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玉
《如玉》
文/老李非刀
图/网络侵删
二十年前的如玉是个美女,二十年后的今天充其量算半个美女,没错,“美女”的后一半儿——女。
今天的如玉还是柳眉杏目,脸上光滑如缎面,只是成了二十年前的充气版。
二十年前的如玉在学校里倍受男生追捧,甚至有人为他写诗。
给她写诗的才子后来成了他老公。
如玉则成了我老婆。
我就是那个才子。
才子说话总是文邹邹的,给人装腔作调的感觉,唯独见了如玉,如同老鼠见了猫,然而别的男生见了如玉则像狼见了肉。
这种反差使如玉对我产生了好奇,她以为我总是故意躲着她,她不知道,我只是在掩盖内心的情愫。
直到我的同桌大驴看到我笔记本里写的诗,看了也没什么,但是他竟然站在桌子上高声朗读了出来。
大驴之所以叫大驴,并非他长得像驴,而是因为他嗓门大。
因此他在读诗的时候,全班同学都被他吓了一跳。
“啊——”我的诗里并没有这个语气助词,是他为了彰显自己的嗓门私自加上的。
“夜里
如玉是白月光
白天
如玉是绿柳巷
我在白月光里呓语
我在绿柳巷内彷徨……”
全班同学都把目光投向了正在削铅笔的如玉,如玉的脸红得像清晨的霞光。
上完厕所一脚踏进教室的才子正好看到这一幕,他冲上前去,夺过了笔记本,稀里哗啦撕了个粉碎。
教室里鸦雀无声,才子听到了自己砰砰的心跳声,是那么鲜活有力。
现在的如玉坐在我的对面,我的斜对面坐着我们的女儿。她在给她辅导功课。
“阿基米德说,给我一个括弧,我能撬起括弧。”
我发誓我当时就是脑袋抽筋,想抖个小机灵。如果我预想到后果的话,这个机灵我一定会把它深埋在肚子里,让它烂掉也不会说出口。但是我不能未卜先知。
我说:“给地球一个支点,它未必能撬起你妈。”
如玉在女儿的爆笑声中,朝我甩过来一个铅笔盒,铅笔盒敞着盖子,里面躺着很多铅笔。
学生时代的如玉就有一个癖好,总是把铅笔削的很尖。这个癖好如今传染给了我女儿。
我被扎了个满脸花,但如玉好像并没有因此而原谅我。她把自己从沙发里拽起来,气冲冲进了卧室,咣当关上了门。沙发上留下了一个久久不能复原的深坑。
这就是刚刚发生的事情。
你很难把现在的如玉和二十年前的如玉联系在一起,哪怕她的五官并没有任何的变化。
二十年前的如玉走路轻飘飘的,好像足不沾地,浑身散发着不食人家烟火的仙气,走到哪里,都会有无数双眼睛觊觎,这其中就包括我。
在我的诗公诸于众之后的两天里,我一直惴惴不安,我不知道如玉对我的看法发生了怎样的转变,她见了我也像老鼠见了猫。
直到那天放学,我拐进我家的胡同口,如玉从一侧闪了出来,她迅速地从书包里抽出一个笔记本,迅速递给我,又迅速跑掉了。
笔记本散发着新鲜纸张特有的香气,那种香气总使我意乱情迷。
我把我的头包扎得像个木乃伊,只留了两个鼻孔喘气,我蹑手蹑脚走进卧室,以期通过这副模样取悦如玉。
但如玉连看都懒得看我,这时候我还不知道她正在酝酿一个大计划,以为她只是单纯的生气,我坐在她身边,伸手去抚摸她柔软地像面包一样的身体,她身子一侧,躲开了。我只好执行我的b方案,掏出手机给她转了1000人民币。
她把钱领了,却还是没有理我。
后来她用这1000块钱办了健身卡。
这就是她酝酿的大计划。她要减肥。
二十年前的如玉还很瘦,瘦得像是营养不良。营养不良的如玉在男生眼里是弱不禁风,是柔若无骨,这种气质总能激发男生充当护花使者的欲望。
每天放学我都悄悄跟在如玉的后面,隔开不会引起注意的距离,这种距离不过是掩人耳目,因为过了人多的路口,我俩就走到了一起。我们就这样每天结伴回家,我送到她家门口,再折回来回自己的家。
路上,我们彼此并没有说过多余的话,无非就是今天作业很多,今天试题很难,今天谁又和谁打架了之类的,我们都在刻意避开“多余”的话题,可以保持着正常的同学关系。
这种关系维持了一年之后,我们完成了九年义务教育。
之后的三年高中生涯,我们考进了不同的高中,我们再也没有联系。
高一的时候我的上唇开始长出黑乎乎的绒毛,下巴也飘荡着几根放荡不羁的胡须,高二我的脸上冒出一颗颗让人厌烦的痘痘,偶尔还流出血迹。男生大抵如此,但是谁也没有时间去安抚躁动的荷尔蒙,我们都在争分夺秒地学习。
如玉的身影偶尔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一直瘦瘦的,充满仙气。
现在的如玉没了仙气,只剩脾气。
她像跟自己过不去,整天泡在健身房里,对我们父女弃之不理。
看着她渐渐现出轮廓的身形,我喜忧参半。有时候,我试探性地问女儿:“闺女,你希望你妈变瘦吗?”
