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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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曾经跟我说过,人这一辈子,能够改变命运的机会并不多,可能只有一两次,只要能抓住一次,人生就会变得很不一样。
阿瑶生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农村,一个物产极其匮乏的年代。那时,裹腹才是一个农村人最重要的使命。阿瑶家也是一样,同属于万千困难户中的一员。
那时,封建思想正在慢慢褪去枷锁,新思想也如春风一般吹遍全国,婚姻自由也在那时悄然进入农村。
在夜幕之后,年轻的男女会偷偷溜出家门,找到自己心仪的对象互诉衷肠。情到浓时,也会害羞地拉起对方的手,定下永不分离的誓言。
阿瑶作为一名怀春的少女,也会幻想着,在未来的某一天,有一位帅气的小伙子,突然闯进自己的生活,给自己带来甜蜜和温馨,然后,永远的幸福下去。
但这对阿瑶来说,只能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因为在她出生不久便被定上了娃娃亲,命中注定她只能属于一个人。
包办婚姻是违法的,可那时的农村,思想并未完全开化,人们可以理解婚姻自由,但不允许刻意悔婚,尤其对于娃娃亲这种事,通行的依旧是理大于法。通俗地来讲,就是定好的事不能随意更改。民风淳朴下,人重情,也重理,一切也就显得那么顺理成章。
本来也没什么可抱怨的,在此之前,所有的婚姻也都是那么促成的,也没见得有什么不好。然而,上天似乎跟阿瑶开了一个玩笑,她未来的男人有先天性肺病,没力气,寿命短,而且还不能生育。
在什么都不懂的年纪,她不知反抗。到了知道反抗的年纪,她却无力反抗。到了有力反抗的年纪,一切早已成为一种习惯,却没了反抗的心思。
她曾偷偷去看过自己未来的男人,脸色蜡黄,骨瘦如柴,没有多少精气神。
注定的悲剧才是人生最大的悲剧,阿瑶欲哭无泪,却毫无办法,只能在无数个日夜默默哀叹。
少女阿瑶长相周正,温柔端庄,算是百里挑一的好姑娘。如果在平常人家,阿瑶周围肯定会围着很多男孩子。可是,没有如果,没有谁会为了一个注定不属于自己的女孩去付出过多努力,那怕她长得再漂亮也不行。
世间的父母,大抵上是愿意自己的孩子能过得好一些。也许是出于愧疚,她们也愿意让苦命的女儿在未出嫁前尽可能活得舒心一些。他们没有让阿瑶下地干活,而是买了几只羊让她照看,用些许轻松以作弥补。
阿瑶注定是孤独的,她也喜欢独处。她放羊的地方也比较偏僻,位于村东河堤处。
河堤位于三村交汇之处,因为其独特的地理位置而躲过了垦荒,是方圆几十里内为数不多的一块绿地。
河堤旁老槐下,一个姑娘和几只羊,已经在那里度过了七八年的时光。
阿瑶喜欢这里的安静,也喜欢在这里慢慢享受生命中为数不多的安宁。她以为她的生命会如预定好那般慢慢向前推移,过些年跟一个不喜欢的人结婚,然后照顾他,送走他,最后自己也在孤独中老去。
没有谁愿意轻易放弃生活,因为生活总能在失望中给人带来些许希望,生活之所以有魅力,大概就在于此。
某一天,一个男孩突兀地出现在河对岸,牵着几头牛,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阿瑶,似乎没想到在如此偏僻的地方会遇见一个姑娘。
阿瑶也是愣了一下,似乎并不习惯被一道陌生的目光盯着,她低下头,轻轻搓着衣角。
东风继续撩拨着这片草原,阿瑶的心被吹得有些荡漾。她轻捋发丝,余光望向男孩,发现他依旧注视着这边。
