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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命题 | 他来自山那边

2022-11-24  本文已影响0人  七月风吟
山雨欲来风满原

上初中时,因为村子离公社实在太远,上学得住校。那时,我家所在的村子和公社之间没有通公路,一条弯弯曲曲带子般的山间小路,连接着我的家和学校。

每个星期天下午,村里的初中生们三五成群,结伴而行,赶往学校。遇到天气晴好,我们迎着金灿灿的余晖,说说笑笑,十五公里山路似乎不算远,不知不觉间村子被甩在身后。

站在山坡上回望远处的村庄,发现它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最终被大山遮挡,不见踪影。等到走累了,停下来喘息的时候,我还是会不由自主朝家的方向张望。眼前浮现出青烟从自家房顶冉冉升起的样子,可能是年龄太小的缘故,还没有到学校,我已经开始想家。

遇上下雨天,如果是毛毛雨,我们头上随便顶件衣服,冒雨前行,无论回家还是去学校,这点儿雨根本拴不住我们的腿脚。雨点儿落在头顶的衣服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像有人在耳边弹奏一只吉他曲。一路上我们都不怎么说话,像是怕惊扰了这只单调但悦耳的曲子。

万一遇上周六下大雨,而且雨到放学时还没有如我们期盼的那样停下来,我们只能狠劲儿按捺住似箭归心,一边诅咒着可恶的天气,一边无奈地放弃回家的打算。

就在那时,我学会了看云识天气。星期天吃过晌午饭后,如果发现西边堆起了厚厚的乌云,我就会和几个同学联系好,提前返校。如果按老时间吃完下午饭后再走,恐怕十有八九会被淋到雨里。

我们不担心下雪,只要穿得够厚,从头到脚包裹得够严实,顶风冒雪走山路,对那时的我们来说是小菜一碟。脚踩在软绵绵的积雪里,无论上坡或者下坡都要格外小心。男同学们会自告奋勇走在前面,给我们开出一条雪路。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趟着雪迎着呼呼的山风赶路,不一会儿眉毛,睫毛和额前的碎发就都白了。累了,停下来喘气儿时,我们会望着对方哈哈大笑,红扑扑的小脸上须发皆白,我们摇身一变成了鹤发童颜的老翁。

也许这条求学的山路太过崎岖,太过漫长;或许是越来越少的分数,让有些同伴看不到希望;也可能是牵挂着家里的那几亩地,和永远干不完的家务活,不少同学最终走上了辍学这条路。

渐渐地周末和我一起赶山路上学的同伴越来越少。有时母亲会带着妹妹陪我走完大半程山路,等站在山顶能看到我们的学校时,她们才一步三回头返身离开。

那时我毕竟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女生,眼看着我成了通往学校那条山路上的“孤家寡人”,父母担心我的安全,整日忧心忡忡。最终,他们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把我转回母亲的南方老家继续上初中。

从小恋家的我,带着几分对未来的憧憬和对陌生环境的不安,走出了北方连绵起伏大山的怀抱,奔向数千里之外南方那片绿意盎然的丘陵。

我在那个南方小镇读书时,遇见了一位少年。尽管我们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甚至连目光的对视似乎都没有过,然而,几十年过去了,这位少年的模样一直留在我的记忆深处。

那是个晴朗的中午,放学后,我兴冲冲往家赶,在公路的拐弯处,与一位少年不期而遇。他坐在一个小马扎上,面前摆着一个补鞋的小机器。

听到脚步声,他低垂着头,假装摆弄着面前的机器,用眼角的余光向我这边瞟了一眼,脸瞬间从耳际红到脖颈,露出一丝羞惭之色。

我朝他那边看了两眼,装作漫不经心地走了过去。那时若有人朝我脸上仔细看看,一定会看到我眼角眉梢都挂满了问号。

这位少年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他头戴草帽,身穿咖色的夹克衫,深蓝色的裤子,从头到脚清爽利落。浅麦色的肌肤透着淡淡的书卷气,一张长方脸,棱角分明,鼻梁挺直。最让人难忘的,是他那双眼睛,乌黑清澈如两眼深邃的泉。

有着这样一副美好皮囊文质彬彬少年,与他面前摆着的那个黑乎乎简陋的补鞋机器太格格不入。这位阳光俊朗的少年,怎么会沦落路边给人修鞋呢?这个问题像个沉甸甸的秤砣坠在我心上,原本轻快的步子变得拖沓沉重起来。

在后来的那些日子里,每当拐向回家那条僻静的公路,我内心都是忐忑又矛盾的。而那位少年似乎已经铁了心要把这份不怎么体面且收入微薄的工作坚持下去。

我眼睁睁看着他的肤色一天天变暗变深,最终由养眼的浅麦色变成了古铜色。随着肤色一点点变黑,他的神情也不知不觉发生了微妙的改变。

听到有人路过,他的目光不再躲闪,他会大大方方朝过往的人看两眼,然后继续埋头用心做他的活儿。他是那样的泰然自若,就好像他是一个天生的补鞋匠。

在最初那些日子,他的生意是冷清的。有时,我看到他百无聊赖地冲着那个冷冰冰的黑机器发呆,一副没落忧郁的样子。

后来我经过的时候,总能看到他脚边摆放着一两双鞋子,他渐渐忙活起来。我发现,他敲打缝补的动作也一天天娴熟起来,越来越像一位真正的补鞋匠了。我真不知道是该为他高兴还是难过。

从小在山里长大,从熟悉的北方来到遥远陌生的南方,我却依然没有走出群山的包围。只是这座南方小镇的山更秀气,连绵不绝,像一个个绿色的大馒头。

闲来无事,我喜欢在家附近的山丘上游荡,尤其在油菜花盛开的季节。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油菜花香。蜜蜂“嗡嗡”叫着,忙碌地在花丛中采蜜。色彩艳丽的蝴蝶扇动着美丽的翅膀,在蓝天下炫耀着曼妙的舞姿。

我最喜欢在日落时分登上山丘,那时忙累了一天的农民们早已回家。周围静悄悄的,我感觉此时的山是我独有的,我要静静享受与它独处的这段美妙时光。

红彤彤的夕阳悬在半山腰,轻纱般的云不知被谁的妙笔涂成嫣红水粉,像仙子的水袖被风随心拖拽成丝丝缕缕如烟柔纱。

平缓山丘的顶和有些人家的屋顶被余晖涂抹成一片金黄。炊烟从一座座青色“人”字形屋脊上袅袅升起,很快融入到幽深的天青色中。几个黑色的鸟影“恰恰”啼叫着,在林梢留下它们灵巧的身影,转眼间消失在黑魆魆的竹林里。

耳畔传来悠扬的笛曲,我的目光在远远近近的墨绿色中搜寻,想象着吹出如此美妙曲子的人,会在哪座屋檐下,长着一副怎样的模样。

那悠长的笛音,一点点被夜色浸染,心底有根丝弦像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动,眼里漾起莹莹的泪花儿,潮湿越来越浓的夜色。

那位修鞋少年的面孔再次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我的目光掠过山那边一座座青瓦木屋渐渐模糊的影子,猜想那位少年此时正端坐在哪座屋檐下,咀嚼着,品尝着,面前碗碟里的酸甜苦辣咸。

小镇的黄昏青烟如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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