“当然了啊,瘦了多好看。”她不假思索没有半点犹豫。
“那她变好看了之后,不要咱俩了怎么办?”
“不会的,妈妈不可能不要我,”然后又瞅了瞅我满是坑洞的脸,“她只会不要你。”
小孩子总是这么童言无忌。
如玉送我的笔记本,我一直保存着,没有舍得写一个字,甚至舍不得翻看,它一直压在我行李箱最底下,直到高中毕业。
高考结束,填报志愿之前,如玉把电话打到了我家,天知道她从哪里要到了我家的电话号码。
我抱着话筒,努力在爸妈面前装作若无其事。
“哦哦,如玉啊,你有什么事吗?”
“你要去哪上学?”
我压制住内心的悸动,但话说出口还是有些颤抖,“浙江大学。”这一刻我们心意相通。
如玉顺利考上了浙大,但是我却落了榜!
如玉,我辜负了你。我后悔第二志愿为什么没有填报浙江的学校。
现在的如玉还常常以此揶揄我,“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眼高手低好高骛远,不是你,我都上清华了。”
我无力反驳。
上了浙大的如玉,经常坐一天的绿皮火车来看我,她迎着朝阳出发,披着星光到达。
然后我接了她,一起吃顿饭,有时候看场电影,有时候在公园坐到半夜。
偶尔她会问起我为她写的那首诗,我总说,“写了一半,后面就断了。”
“那你继续写呗?”
“没兴致了。”我说。其实那首诗我写完了,只是觉得后面有点肉麻。
最后她催我回学校,“晚了该锁校门了。”她自己则在火车站附近,随便找家宾馆,凑合一晚,第二天又背着朝阳,坐上了返程的火车。
那时候的如玉已经胖了些,但只能用体态婀娜来形容,挺拔的胸,纤细的腰肢,浑圆的屁股,圆圆的脸蛋,一笑两个酒窝。
简直令我沉醉。
但是,只是偶尔牵牵手,有时候我体内荷尔蒙乱窜,她也从不体恤我,还是把我赶回学校,自己独自回宾馆。
那时候我二十出头,血气方刚,早忘了诗和远方,满脑子想得都是姑娘。
如玉越是拒绝我,我越是躁动难安。那还是个蝉鸣鼓噪的夏天,我们一起肩并肩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我抱住她,她没有拒绝,我又大着胆子去亲她,她挣扎两下,放弃了抵抗,然后,我得寸进尺,一只手游走进她的裙子里,胜利在望。
啪——一个大嘴巴子抽得我晕头转向。
然后我就这样落下了心病,哪怕洞房火烛夜,我脱光了衣服仍然不敢上床,不知道是激动还是冷,傻站在床边浑身哆嗦,她格格笑着,一把把我拽进被窝。
我恨不得放声高唱: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今天,梦了好久终于把梦实现。
现在的如玉也终于要把梦实现,她像变魔术一样,把浑身的赘肉变没了,我看着她啧啧称奇,她骄傲得在镜子前面转着圈,女儿在身后一边鼓掌一边高喊,“妈妈真漂亮。”
把她养胖是我的成果,但现在这成果正一点点流失。所以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我琢磨了一夜,终于琢磨出点头绪,我他妈的这是自私。
恋爱的时候,希望女朋友漂亮,让别人羡慕,结了婚就希望老婆普通,别让别人惦记。
可是我又觉得,我这想法也没什么错。
还记得大三暑假,我带如玉一起见爸妈,我们离家老远就下了车,我拖着行李故意多走了几里路,为的是让街坊邻居都能看到我这个美若天仙的女朋友。
我还记得爸妈见了如玉乐的合不拢嘴的傻样。
为了炫耀我的专情,我还特意取出高中时用的旧皮箱,从箱底取出来她送我的笔记本,“你看,我还留着。”
“原来你一直都没用?”她有点惊讶。
她越是惊讶,我越是开心。
“我舍不得用。”
“你看,都发霉了。”
真的有点发霉了。她接过去,一页一页翻着,翻到中间,有两页粘连在了一起,她慢慢把两页分开,递给我看。
我才发现,上面有一行娟秀的字迹:我喜欢你写的诗,更喜欢你,但我们还没到谈情说爱的年纪,只能将这份感情藏在心底,等我们考上同一所大学,我再跟你表达心意。
如果不是发霉,可能我会永远把那两页纸当成一页。
我觉得我傻透了。
“你就不怕我提前看到吗?”