阿瑶脸色微红,起身挪了挪位置,企图避开那道目光。
男孩似有所觉,害羞地摸了摸头,憨憨地笑了两下,便也找了片树荫,躺了下来。
尴尬过后,一切归于平静。风继续吹,女孩依旧百无聊赖地折腾着手里的狗尾巴草。
黄昏时分,夕阳映红了漫天云朵,凄凄惨惨,很是漂亮。
对岸的男孩枕着双臂,静静地看着这并不多见的景色。
少女阿瑶似是被美景吸引,缓缓起身,踱步来到河堤上,驻足观望。
男孩在看风景,也在看阿瑶。看着女孩在暖风中缓缓走进晚霞,恰有飞鸟自云端掠过,一切宛如仙境一般,缥缈且壮观。
如此景色,让男孩流连忘返。
美景终有时,太阳于西山隐去,在彩云变色时,阿瑶收回视线,转身欲下河堤。
恍惚间她又发现那道未曾收回的视线。她脸色再次泛红,不知所措下,慌乱地唤着羊群,匆匆离去。
看着女孩的背影,男孩有些懊恼,觉得是自己的轻浮吓走了那个姑娘。他摸了摸头,牵起牛,从河堤另一边离去。
第二天,当阿瑶再次来到河提时,对岸牛群已经开始吃草,男孩则躺在树荫下纳凉。
想起男孩的眼神,她犹豫了一下,没去昨天的槐树下,而是向旁边挪了挪,坐到了一个与男孩相对较远的地方。
草原上野鸡于远处啼鸣,牛羊在河边啃食青草,又有蝴蝶成双飞舞,还有懵懂的少男少女,端的是一副人间美景。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野兔自草丛中窜起,羊群受到惊吓,慌乱地叫了几声。
男孩拿开脸上的草帽,起身看了看羊群,又转头看向对岸的阿瑶。
两人目光又一次在河流交汇,男孩尴尬地笑了笑,阿瑶也以微笑回应。
一日无话,在夕阳落山时,阿瑶呼唤着羊群,缓缓上了河堤。
男孩也起身,似有眷恋,远远望着女孩的背影,不忍收回视线。
似乎感受到了男孩的目光,阿瑶回头望去,却发现男孩猛然把头转向旁边,双手无所适从地在树上摸来摸去。似乎想要告诉女孩,我刚才什么都没做,一直在专心地摸这棵树。
阿瑶顿时捂着嘴笑了起来。
男孩大囧,红着脸,也笑了起来。
就以这种奇怪的方式,两人算是认识了。
第三天,阿瑶再次来到河堤时,发现男孩依旧躺在草地上。
阿瑶找了一片树荫坐下,这时男孩也坐了起来。他笑意盎然,用力地挥着手,向阿瑶打招呼。
阿瑶也挥了挥手,以做回礼。
在纯真的年纪,少男少女的相熟本不需要太多言语,或是一个眼神,或是一次不经意的挥手也就够了。
从那以后,男孩每天早晨都会跟阿瑶挥手致意,每天傍晚都会站在河堤上目送阿瑶离去。
时光就在这种羞涩中不断流失,夏天走了,秋天悄然而至。
过了雨季,河道渐渐变窄。两人打招呼的方式也逐渐从挥手变成呼喊,比如一声“你好”或者“再见”。两人也把彼此当成相熟的朋友。
有一天,男孩突然翻过西岸河堤,向远方跑去。
看着对岸的黄牛,阿瑶满是疑惑,她不知道男孩要跑去干嘛。
她有些好奇,于是紧紧盯着男孩消失的方向。
过了很久,男孩飞奔回来。他跑到河边,手里似乎捧着什么东西。他大声喊着阿瑶,示意她也到河边来。
阿瑶走过去,好奇地看着男孩的双手。只不过目力终究有限,她也看不清楚。
“什么?”阿瑶大声问着。
“枣,野枣,我摘的,给你吃。”男孩大声回应。“我给你扔过去。”
听完后她才恍然,原来男孩刚才是去摘枣子了。
看着傻乎乎的男孩,阿瑶有些开心。
男孩从手中拣了一颗,便用力扔向河对岸。
可惜的是,距离太远,枣子掉进河里,徒留一朵小小的浪花。
男孩有些懊恼,紧接着又扔了一颗,还是没有成功。
待男孩准备扔第三颗的时候,阿瑶喊道:“别扔了,你自己吃。”
男孩用力拍了拍上衣口袋,说:“没事,还有。”
男孩继续扔,到最后,一大捧枣子只扔过去四个。
阿瑶捡了起来,拿出一颗放到嘴里。
“好吃吗?”
“好吃,谢谢你!”
