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
2016年3月,在我生活的城市,有了一部系统的《反家庭暴力法》。
我的女同学出生于1996年,她和她的母亲遭受了20多年暴力、疼痛的人生,这件事让我把目光转向这个奇特的议题——过去多少年来都被认为是家务事的议题,我身边就存在着这样血淋淋的例子,我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记录下她们的生活,或许是新闻陈述的生活,或许是我所见到的生活。1年、5年、13年、验伤、脏器衰竭致死,我这些死气沉沉的文字背后,尽是一日一日熬出来的悲凉。而那些苍凉,刻进女人的骨髓,刻进膏肓,任你在外建起多少繁华的雕栏玉砌,她的血依旧如冰似霜。
我想说一个故事。
舅舅是母亲的表弟。在我正式见到他之前,外祖母就提起过他,当时外祖母口中的她,不同于我们家里的任何一个人。听起来他乐观善良,光明磊落,家里还有一柜子的书。
后来,我才知道,当时的我并不明白——人是天生就会护短的,或者说,人在重述记忆的时候下意识地选择了对自己和身边的人有利的内容。外祖母在谈到他的时候,自觉地忽略了他曾经做过的错事。比如,婚姻;比如,家庭。我竟然曾经还觉得这是个好人,每念及此,我便深深感到愧疚,为那可怜的妻子,为那深深爱着父亲的女儿。
前调:奇葩的婚姻
我那舅母,我头一回见她时,觉得她的脸就像童话中的苹果一般,光彩照人,就叫她APPLE小姐。温厚知礼,有一切贤良女子该有的美好品质。然而自古及今,便是在封建王朝,也不是所有的贤良女子皆有好下场。
APPLE小姐,原来的男朋友也是我们家中的另一位男士,我对他们的故事所了解的不多。只知道是经人介绍而相识,缘尽时,两袖纯粹,道一声离别尊重。
这结局原本很好。
前文我舅舅和他的母亲,也就是外祖母的妹妹,就称呼她为S女士,一身华服粉墨登场。他们两个以一种十分夸张怪诞的语气,对那姑娘说:“分手也不是什么大事。他不行的话,还有我家的孩子。我家的孩子,我家的孩子可好得多啦!”
那个听话懂事又孝顺的好孩子同意了。他自来便是这样的人,母亲宠溺无度,父亲在家族中几乎透明。于是听话、懂事、顺从,这三个在我眼里几乎可以和懦弱等价的词汇,成了S女士人生最大的骄傲。我的舅舅T理所应当要听母亲的话,至于别人,别人是谁,不涉及他自个儿的死活,别人的心酸苦楚同他有什么关系?
若当时我在APPLE小姐的边上,我必然会说,“我真是很讨厌你们。”
可笑的是,那位APPLE竟也同意了。我想,大约她心里并不知道舅舅是什么人吧,或许知不知道对她也无足轻重,她只需即可找个人嫁了,她只需即可步入婚姻。社会和人心是比南极大陆还冷的寒冰,她或许也因女子身份自轻自贱,又或她原本便是极容易物化自个儿的人。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这世上自从盘古开天、女娲造人,三皇五帝到如今,不过一个梁红玉、一个李清照、一个秋瑾罢了,便是林黛玉、谢道韫、蔡文姬之类如此风华,不也得嫁人么?这样说服自己,当会容易接受些。
我对这桩恶意拼凑的婚姻极其没有好感,当事人乐在其中,我亦是不便多言。何况,我虽十分看不上顺从二字,它也确实是压在我头顶上方的一座大山。说来这位舅舅的人品,是极靠不住的,不说后来言语失控,拳脚相向之事,这桩婚事从一开始,便荒谬已极了。只不过,我家的长辈想来看中虚名,更喜欢把族中辈分抬起来说事儿,那会儿,我和弟弟身为全族最小的成年人,就什么话也不占。我俩本也不确定有没有理,只是这辈分一出,我俩定是没理的啦!有理也成了无理,当真是好笑。
但我自来性情古怪,便是在家人跟前说不上话,也要换个身份、年级、性别,写一篇文章含沙射影,对我来讲也是好的。我晓得我自己,我不愿就这般,视若无睹地过去。
我于APPLE小姐,于T先生而言都是外人,于事更加无益,只觉得若一言不发,良心难安,更是愧对多年所受教化。
中调:暴躁的丈夫
外祖母用形象生动的演出,鲜明地表达了S女士的话语。当时小妹到家里做客,她谈起自己家里的事情,喝着一杯刚沏好的绿茶,翘着右手小拇指道:“阿姐,你是不晓得呀,我的儿子儿媳,说起这个儿媳...昨日又在家里吵起来,所以我儿子就动了手。我哪儿拦得住他们啊,也不晓得要闹多久!”
