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三部曲 • 赴今生(14)
张恭诚下了车,与曹燮夫妇道:“前方是‘阮家棚’,方圆数十里就此一个村庄,今日天气恶劣,我们先到村里歇息一晚,明早再走。”
曹燮四看一眼,点点头。
“进村路窄,车队只能在此停靠,我派人寻了两辆人力车,将军夫妇一辆,季总管和小少爷一辆。”张恭诚说时,两辆人力车已停至跟前。
曹燮与张恭诚言语两句,回头唤季春,卫士报季春带着孩子在野地里方便,张恭诚听罢皱眉,肃道:“快请他们回来,免将军夫妇担忧。”
“是。”那卫士去了,张恭诚不放心,又命一队人跟去,未几,转身敦请曹燮夫妇先上车。
“还是等瑜儿一起吧。”春芬担忧,朝士兵去的方向张望,曹燮也担虑地看过去。
不一刻,那卫士来报,孩子不见了,张恭诚大惊,命人火速寻找,曹燮夫妇见丢了孩子,心急如焚,四处寻唤,春芬不顾卫兵阻拦,自往荒野外奔去,边跑边唤道:“瑜儿……瑜儿……”突然,眼前不知何物掠来,她正待回头,一人拦腰将她抱住,却是曹燮,未及反应,连发子弹无声射来,春芬戚呼着倒下,回望时,适才道间彻亮的车灯,此时尽数熄灭,四野一片漆荒,曹燮抱住倒地的春芬,旁边立即涌上一群黑衣人,团团将他们围住,密集无声地扫射。
子弹如雨疾落,曹燮艰难地抱住春芬,将她压在身下,严严实实地裹住,子弹渗透他的身体,他颤抖着,血流成河,死死将春芬覆在身下,用自己的身体为她筑出一道防护墙。春芬在他身下嘶吼挣扎,子弹如麻穿透他躯体,他已气息枯竭,春芬在流弹中渐感虚弱,她无声地抱紧曹燮,拼尽最后一口力气,翻过身来,如他刚才护她般,用四肢裹覆他的身体,不允子弹再入他千疮百孔的身躯。
张恭诚冷眼旁观,在黑暗中兀自狞笑,为这一刻,他等了六年,六年前,北伐军攻破九江,曹燮杀了他父亲,其手下北军更将他一门斩尽,事后,他立下重誓,无论如何要杀掉这恶魔。
劲风疾吹,四野的黑暗越来越浓,季春跟着帅狼一路狂奔,回身望时,道上的车灯已全部熄灭,只有如织的电筒光翻来覆去晃动,焦虑的斥骂在风中甚嚣尘上。他抱着鲁瑜,不知跑了多久,渐觉步履沉重,两耳嗡鸣,前方帅狼停下,在原地巡梭,季春追上它,坐在河渠边喘息,帅狼走近来,啃咬他脚上的鞋子,未几,自钻入一片长蒿丛,季春会意,起身脱掉鞋子,跟着它往长蒿中钻去。
不多时,便听后面一行人追来,聚在河渠边犹疑,“他们有孩子,不可能比我们快,一定在这附近。”
“他们鞋在这儿,是不是沿着河渠跑了?”
“有可能,你回去向张总长汇报,请他增派人手,我们顺着河渠追。”
“是。”那人奉命回去,余者沿着河渠流向继续搜寻。
张恭诚得知十几人出去寻了半天还未找着人,心下躁怒:“何康,你负责,再领两队人马,方圆百里掘地三尺,也要把那两人刨出来。”
“是!”何康领命,张恭诚站在道旁,看他们消失在黑暗中,陷入沉凝。曹燮在国民政府影响力尚存,且他北地旧党势力庞大,如遗下这一子,有朝一日他翻身起来,今日曹燮的结局,很可能就是他日自己的结局,摒弃这一层不说,漏掉这幼儿,赵总理那里也不好交代。
天渐亮,东方抛露出丝丝曙光,季春在野草丛生的涸沟里蛰伏半夜,终于悄悄探出头来,遍野无人,风雨过后的旷野异常宁静,他坐下来,低头沉思,身旁鲁瑜正枕着帅狼熟睡。帅狼见季春坐起,也从鲁瑜头下抽出身来,跳到外面巡探,未几,安静地回到季春身边,季春立知,近身没有危险。
“不知老爷和七太太怎么样?”他自语着,站起来,看向昨夜逃亡的方向,关山云阻,除了寂寂的旷野,便是呜呼的风声。无论如何,得先保住瑜少爷,至于老爷和七太太,只能到了北地再计议,季春想着,抱起仍在沉睡的鲁瑜,向北继续奔徙,帅狼跑在前方,与他拉开一段距离,机敏地为他开道。
午时,两人路过一片集镇,想着鲁瑜已很久没吃东西,季春便绕到集镇上去,准备买些吃的,刚要入镇口,帅狼跑过来咬住他裤腿,季春立时警觉,闪到隐蔽处,很快,一队兵丁吆喝着跑过来,“所有过路车辆行人,一律停下,接受检查!”人马包围出入集镇的出口,逐一盘查,季春狂捏了一把汗,连忙潜移到小道,专拣无人的荒径走。
入夜,他们绕人避市奔走一天,急需找地方休息,并寻找食物,季春抱着鲁瑜,躲在一片小山丘背后,前望五六里,是一处村庄,此时,他紧盯着月色中的村庄,等待最后一户灯火熄灭。