男孩摸了摸头没有说话,只是把嘴咧得更大。
阿瑶冲他笑了笑,他脸色微微泛红。
秋色渐浓,野草逐渐泛黄。男孩依旧会在草地上跑来跑去,去寻找几颗枣子,扔给女孩。
河水慢慢变窄,枣子再也不会掉到水里。但是每扔过去一颗女孩依旧会做出胜利的手势以做庆贺,男孩也会在这时笑得很开心。
有时候两人会蹲在河边大声聊几句,聊累了便静静看着河水,想着河底的石头会在哪一天露出水面。
已经互生情愫,他们想着互相接近,却又因为各自的心事努力保持克制。相识已久,他们未曾问过对方的名字,也许是害羞,也许是他们不想破坏那种朦胧的美。
为了开春的灌溉,人们在河上游截流,放下了大坝。下游河水近乎干涸,光滑的石头露出了水面,男孩和女孩之间阻隔就在一夜之间消失了。
温暖的阳光抚摸着草原,少男少女隔河而坐,都在低头摆弄着手里的杂草。他们不敢看对方一眼,不敢看河流一眼。
河水已经断流,只要谁有勇气跨过那条河,这个秋天的故事就会变得不一样。
只是跨过去是收获还是失去?没有人知道,他们也不敢随意尝试。
牛羊悠闲地吃着草,他们各自翻腾着自己的心事。天上云层渐厚,专注于碎碎念的他们也未曾留意。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惊雷在空中炸裂,才把两人拉回现实。
紧接着,豆大的雨滴从空中落下。
慌乱中,阿瑶把坐垫扯开,当成雨布罩在头上。
男孩也把外衣解开,披在身上,勉强遮些风雨。
感受着雨水中透出的丝丝凉意,又看着男孩狼狈躲闪的样子,阿瑶猛然起身向河对岸跑去。
终于,他们见面了,在秋雨的撮合下。
雨布下,二人如同两个小蘑菇一般挨着,透过噼里啪啦的雨声,都能听到彼此的喘息声。
两人都低着头,不敢看对方一眼,就那么安静地蹲着,谁也没有说话,尴尬的气氛在狭小的空间内蔓延。
“我叫卢笙。”男孩鼓足勇气对女孩说。
“我叫阿瑶。”
简单的介绍后两人再次陷入沉默。
雨势未曾减弱,雨滴轻快地砸在雨布上,像无数个拨浪鼓在风中摇摆。
出于好奇,阿瑶微微侧目,看向旁边。
男孩穿着一双旧胶鞋,有些泛白的鞋面破了两个洞,露出两个大脚趾,正在尴尬地抠着鞋底。他的裤腿已经被雨水打湿,裤角在风中左右摇摆,甩出一滴滴水珠。紧接着又看到了男孩坚实的臂膀和黝黑的脸。
每一个怀春少女的心中都有一位王子,阿瑶也是一样。
与王子比较,男孩自然要差很多,不过与她未来男人相比,这个男孩也足够让她心神摇曳。
似乎是感受到了阿瑶的目光,男孩也微微撇过头去。
目光交汇,两人如触电一般,迅速低头。
红晕爬上两人脸颊,像两枚红透的枣子。
羞涩中,两人再次沉默,世界也仿佛在雨中湮灭。
看了看男孩滴水的裤角,阿瑶说“你往里靠一靠,别淋着雨。”
看着中间一脚掌的距离,男孩轻轻往里挪了半个脚掌,然后看了看阿瑶,傻笑了两下。
阿瑶从来没想过,那个漫山遍野给自己摘枣子的男孩会如姑娘一般腼腆。
“再往里挪挪。”阿瑶又说。
此时,男孩心里乱糟糟的,看了看中间已经不多的位置,他不知道再往里挪多少合适。
思量一番过后,他又往里挪一点,距离阿瑶有两颗枣子的距离。
空间再次缩小,两人衣衫挨着衣衫,彼此能够感受到对方的温度。
一阵风吹过,有老枝从树梢跌落,不轻不重地砸在雨布上。
阿瑶一声惊呼,身体下意识地往旁边一靠。
突生变故,男孩也是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扶住阿瑶。
阴差阳错之下,他的手拉住了她的手,她的肩挨住了他的肩。
阿瑶感受着男孩的强壮,男孩也感受着阿瑶的柔弱。慌乱过后,他们双手依旧未曾分开。
外边秋风瑟瑟,里边温暖如春。
他们的脸通红通红,像第一次相遇那日,那漫天的红霞。
一曲终有散尽时,他们不可能永远躲在雨布下。
雨停了,二人不舍地钻出那一方小天地,然后召唤牛羊,在雨丝中互相道别。
第二天,阿瑶走上河堤,看到男孩已经在等她,坐在原本属于她的树下,她惆怅的面庞上露出一丝笑容。
阿瑶是喜欢男孩的,喜欢他抚摸老牛时眼中泛出的柔情。
只是她知道,这种喜欢是没有结果的。
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但是她知道,如果她什么都不做是极不负责任的。
“卢笙。”阿瑶轻唤男孩的名字。
男孩转过头,低声应着。
清晨的阳光跨过河堤,撒在男孩尚且青涩的脸上,她看得有些痴迷。
如果可以,她真的不想伤害那个男孩。
“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男孩点头。
“我自小就被家里定了一门娃娃亲。”
好像有一枚炮仗在男孩头顶炸裂,他瞪大了眼睛,手里的干草也被扯成两节。
他嘶吼着说:“这都什么年代......”