“我怕你看到,又希望你看到。”
女人心,海底针。
恢复了之前百分之八十风采的如玉,现在出门都要擦脂抹粉,然后故意在我面前晃一圈,又显出对我爱搭不理的样子,才趾高气昂出门而去。
我实在猜不透她要干什么,就是觉得有点心慌。
我问女儿,“如果妈妈真的不要我了,那怎么办?”
谁知道女儿信以为真,竟然哭了,“那我就去求妈妈,可怜可怜你,一只流浪狗还能收留,为什么不能收留爸爸?”
搞得我都有点感动了。
如玉在坐月子的时候,就已经很胖了,但我还是让她猛吃,她总说,“我这么胖,你不要我了怎么办?”
然后我告诉她,“胖了好,胖了就没人跟我抢你了。”
这时候她就扭动着身躯跟我撒娇,“你个自私鬼。”身上的赘肉波浪一样漾开。
当时我还觉得吧,别有一番风味。
“现在,你还觉得我是白月光,我是绿柳巷吗?”
“你不但是白月光,绿柳巷,你还是我的枝头雪,碧荷塘。”
然后我俩四目相对,会心的笑了。刚刚满月的女儿,在她的怀里,正酣然入睡。
女儿已经长大了,能帮我做家务了,比如现在,她就扎着妈妈的围裙,一副小大人的样子,在帮我摘菜。
很久没下厨的我,手忙脚乱拾掇出一桌子饭菜,再打开一瓶红酒,翘首以盼老婆大人回家。
“你是要给妈妈一个惊喜吗?”女儿忽闪着大眼睛问我。
“家常便饭而已。”
“家常便饭还用准备玫瑰花吗?”鬼灵精,原来早发现了我藏在桌底的玫瑰花。
如玉准时回家了,她眼里闪过一丝光芒,又马上隐去。
我跟女儿使个眼色,她马上心领神会,拖着妈妈到了饭桌旁。
“搞这么多好吃点,你是想让我再胖回去吗?”
“胖回去好,胖回去就没人跟我抢你了。”
我和如玉都有点醉意了,她转着红酒杯,突然问我:“我现在还是白月光,绿柳巷吗?”
“你不但是白月光,绿柳巷,还是我的枝头雪,碧荷塘。”我像背台词一样脱口而出。
女儿懵懵懂懂望着我俩,“什么月光荷塘的?”
如玉笑了笑,“你爸当初可是大名鼎鼎的才子,这是他写给我一首诗。”
女儿欢呼雀跃,怂恿我背诗给她听,我这把年纪了,是真不好意思开口。
如玉可能真的喝醉了,她晃晃悠悠进了进了房间,又晃晃悠悠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粘满了胶带的笔记本,她翻开笔记本,开始大声朗读。她的眼里散发着迷人的光芒。
时光交错,眼前的如玉,仿佛回到了从前,那时候我们还没有结婚,我们彼此就像现在一样——一直亘古未变地爱着对方。我第一次去她家,她取出曾经被我撕碎,她牺牲了一个周末的时间才粘起来的笔记本,就像今天一样,开始大声朗读:
夜里
如玉是白月光
白天
如玉是绿柳巷
我在白月光里呓语
我在绿柳巷内彷徨
严冬
如玉是枝头雪
盛夏
如玉是碧荷塘
我在枝头雪下凝望
我在碧荷塘中徜徉
如玉——
我最心爱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