2014年年末,我从外祖母口中听到了这场闹剧,S女士的举动真令我后背发寒。
想想这位长辈先前的品貌,我便很轻易地理解了这段话中的逻辑。
【儿媳即入我家门,那么便应当舍弃许多个人的思想。应当以我的家庭为家庭,应当以丈夫的想法为想法。那么自己的想法可以有吗?当然有时候是可以的,但那当是在我的儿子允许同宽容的情况之下。至于争吵这样的事儿,更是不该出现。至于动手什么的,受着不就好了,我孩子又不会真将你往死里打。至于我的儿子,我的儿子怎么可能会出错呢,他可从小都是个好孩子呀!当然是外人的错了。】
即便不论对错,即使占理,就可以动手吗?那么使用这个逻辑,是不是如果我在学校品学兼优,又在与同学的争执中占得是正确一方,便可以开展一场声势浩大的霸凌活动呢!
说句实话,最让我震惊的并不是这个可悲的母亲一直在保护做错事情的儿子。而是,她对自己的偏私毫无愧怍之心,并且把此事以一种玩笑的态度,当作供人玩乐的态度随意讲给自己的老姐姐听。
昔日汉武帝三姐隆虑长公主,临终时担忧自己胡作非为的儿子早晚会触及弟弟的逆鳞,拼着姐弟之情,护短自己的亲身儿子。便是贵为公主,她也知晓儿子或许为危害弟弟的江山,于是公主以黄金千金、钱千万送与弟弟,充盈国库,以求让步。
隆虑长公主不是不知道儿子的秉性,这就是一个触犯国法的人,罪责当死。她却用自己的生命逼着弟弟放过自己的孩子,因此心怀愧疚,所以用大量的金玉来弥补。
可是在S女士的身上全然没有愧悔之意,在与外祖母的谈话之中,她甚至没有提一句,“阿姐,我真不晓得该怎么办,请你帮帮我!”或是“阿姐,我儿子如今真是过分了,我回头一定好好说他。”
那些拳打脚踢,落不到S女士的身上,她永远感受不到疼。
后调:冷漠的目光
而作为APPLE小姐,她的苦闷人生还有一大票帮凶,那就是我们家的亲戚。
针对这些亲戚,我从来就不吝惜用我最大的恶意来揣测他们的内心。
他们说:“你丈夫在家里是很受宠着长大的,一时适应不了也是难免的。你为何非要同他吵起来,你怎么就不愿意跟他好好讲呢!”
他们说:“怎么不打别人就打你呢!他工作的时候怎么不打他们的同时呢?必定是你有些做的不对的地方。”
他们说:“你的丈夫在外面工作赚钱养家,你难道不知道他很辛苦吗?怎么为人妻子,也已为人母亲,就不晓得体谅他分毫呢?”
这些可怕的亲戚用冷漠的目光和语言,勾勒出一个想象中的妻子的形象。而这个想象的形象,带有很大的欺骗性。
人们认为故事中的APPLE小姐是一个丝毫也不懂的体谅包容、不善沟通、不懂夫妻之道的女子。可事实真的是这样吗?想一想以下几个问题:
丈夫在工作岗位上努力拼搏之时,难道他的妻子在家里逛街美发做SPA吗?她难道不是同样需要完成自己的工作吗?她难道不是为了家庭奉献牺牲吗?
丈夫是个受宠着长大的孩子,可是仔细地想一想,你的家人愿意宠爱你,让着你,这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情,没什么好说的。可是作为妻子,你凭什么要求像家人忍让你一般,无止尽地为你付出呢?这话仔细思之,一点都经不住推敲。受宠长大的孩子——任何一个国家的法律都不可能允许一个孩子,拥有登记注册的权限。一个认为自己还是孩子的男子,有什么权利要婚姻呢?这一点,我是如何也想不明白。
丈夫打了自己的妻子,不仅没有因为行为而受到谴责,人们反而因此认定被害者有过错。这是如何奇特的逻辑。以我自己的角度来解释,不打单位的同事,是因为打了单位的同事,该有的惩罚,一样都逃脱不了。可打了妻子就不一样了,她结了婚,生了孩子,与外边的同事自然是不同的。
于是,闹到最后的结局——施暴者本人大大咧咧,施暴者母亲毫无悔意,施暴者的周边尽是寒霜一般的言语,受害者只好认了命,即是所有人都道是她错,她自己也认为是她的错。她想:就说是她错吧!承认错了,就不会疼了。
“皆大欢喜”。
只是在某个程度上,我对人心的寒凉,确信无疑。
唯有尽力不让自己成为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