话到一半,男孩便不再开口,因为他记起,村里也有这样的事情,也有人反抗过,但没人成功过。
不是爱情不够坚定,而是人活着不仅仅只需要爱情。
不守诚信便是有悖于民风,而有悖于民风便会遭人口舌,那便是要受到风言风语的攻击,而淳朴的农村人一生就得活在这种风言风语之中。
没有众人祝福的婚姻是不会幸福的,所有人都戳你脊梁骨的婚姻更是一定不会幸福的,而这种不幸往往还会牵扯整个家族。
狗尾巴草被一节一节扯断,男孩沉默不语。
阿瑶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了男孩,包括她未来男人的病,也包括那个男人活不长久。
她并不指望男孩能给予她什么帮助,也不指望男孩能出什么主意,只是想在事情没有变得更坏之前让男孩绝了那份希望。
本有千言万语互道情愫,却因此未曾诉说一句,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秋风带起她的发丝飘向男孩,男孩未曾理会,任由飞舞。
“我是一个孤儿。”过了很久,男孩开口说道。
阿瑶转头看向男孩,有些惊讶。
男孩在悲伤中讲着另一个悲伤的故事。
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年久失修的老屋轰然倒塌,他的父母就那么没了。
没有什么凄美的情节,他父母的过世也不够壮烈,仅仅只是一个悲剧。然而悲剧本身也并不在于它是否引人入胜,它能让一个人过得足够凄凉也就够了。
男孩讨过饭,拾过荒,被人打过,也被狗咬过。
听完后,阿瑶不知道用什么语言去安慰男孩,只轻轻握着他的手,在人生凄凉处给予他一点温暖。
男孩说:“此前的无数个夜晚,我时常从噩梦中惊醒,不清楚自己做错了什么,我也不清楚应该去做什么。我曾哭泣过,祈祷过,努力过,希望生活能有所不同,然而,事实是我依旧看不到希望。”
“我从小也就对以后没多少期望,就想着跟大多数人一样,娶妻生子,最后安安稳稳地在这片土地上老去。”
“直到那天,你站在云霞中,很美,我也很高兴。一个恬静的你让我看到了希望,我真的很喜欢你。没想到,到最后却是这样的结果。”
男孩的话像是说给阿瑶,又像是说给自己。
那一天,两个悲惨命运的人在秋风中黯然神伤,互相安慰。
秋天在这种不算很愉快的情绪中过去,冬天就那么来了。
寒冷的天气已经不易放牧,在某一天,两人在河堤依依惜别,带着各自的牛羊,回家过冬了。
一段注定没有结果的爱情是一个悲剧,如同河堤上无数的生命,寒冬才是它们最终的归宿。
既然结果早已注定,那就让过程精彩一些吧!阿瑶是这样想的,男孩也是。
没有彼此的日子是漫长的,他们都曾无数次幻想着来年春天的相遇。
花丛中,她是否依旧美丽?
阳光下,他是否依旧羞涩?
......