寂夜,他们连人带犬,悄然潜入村中,村口有一处破蔽的土屋,两三只牛蜷在屋内,悠闲地啃着黄草。见季春一行进来,几只牛停下,瞪着牛大的眼睛朝他们张望,未几,“哞……”地长嘶,村中群犬闻风而动,狂吠而来,帅狼不慌不忙地跨出去,端坐在门口,不一刻,群犬便齐齐噤声。
季春在屋里转看一圈,找了片干燥处把鲁瑜放下,孩子饿了一整天,始终一声未吭,此处离北地还有几百里,如此走下去,能躲过人劫,也抗不过饥饿。他在墙角铺了一堆干草,脱衣垫在上面,嘱鲁瑜先睡觉,鲁瑜害怕,抱住他的腿,盯着那三只牛,季春一面安慰他,一面走近三只牛,抚着牛头向它们道歉,三只牛大概觉出他们并无恶意,瞪视片刻后恢复悠闲,继续不紧不慢地吃草。
季春趁夜出去找食物,约略三更,匆匆背着食物回来,停息片刻,他将屋内恢复原状,抱起鲁瑜,就黑溜出村庄。
天亮时,他们走到一条河边,季春左右顾望,见四下无人,便将鲁瑜放在一片长草中,嘱帅狼照应,自己滑下河滩去洗萝卜,刚刚下堤,忽听一片喧嚷,他忙伏倒,滚到沿河的水草中。
“快,分三路,一路过桥,一路向左,一路向右……”前面桥头处,人群呼喝清晰可闻。
季春顺着水草伏行,摸到鲁瑜身边,携他往桥身相反的方向移动,帅狼已知有险,自跑到前面,给季春开道。季春揣紧鲁瑜顺河滩疾行,追兵已越来越近,帅狼忽停在前方一堆浮木旁回望,那是一处残断多时的木桥,桥身塌陷,一半铺在河坡,一半浸在水面,季春会意,快速滚爬过去,残木下方刚好可以掩盖一个人,他揣着鲁瑜潜进去,帅狼见他们藏起,自己朝另一方向跑开。
不过片时,大批的人声循风而至:“仔细搜,他们跑不出这一带!”季春蜷在残木下方,听他们掘地三尺的动静,心惊肉跳,一再捂紧鲁瑜的口鼻。
“他带着孩子,不可能跑这么快,目标就在附近,你们务必仔细搜查。”声音已近在耳畔,季春屏息静气,手抵腰间的枪。
“头儿,我觉得这里不对劲,像是有人来过!”声音便在浮木上方,“汪汪汪……”突然阵阵犬吠传来,伴着惊慌逃蹿。
“是那只狗!”士兵惊道。
“追!”一行人利箭般冲去。
季春不敢延怠,掀开残木,抱起鲁瑜,循着河间狭窄处,奋力淌水过河。过河不远,有一片牲口市场,未及靠近,已感草木皆兵,他连忙避开,借着一条长长的引水渠掩护,往无人处辗转。
引水渠的尽头是一片乱松山岗,季春潜进去,里面许多小坟头浅浅地凸起,不知是害怕还是泅水后寒冷,鲁瑜此时下伏在季春怀中瑟瑟发抖,季春抚他一遍,他身上衣衫尽湿。他步至乱林深处,在林间找了片凹陷的空地,找来一堆枯叶干枝,小心地生起火来,刚生到一半,忽听阵阵哭声,他忙灭了火,抱起鲁瑜伏到坟堆后。迎面一行人蹒跚而来,前面的中年男子和一名少年托着一只卷席,后面几名妇孺跟着哀哭,口中絮念:“我的儿,这么冷的天,你跑到河边洗什么甘蔗,那河滩上全是软泥,你怎么站得住……”
一行人且哭且行地停在一片空地上,中年男子同少年将卷席放下,拿出锄锹来掘土,那妇人扑倒在卷席上,抱着卷席恸哭。未几,两人挖了个浅坑,要将那卷席放进去,妇人护着卷席不肯撒手,众人都围拢来劝她,那妇人哭了一阵,终于停下来,自打开卷席,看席中人最后一眼。
季春看过去,那席中躺着的,是一个六七岁的孩童,年纪与鲁瑜相仿,他穿着一身簇新的白衣,面部被水泡得腐胀,全然辨不清形容。
蹲伏良久,二人衣衫渐干,季春不敢耽误,避开这群人,出了乱松岗。正午时,他们已远离先前遇追兵的河岸,两人从逃亡起,几未进食,此时饥饿难耐,力虚力乏,季春看向怀中的孩儿,几至奄奄一息。
得赶紧给他弄点吃的,季春想时,四处眺望,前面不远处有一片小小的绿洲,他喜出望外,连连奔过去。
正待踏入林间,忽听林中有人说话,他立时停住,踅入一旁。
“吃了这一顿,赶紧找人去,别惹头儿骂。”里面一人说。
“嗯,那狗日的真会跑,这么多人追愣是没追上。”
“再能跑也跑不出头儿的五指山,他只要往北跑,出了这片荒野,就是自投罗网。”
“可靠吗?”
“可靠不可靠我不知道,找不到那孩儿,我们全得丢命。”
“为何头儿不肯放过这幼崽?”
“你知道还是我知道?”
几人沉默,其中一人道:“好了,吃也吃了,把骨头埋掉,赶紧找人去!”
眼见几人匆匆出来,正朝季春伏隐的地方走来,季春情急之下,搂紧鲁瑜朝旁滚去。
“谁!”几人大惊,追赶出去,季春迅速滚向下方的沟壑,循小路一路狂奔,那几人已发现他,连连开枪,季春肩胛中弹,担心伤着鲁瑜,更加快了脚步,越过一片高岗,他终于把他们甩到身后,前方密密匝匝的甘蔗林延绵数公里,季春停下来,向蔗林深处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