年们课间会驻足于此,凝神细瞅,无声赞叹。
“尚美楼”前,四棵金桂与四棵柚子相间而立,十足地拾撷了秋的美意。一地金黄、一地香,点点粒粒的米黄,在视线里仿佛围成了圈,与树上朵朵簇簇的金黄,心有灵犀般,柔软了秋的心房。那些鼓圆的青柚,自然地生,自然地长,由着性子地熟黄、坠落。而那些伫立在墙脚,醒目在直道两旁,或是教室窗外、食堂一拐的三十多株桂花,正默默地随风传香,弥漫着整个校园。
“桔色生香”则在“美院石林”的后山上。抬眼望去,成串成串地,青皮饱满,亮泽鲜香。这里的桔子,有桔子味儿,是十分特别的“治愈系水果”,要一瓣一瓣轻剥慢吃才有灵魂。放入舌尖轻轻一挤,汁水爆裂而出,从舌尖到喉间泛起一股子清鲜,这股清鲜里,五分微酸,三分清甜,一分青涩,还有一分是时令,一齐在唇齿间久久萦绕。
这块一度被荒废了的山地,与桃林、杨梅林,一样勾住了山野的魂灵,也唤醒了一张张稚气的脸庞。他们沾着汗水的脸颊,和略显羞涩的微笑,也是秋的一部分收成。而所有停在一步之遥的距离,都触手可及。所有的口水,都乖乖地停在原地,任由目光贪恋。让人惊叹的是,这一切的“不动声色”与“视而不见”,是一种无须提醒的自觉。这么多年悄悄滋养的,与草木重修于好,成全了少年们的内心景观。在“朴素”面前,一切词语都是新鲜的。譬如“无意惊动”,我自然就理解了一种充满了明亮的诗意生活。事实上,一棵树,一朵花,一群少年,都能教给我们真相与神奇。
沿着“杉林叠翠”,下到“八曲拱门”,这里竟然走着几只鸟儿,一会儿,又向着枯枝黄叶间闹去了。“潇湘观鱼”里,池水微澜,锦鲤闲游。校园的秋,似乎一下子凝固了,在秋日的黄昏。撑坠的高枝,飘零的果叶,寂静的木椅;梧桐桂雨,一树疯黄,一地碾香;茂竹曳风,老槐映廊;和光同尘,与时舒卷。
闭门即使深山,读书随处净土。像一片叶子穿过美院的走廊,这里有遇见,也有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