期盼中,春天来了,有些晚,但仍然值得高兴。
河堤上,在一片新绿中,男孩和女孩并肩而坐。
没有过多的言语,只一句“你还好吗”,以表相思。
双手紧握,一起看候鸟北归,野花盛开;一起听溪水潺潺,牛羊吟唱。
在一起的日子很开心,但没有谁能够轻易忘记一个注定悲剧的结果。
日子在快乐和惆怅中逐渐推移,一晃五年过去,当年的少男少女也不再年少。
阿瑶温婉端庄,卢笙健硕魁梧。
老叶于北风中飘来荡去,悄然消失于荒野之中,原来又是一年秋。
河堤上,已经见惯了春去秋来男女,依然有些感伤。
“芦笙,我的婚事定下来了,在明年春。”阿瑶半仰着头,看着蔚蓝的天空。
男人没有说话,双手不自觉地狠狠握起。
阿瑶的手有些疼,却没有抽出,也没有出声,只是用露出的拇指轻轻抚摸男人的手背。
“芦笙,过了今年秋天我就不再来了,你要好好的,要找一个比我还好的姑娘。”
男人抬头,深深看了阿瑶一眼。
他面色有些难看,嘴巴微微张开,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化为一声无奈的叹息。
久久无言,从日出到日落,然后是剩下的每一天。
冬天来了,不早不晚。
那一日,大地青黄,天空泛白,夕阳下,两人紧紧相拥,久久不愿分离。
也许是片刻,亦或是百年,阿瑶轻轻推开男人。
“卢笙,以往每次都是你目送我离开,此后我们再不会相见,最后一次分别,我送你吧?”
风雪中,男人举步前行,厚重的脚掌踩着枯黄的野草吱嘎作响,有雪屑透过旧鞋的缝隙滑落到男人脚背,男人不曾停留,只有他的脚印还留在河岸。
看着男人的背影,阿瑶悲从心来,却只能强忍泪水慢慢挥手。
男人继续前行,当他一只脚踏上对岸河堤之时,他停住了。那一刻,他感觉浑身的力气已经被抽空。
阿瑶紧紧盯住男人,不知在期待男人爬上去还是退回来。
男人内心狂吼,猛地用力抬脚。他摔倒了,从河堤滚落而下。
男人未曾起身,他趴在地上,狠狠捶着河床,放声大哭,声震四野。
阿瑶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悲愤,大步朝对岸跑去,一如当年。
跑到河岸,她将男人扶起,狠狠拥入怀中,也是放声大哭。
凄厉的哭声在草原回荡,久久未曾停留。
夕阳悄然隐入西山,河堤一片昏暗,哭声也停住。
男人缓过神来,对阿瑶说:“有些事情终究是无法改变的,回去吧!”
阿瑶无奈点头。
在她即将转身之际,男人咬了咬嘴唇说道:“如果可以,你离婚,我娶你。”
阿瑶愣住了,瞪大双眼看着男人。
男人也盯着阿瑶,然后,狠狠点头。
“只是委屈了你。”
阿瑶也狠狠点头,说道:“我不委屈。”
就在那天他们立下了永不分离的誓言,并约定,一年后的今天在此相见。
黑夜逐渐将两人吞噬,寒冬也彻底到了。
那一年的雪特别大,老人说,明年肯定是一个好年景。只是对卢笙来说,明年注定是最难熬的一年。
春风又至,野草新绿。河堤上,落寞的男人在等着那个注定不会再来的姑娘。
四五里外的小村庄,今日有姑娘出嫁。
主家内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门外忽有鞭炮响起,声音震天,又有碎屑于门楣处飞舞,于门槛处落下。
破旧的木门上贴着艳丽的对联,彰显着今日的喜庆。门框上有横批“百年好合”,尤为醒目,它庄重地向世人宣告:此家有女,今日出阁。
年轻的新娘安静地坐在炕头,鲜红的盖头遮住了她的面容,不知其是喜是悲。
炕沿上的姑婶们没像往日那般唇枪舌战,叽叽喳喳,一个个低头忙着手里的活,偶能传出几下嗑瓜子的声音,也在众人目光中销声匿迹。
新娘的父母忙碌地接待着来来往往的宾客,脸上挂着一成不变的笑容,接受着不知是否出于真心的祝福。
没有人觉得这是一桩值得庆贺的婚礼,但也没人觉得它不应该举行。
鞭炮声再次响起,新郎已经到了村口。
院外吵成一片,邻居们三五成群地开始议论,新郎骑的自行车有几成新,是不是有名的“大金鹿”,亦或是更有名“凤凰”。
议论声还未平息就有顽童自远处跑来,大声嚷嚷着:“新郎是被人载着来的,到了村口才换成自己骑。”
众人哄笑,议论的焦点又转向了“男人行不行”这个话题。
新郎到了,一切按照乡俗有条不紊地进行,敲门、见礼、奉茶、改口、接亲、出门。
新郎大把撒着糖,嘴咧得很大,笑得很甜,邻居们也笑得很甜。
新娘踩着厚厚的稻草跨过门槛,走到自行车旁,迟迟没有动作。
旁边的姑姑焦急地提醒道:“别回头,不吉利。”
也许是赌气,也许是根本不在意吉利与否,她轻轻挽了挽盖头,回头向娘家看了一眼。
父亲蹲在正屋门口抽着旱烟,不曾送客,也不曾抬头。阿瑶分明看到有一滴泪珠从他眼角滑落,然后消失在满是沟壑的脸庞。
母亲趴在门框上偷偷抹着泪,看到女儿的目光后,勉强挤出一点笑容,挥了挥手,示意她赶紧上车。
她想到起河堤上的约定,给了这个家一个不算太勉强的笑容。
接亲的队伍缓缓离去,渐渐消失在村口。依在门框上的妇人猛然冲到门口,跪倒在地,大声喊着“阿瑶,我苦命的女儿啊!”
