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地上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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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生人世间,我们似是总在不停地行走。从一个地方走向另一个地方,从歪歪扭扭到健步如飞,从趟着清晨的露珠到迎面辉煌的晚霞。你我也都从远古走来,边走边撕掉身上的毛发,像万般生灵一样,行走在大地上,吞吐着大地上的空气,一遍一遍演绎着大地上的过往。
我这几句蹩脚的说辞,源于近日读了一篇散文后的天马行空。秦楚时期的古迁陵郡,因着现代一次考古发掘,在作者的大脑里复活了。一口古井里出土了大量竹简,其中在一片户籍简牍上,写有一个女子的名字,杜蘅。香草般的杜蘅弥漫着上古的气息,头顶上一定朗照着一轮秦时的明月。时光之书迅捷地翻动,一页一页快进着历史的年轮,秦汉,唐宋,元明……,最后到了某个特定的节点,杜蘅从枯井里被打捞了上来。
萦绕于大地上的烟云有多深,万相逝去又重生的循环有几重,她(竹简)头顶上的土层就有多厚。大地之上,时势更迭,物华依旧,风流不曾落幕;土层之内,此亦藉藉,彼亦寂寂,俱与僵虫为伍。
星空之下,大地之上,生命流成了琥珀。
地势坤,厚德载物。而湮没于泥土下的,何止于躯骸,还有那时候的明月和昭日,还有不可复制的时代脉息,还有迥异于他处地域的亲怀与鲜活。随身带走的配饰与家什,离开主人的地室成了文物。文物是逝者的扮相,留有主人的呼吸。
万物本相连,天地本相连。连接天地的是亘古的永恒,在恒久的天地面前,世人无奈。连接地上地下的,却有一个古老而神秘的职业。那群神奇的人,仿佛一直据守在某个角落,导演着世间生死祸福的大剧,连播了几千年。
故乡是平原,坦坦荡荡沃野千里,没有风水学上的山川地势,更遑论龙穴凤位,堪舆术士也多不青睐。当地风水师往往家徒四壁,而履行职责时却反倒极显敬业精神,天未明已追逐风水而去,傍晚才回来。却无奈于当地无风又无水,实在难为,只好借一处土坎为峰,小片洼地为海,臆想得目弛神迷。故而,家乡鲜有名家大墓,也很少有高规格的文物流出面世。
我有幸接触过一个搪瓷小碗。这恰是我最不想提及的一段往事,它对于我确实是一个大不幸。多年前,村后有我的一片空置的桩基,地势低洼,雨季总有积水,不得不垫土以抬高地基。取土的地方由堂哥的小地块儿对换而来,为此我还赔进去三分地。挖土机开进来,隆隆响着落下巨铲;几辆翻斗车拉了土,在路上奔驰着,交替往桩基里送土。我和家里人则负责在桩基上平整。不想,后来拉来的土里不断有枯骨出现——挖到墓穴了。我即刻告知他们,停止取土,随即把露出的枯骨就地掩埋。我看到,随土挖出的“文物”只有一只搪瓷小碗,下班后翻斗司机拿回了家。那只是一个寻常人家的墓穴,那只小碗也难说是一件文物。
或许是连日劳累,自那以后,我固有的腰椎间盘突出症,又重新露出了獠牙,持续折磨我好长时日。期间,有人试探地问我,是不是与挖土有关,挖出来的墓穴需不需请风水先生看看,或处理一下。我不知所以,就由他们去了。事后也未见好转,但我总有愧疚之感。转而又想,打扰了逝者的安息,纵然有过错,也不至于没完没了吧。疼痛焦躁一段时间过后,我慢慢释然了,我与我的疼痛和解了。既然短时间内无法驱离它,就让它和我一同存在下去吧,一同行走,一同作息。再思之,那个重见天日的逝者,早年间不同样是行走于大地之上的吗?他脚踏大地,步履匆匆,他有人生的悲喜,也会缘来缘空。不管基于何种缘由,都不可使沉眠的人,那个如今隐没于大地之下的人,再度受到世间的喧扰,在个人的密室里,它最应该庄严地做着长梦。
那件真正文物的出现,使我始料不及。这要得益于我的一个亲戚,他几乎整年都在外地打工,有时在左近给楼房的外墙上粘上保温板,但更多时候在京郊一带的工地上当小工。
古都的三尺土层之下,古墓葬连群结片。夏日的傍晚,一处建筑工地上,最后下班的一辆挖土机,最后一铲挖出了红色的底土,在翻腾的土浪里,似有几个不同颜色的土块滚落出来。那时日头已落,天光昏昏散散,工头已离去,早有想法的司机连忙下车,拨拉开暄土,发现了四只小碗。亲戚说,晚饭时,司机提溜着一个塑料袋,在宿舍区里钻来钻去,低声寻找买家。他随意买了一只,正待压低价格全部买下时,那个人却迅速溜走了。
他给我打电话时,已从工地回到了家。当时是暑期,我正在值班,他只是说有件事要商量。见到他时,只见他神色凝重,摆摆手示意我不要问,接着从红布兜里拿出了一只通体亮黄色的小碗。再反过来看碗底,我读出了声:“乾隆孝粉?”
这确然就是一件文物。碗底的四个蓝色的字其实是“乾隆年制”,汉白玉质地,透光性好,制作精良,四只为一整套,是大清达官贵人府邸中的珍品。
地下的文物非是无主之物,不可攫为私有。我当即提醒他,此事宜慎重,要不就“得款五百元,外加一面锦旗。”他却嗤之以鼻:在大地上捡漏的人和事,那是多了去了,现在这类事属于灰色地带,谁也弄不清。
事有不谐,只好就此隔住。
据说,一心梦想天降巨财的他,那天很是恼怒我的建议,更加失望于我没答应和他一起去鉴宝。发泄一通后,第二天就独自携了小碗,乘车去了山东一家高级别的鉴定中心。经鉴定,确定为清朝中期文物,市值天价。
其实,我对那个小碗,甚或对于从土里挖出来的任何东西,有着先入为主的畏惧。遥想当年的那一幕,使我笃定地认为,原本在土里的,就让它呆在土里吧。如若生抢硬夺,岂非违了自然本意,抹了造化之功?
后来听说,那个亲戚自从获悉了文物的价值,并与拍卖方订立协议,在缴了一笔不菲的费用后,在家“静候佳音”,整天幻想着小碗卖出后的钱如雨降,却白白荒废了两年,痴迷了两年,也一直没等来那一天。有人问他,小碗现在哪里供着?他或说存放在拍卖行,或说早就失踪了。
直到年前,他终于悟出了点什么,打开家门出关了。他重新穿戴齐整,眼神恢复了许多,看来又打算正常营生了。与我说话时也明显有了温度,只是时不时给我发个图片,还是那个小碗,通体亮黄,灵巧透光。
我很欣喜他的转变,这是一次灵性(或曰人性)的复苏,也是一次淬炼:踏上大地,挺直腰杆,坚定地行走,才是大道。想来他是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