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裂无声》| 时代殉葬者
张保民的儿子丢了。
他是个哑巴,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矿洞里跟人打架。他从外地回到家,妻子坐在被子里,脸上有害怕、愧疚和委屈,她说磊子出去溜溜羊,她告诉儿子要早点回来,谁知等天黑透了还没回来,就让栓子去后山找,哪儿都找不到了。
她说这话时让我想起祥林嫂。
找儿子的过程,张保民卷入矿业公司老板昌万年为躲避法律追究而绑架徐正杰律师女儿事件中。昌万年是先富起来的那群人,豢养一帮打手,凶残冷酷不择手段,强买强卖,将法律当工具。一边又西装搭配一双布鞋,捐校舍以求名誉,爱好弓箭,自喻为狼特别爱吃羊肉,因为孩子在国外饮食不惯便吩咐手下邮寄家乡的羊肉。
影片中充满阶级隐喻和相互之间的割裂,磊子用碎石搭的金字塔,昌万年桌子上的金字塔模型,到处可见的羊和羊肉,车牌上的“豢”字。画面冷冽直接,拳拳到肉,有风裹着沙粒,摩擦皮肤上涂抹的一层层伪装。配乐有力,压迫心脏。
张保民而民难保,昌万年似万年昌,他们分居两端,一个跌跌撞撞看起来随时都会跌倒,一个气势汹汹直如虎踞龙盘。然后徐正杰律师从中间走来。徐律师外表温文尔雅,眷顾家庭,会给女儿读睡前故事,看起来是世俗意义上的好人。这样一个人,为了金钱与昌万年苟合,钻法律空子,他的知识和技能,只是为虎作伥的工具。当女儿被昌万年绑架,他的无力怯懦尽显无疑,在金字塔型社会结构里,社会中层是无力支撑的。这还不够,当一支铁箭射来,他会果断躲开,任由其伤害保民。
张保民有仇必报。看见曾打过自己的昌万年手下开车经过闹市,拣一把扳手,骑摩托车,一路追过去。在山脚下双方沉默对视,无声上前。这一处我脑子里浮现出博尔赫斯小说《结局》里,平原上,黑人歌手和七年后赶来的外地人突然站住,对瞅着,外地人解下马刺的画面。这个哑巴和等待七年的复仇者远看如冬天的石头,可胸膛之下都有团火,等待喷发。他打开车门,救下车里被绑的徐律师女儿,逃到一处废弃矿洞。
因由种种,张保民为了找回儿子,在昌万年公司里,打败一个又一个打手,但最后要打开那扇门时,还是一下被昌万年用金字塔拍倒。
女孩在矿洞醒过来,无助地哭,黑暗处有响声,细听是脚步,磊子从矿洞深处走出。他们手牵手往山顶跑。这时张保民伤痕累累,带着律师走到矿洞,律师走进矿洞,传来悲恸大哭,不一会,律师抱着女儿从矿洞出来,又过一会,女孩醒来,山顶上只剩下磊子一个孩子,回头望,干净的眼睛里有笑,也有疑惑。
审讯室,昌万年和徐律师分别交代做伪证掩盖非法采矿的详情,最后,执法者问还有什么要交代吗?律师面无表情,想起在山坡上,昌万年给他五十万现金之后,从后备箱拿出一把弓,走到山顶,对另一边喊:小孩,你的羊多少钱一只。
他开口,表情没有变化,说:没有了。
没有,人心一空,几欲窒息。
张保民站在儿子放羊的山顶,矿洞所在的那座山在他前面轰然爆炸。
当年为了拿到采矿补偿款,虚伪贪婪的村长联合村民强迫张保民签同意书,屠夫丁海殴打张保民,为此被张保民用羊骨刺瞎左眼,可仗义每多屠狗辈,关键时候屠夫帮他躲过了追打,而且因为妻子生病近几个月无法支付瞎眼的赔偿,屠夫也没有讨要。因为水污染,村长只喝矿泉水,可这污染导致屠夫的儿子不能说话,每日戴一张奥特曼面具,引弓欲射。命运何其讽刺,他父亲用一只眼换来的补偿金,落在儿子的嘴巴里。只见小利的羔羊们,可恨可怜。
无辜的是孩子,受害最深的是孩子,最后一幕,屠夫儿子用粉笔在墙上画了一副画,屠夫端着碗去看,画里一个人手持弓箭,射死了一个孩子。
张保民因为坚持不签字,刺瞎屠夫,累死累活挣得钱有一部分每月要赔付出去。导演接受采访时表示,剧中对磊子性格有交代,和他父亲一样偏执,他觉得这个羊是他的,他就会保护它,但昌万年想射死了羊给钱就是了。于是磊子去挡了那支箭。目击者徐律师和昌万年达成协议,手上同样沾满献血。
张保民父子,因为不屈,成为时代的殉葬者。
最后字幕出来,看似给了一个法网恢恢地交代,可孩子已被绑架,孩子已经失语,孩子已经死去,救救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