声音凄厉,经久不绝,在场之人无不动容。只是发泄,却注定无法改变什么。
接亲的队伍嘻嘻哈哈,阿瑶未曾说话,静静感受着春风的抚摸。
载她的人已经换过,她微微叹息,为自己,也为那个体弱的男人。
鞭炮声再次响起时,阿瑶到了新家,与娘家截然不同的气氛也变得更加高涨。
她依旧不说话,如木偶一般接受着旁人的指挥,过火盆,跨马鞍,拜堂,掀盖头,喝交杯酒,敬茶改口,做着各种繁琐的仪式。
她有些疲惫,有些恼怒,她不清楚这些繁琐与爱情比起来有什么意义。她在想,如果身边的男人是卢笙这一切才不会那么虚伪、恶心。
来到新房,她独坐于床前。
屋外依然热闹,说笑声,劝酒声不绝于耳。她不知道宾客们为什么高兴,是为了这桩婚姻,还是为了这场婚礼,亦或是为了满桌菜肴。
走到窗前,看着觥筹交错的宴席和熙熙攘攘的人群,她微微伤感。
她看向自己的男人,在众人的起哄下,他喝了一杯酒,随意地擦去嘴角的残留,然后露出了泛黄的牙齿。
公婆正在忙碌,他们敦厚和慈祥,脸上还有一丝丝永远挥之不去的惆怅。
摇了摇头,她告诉自己,一切都不必介怀,她并不属于这里。
夜深了,她走到床前。
外边吵闹声依旧,她闻着崭新家具散发出的淡淡清香,抱着鸳鸯戏水的被子,沉沉睡去。
不知几时过去,一阵粗鲁的开门声将她吵醒。
她有些不知所措,假装睡觉。
男人上了床,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脱衣声。她在心中祈祷,希望男人不要碰她。
然而祈祷终究是世间最无力的反抗。男人用力地将她侧着的身子摆正,低头亲在她的脸上。
口臭混杂着酒味直冲她的鼻息,想着男人泛黄的牙齿和扭曲的脸,她忍不住一阵恶心。她本能地想要反抗,可还是放弃了。
如同今日的婚姻一般,有些事逃是逃不过去的。
惨白的月光下,她默默忍受,两行泪水划过脸颊和脖颈,滴落在崭新的被褥上。
洞房花烛于无声中结束,长夜又在呼噜声中开始。
她躬身蜷缩在墙角,没有一丝睡意。她觉得那本该属于卢笙的身体已经脏了,已经不再完美,除了哭泣她再无办法。
她小心来到院外,拿着毛巾轻轻擦拭身体,想擦净一切污秽。
清晨,她早早起床,坐在院里,看着东方,安静地等待日出。
一个夜晚如此漫长,那么一年该有多久,她轻轻问着自己。
只是,哪里会有什么答案?
在春风中,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她尽情接受着温暖的抚摸。良久后,她睁开双眼,小声说着:“卢笙,等我啊!”
婚后的生活如一潭死水,她融入不了这个家庭,她也不想融入。
生活枯燥乏味,她每日带着锄具与公婆下地,然后回家做些琐碎事情,日子还算平淡。
只是她不能忍受的是丈夫懒散、邋遢和邻居同情的目光,不过她依旧不能改变什么。
渐渐地,她寡言少语,不喜出门,更不愿与人交流。公婆还有她丈夫都没有难为过她,毕竟他们都知道,从情理来说,他们原本是应该退婚的。
出嫁前,母亲曾跟她说过,再苦的日子熬着熬着也就习惯了,习惯了苦日子便不会觉得苦。
索性她还有希望,于是她就熬啊熬。
半年后,她怀孕了。
如晴天霹雳般的消息摧残着她脆弱的心,原本计划好的一切瞬间化为泡影。
一个小生命承载着婆家的所有希望,所有人都很高兴,所有人也都以为阿瑶会高兴,因为他们都觉得阿瑶也不再需要孤独终老。
然而,他们都不清楚,阿瑶想要的是爱情和幸福,而那个小生命可能将她的一切都摧毁。
她曾无数次敲打着自己的肚子,希望一切都是假的,可她又何曾忍心真的去杀死自己的孩子。
她不知如何面对卢笙,也不知道如何跟他交代,她再次陷入迷茫,不知所措,一如当年。
北风愈烈,当最后一片黄叶落尽时,一年之期到了。
河堤下,卢笙已经站在树下,他的肩头比之当年更加宽阔。待看到阿瑶时,他依旧面露喜色,挥手示意。
阿瑶跑到男人面前,满腹委屈和歉意化作泪珠,汹涌而下。
男人的笑容逐渐消失,女人的泪水已经浸湿了他的新衣,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手轻轻拍打着女人的后背,安静地陪着她。
“我怀孕了!”
或许是抽泣中女人说得不够清楚,又或许是男人根本无法接受,他接着问道:“你说什么?”
女人的泪水再次滑下,轻声重复。
男人紧闭双眼,微微抬头,却也没藏住流下的泪水。
他再次拍打着阿瑶的后背,一遍又一遍地说着“没关系的,阿瑶。”
男人虽然痛苦,但阿瑶依然能感受到男人手心传来的温柔,也能感受到男人依然爱她。
她低声说:“卢笙,能再等我3年吗?我把孩子生下来,待他长大一些,我们再结婚。”
男人点头,轻声应承。
数月后,阿瑶诞下一名男婴。
阿瑶知道,这个孩子是自己不幸的产物,但他不应该为自己的不幸买单,她虽然抵触,但仍然尽心地照看着他。
她的男人依旧没心没肺地活着,整日在外闲聊、喝酒,从来也没想过要为这个家庭尽多少力,仿佛他活着就是一种莫大的贡献。阿瑶也习惯了,对于一个随时可能死去的人她还能苛求什么。
孩子一天天长大,慢慢地会爬,会走路,会叫妈妈,她心里多少还是有一些成就感的。
三年之期也快要到了,她满心期待。
她一直想跟婆家人说离婚的事,却一直未曾找到合适的机会。
就在她纠结的时候意外发生了,她的公婆出车祸了。
她匆匆赶到医院,公公当场惨死,婆婆躺在病床,奄奄一息。
因为婚约的事,阿瑶对公婆还是有些芥蒂的,但不可否认的是,结婚四年来公婆对她还是极好的。
老妇唤过阿瑶,轻轻拉住她的手,将为数不多的钱塞到阿瑶手里,说:“阿瑶啊,你也为人母了,想来当年的婚事你也应该能理解。我儿身体孱弱多病,本不该与你成亲,可天下有多少父母能不疼自己的孩子。我们没日没夜地干活,是希望能多留下点什么,也希望你以后能过得轻松一些。”
“这辈子是我们家对不住你了,下辈子我们一定做牛做马报答你!”
“阿瑶,以后这个家就靠你了!”老人说完便没了气息。
老人临死前没跟儿子说一句话,把所有的一切都交代给阿瑶,是遗言也是托孤,她希望阿瑶能做些什么。
阿瑶并不想背负太多,她是女人,她需要人疼,她也有自己想过的生活。
又是一年深秋时,阿瑶有些落寞地朝河边走去。往事在眼前浮现,她尤记得结婚那天婆婆将一对银手镯戴在她手上,并跟她说只要自己还在,便不会让她受欺负。多年来,老妇也在践行着自己的承诺,没让她受过半分委屈,阿瑶还是很感动的。
如今,人已不在,自己是否应该给予回报?这对于阿瑶来说,又是一个艰难的选择。
来到河堤,卢笙依然在守望着。
看到男人的笑脸,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缓缓坐下,将脸埋在双腿之间,久久无声。
男人似有所觉,脸上笑容逐渐散去。他卷起一根旱烟,开始吞云吐雾。
“我公婆去世了。”
男人将燃了半截的烟用双指掐灭,而后碾成碎末。
“如果可以,再等我几年吧!我想给他们留下点什么。”
男人伸手摸向烟袋,平静地问:“几年?”
“5年吧!”
他点头应允,然后转身离去。
秋风肃杀,卷起漫天黄叶,似在为男人送行。
看着男人的背影,阿瑶鼻子有些发酸,说了一声对不起,也转身离去。
不久后,她逼着自己男人去学了一个驾驶证,又借钱买了一辆小货车,一家三口便去了大城市。他们在市场租了个摊位,做起了小生意。
她卖过海鲜、水果、蔬菜,生意都还不错,可她实在没办法一个人装卸货,最后不得不选择放弃。
看着自己的男人她无言以对,最后选择了一门利润稍低的生意——卖花生。虽然比不上卖海鲜,但生意也说得过去。她想着,五年后应该可以攒下一笔钱,供男人花销。
日子在忙碌中过了三年,看着存折上不断变化的数字,她心稍安。空闲的时候她也会想起卢笙,想着跟卢笙一起生活的样子。
临近年关,一家三口回到老家。
三百里的路,那辆破旧的小货车并不能给他们带来多少温暖,寒冷饶恕了大人,却没放过孩子。
她儿子发烧了,收拾卫生的她跟丈夫说:“你带孩子去医院看看吧。”
惫懒的男人,不着四六地说:“我不去,我要去喝酒。”
阿瑶悲从中来,继而怒火中烧,她大声说:“你不管,我也不管了。”说完便扔掉手里的抹布回了娘家。
她以为她的离去会让男人有所觉悟,然而她还是小看了男人的决绝。
第二天,当她回家时,孩子已经晕了过去,而那个惫懒的男人却在呼呼大睡。
她抱起孩子冲向医院,祈求着漫天神佛的保佑。
然而一切都晚了,持续的高烧伤到了大脑,孩子的智力永远都停留在那年。
她疯了一般四处求医,待她花光所有积蓄后,依旧什么也没有改变。
五年的约定又到了,她失魂落魄地走到槐树下,紧紧抱住卢笙。
当夕阳的余晖洒在河堤上的时候,她开口跟男人说:“再等我几年吧!”
男人熄灭手中的烟,没有说话,转身离去。
生活伤透了她,她知道自己也伤透了那个男人。
她大声呼喊男人的名字,却只能看到男人落寞的背影。
她又大声喊道:“五年后我还在这等你。”
声音响彻四野,却未有回声。
此后,她更加拼命地赚钱,为了挽留那岌岌可危的爱情。
然而,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在五年之约即将到来之时,她的男人去世了。
她终于可以卸去全身的枷锁,终于可以去寻找自己的幸福。
那一天,阿瑶穿上新衣,迎着风去了河堤,去寻找那个藏在心底二十多年的男人。
老槐下,她想见的人还没有来。
她回想着老槐下的每一次见面,每次都是卢笙在默默等待。她忽然有些后悔,原来等待的滋味并不那么好受。
她轻轻跺脚,以此来获取微不足道的温暖。她翘首以盼,感受着那份曾经属于卢笙的煎熬。
终于,那个男人来了。
阿瑶冲上去抱住他,跟他说着自己自由的消息。
然而,男人没有说话,也没如往常那般揽住她的腰。
只是淡淡地说:“我结婚了,有一个女儿,已经3岁了。”
阿瑶跟疯了一样狂笑不止,二十年的守望,终究还是散了。
是爱情不够坚韧?还是生活过于残酷?是世道不对?还是自己做得本就不够?阿瑶的生活彻底没了希望。
踉跄地回到家,儿子正在家看电视,阿瑶走上前给他擦了擦嘴角和胸前口水。看着儿子痴傻的模样,阿瑶一阵心酸。
走到镜前,看着岁月留在脸上的痕迹,她努力做出一个笑容,却不成想,有泪水从双眸缓缓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