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要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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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安，你知道狐狸的故事吗？秋天到了，走过那座石拱桥的时候，它的拱脚露了出来，因为河流变得同一位迟暮老人一般了，又浅又慢。即使我再掉下去，河流也带不走我。
当我走下拱桥的时候，那片视野里的麦田变成了金黄色的，我居然一点也想不起播种的酸痛、割麦的辛辣，只想到了因为小王子而喜欢上了麦田的小狐狸。我想你知道小王子的故事的话，一定还记得里面的那只小狐狸吧。你说遇到小王子以后的狐狸是不是都成了小王子的狐狸了？以后的狐狸就只能喜欢金黄色的麦田了吗？
你一定觉得很突兀，为什么我要告诉你这些，另外一定会觉得这和小王子有什么关系。有关系的，我有一个朋友，它叫胡第，住在那片麦田尽头的树林里。我还没有告诉你，不管你在哪方向看麦田，它的尽头都是一座山，因为这是一个被大山围住的平坝，要经过这座石拱桥，穿越建在垭口的一个隧道，才能走出去。胡第，就住在太阳经常落下的那片树林里。
我和它第一次见面是在弟弟出生的时候，井里的水用完了，妈妈让我来河边打水回去。是一只很大的铁皮桶，是前次从伯娘家里借的还没有来得及还回去。妈妈说不用还了，因为伯娘家里已经有一只新的了。但是我怕伯娘看见，所以绕了远路往河的下游去，不敢再到伯娘家的地上取河水，那个时候伯娘一家正待在地里呢。下游的地埂高，我需要整个人匍在地埂上，将半个身子探出去，才能让铁桶碰到水面，水装得太满了，提起来的时候，我没能抓稳，铁桶掉了下去，被河水冲走了。我害怕父亲的鞭子，家里的那头水牛犯懒时就总被抽，我怕他抽水牛一样抽我。所以我没有多想，跳进了河里，想要抓住那只铁桶。
那时，河流很强壮，而我很瘦，加上还没有吃饭，其实我已经一天没有吃饭了。河水很冷，跳下去的一瞬间我就没有力气了，河水时而灌进我的口鼻时而淹没我的头。迷糊中我见到了一团橙色的东西，在河的另一边跳来跳去。后来胡第说是它把我拖到岸边的。其实是它想踩着我过河，被我抓住了，我们两个一起被冲到了拱桥下，我把着拱圈才从河里爬了出来。顺带也将它捞了出来。
水弄湿了我的衣服，也弄湿了它的皮毛。我的铁桶没有找到，又弄湿了衣服，我想我一定会被打死的。但它先我一步哭了出来，哭声很大，我就不好意思再哭了。那个时候，阳光已经挪向了森林边，我带着它去追逐阳光，已经忘记了去惊叹狐狸会哭这件事情了。
太阳虽然已经落到了森林边，但还是很炙热，因为一会儿，狐狸毛就被烤干了。它趴在我的腿上，身上的毛毛被风吹得特别蓬松，我偷偷将手放了上去，天呐！就像是陷到了云朵里一样，好软好软……我太得意忘形了，把整个脸埋了上去……
它很生气，转身咬住我的鼻头。我终于没有忍住，也大哭了起来。
“大笨蛋！”
我听到有人骂我，睁眼，却没有人。
“看什么呢！大笨蛋。”
我低头，最终确信了就是它在说话。
“你……妖怪！”我很害怕，我遇到狐狸精了。
它坐下，黑色的眼睛圆溜溜的，上下轻轻地晃动着尾巴，就像天上云朵上掉下来的小精灵。
“我叫胡第，才不叫妖怪。你叫什么？为什么在河里玩？”
我摇头，我才不是在河里玩，“我叫要弟。我在河里找我的桶。”
我不敢回家，害怕被打。但是胡第承诺帮我找到那只铁桶，让我先回家，如果挨打了，就说桶被伯娘要回去了。
胡第蹲在原处送我离开，它的背后是太阳落到山顶时染红的晚霞，但是都没有胡第的毛毛好看。
回到家，缸里的水是满的，伯娘一家待在我家院子里，不见妈妈，灶房里是爸爸在烧火。
我见着了伯娘，一着急，把掉进河里弄丢桶的事说了。爸爸没有理我，让我到一边去。只有伯娘让我去火塘边上烤火。
我没有挨打，我掉进了河里，但我有了一个弟弟。
火塘的火，火力十足，爸爸烧了用来换钱的柴，很温暖，就像胡第的毛毛。
小安，这就是我和胡第的相遇了。在这之后，我和胡第成了朋友。很无聊对不对？但我要告诉你的是——胡第就是那只狐狸呀！小王子忘记在麦田里的那只。
虽然我反驳了它，因为小王子都离开很多年了，他的狐狸怎么可能还没有死掉。但是胡第说它们是那只狐狸的后代，又和它长得一样，怎么就不能算是小王子的狐狸了呢？
我不知道要怎么反驳。为什么就非得是小王子的那只狐狸呢？
我特别想知道小王子的那只狐狸是什么样的，为什么胡第一定非得做那只狐狸呢？我问这个问题的时候，胡第又生气了，在我的鼻尖上咬了一扣，只不过力度很轻，一点也不痛。我告诉胡第，不及爸爸打我的一百分之一痛。胡第问我什么是一百分之一，我才想起来它没有上过学。其实我也没有上过，是听伯娘家的哥哥说的。伯娘让他把手里的糍粑分我，他不愿意，但又怕伯娘骂他，所以用指甲掐了一点给我，我说这不算，去告诉伯娘，但他说就是分了，分了一百分之一，伯娘很开心，大笑着夸奖堂哥厉害。我想一百分之一就是指甲缝那么一点点吧。听完后，胡第舔了舔我。要告诉我一个秘密，但是我没有时间听完。我是出来割猪草的，妈妈还是不能下地，我想让爸爸开心一点，所以要打冒尖的猪草回去才行。
麦田真的好大，我背着猪草怎么也走不到头，回家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不知道胡第还能不能找到回家的路。它的家在山上的某片森林里，一棵很高大的树下。一整棵树都是它的家，不过，它不喜欢树上的位置——我觉得是因为它抢不过它的哥哥姐姐，它的家和别人的家一点也不一样，它跑遍了森林，选了各种形状的叶子来装饰，有一种叶子的形状和像星星的光一样，它把这种叶子贴在了洞顶上，就好像星星的光永远留在了它的家里，这样它就不怕黑了。它还告诉我，它的床是一朵超级大的向日葵，它在上面铺满了金黄色的松针，底部还加了一层麦秆，很温暖。它还摘到了一个很大的松塔用来做门，能把风挡得严严实实的。
真好，这样即使刮风下雨，胡第也不会冷到，就是不知道它要告诉我的秘密是什么。
麦田好黑也好冷。打完猪草回家，爸爸又苦着脸，说弟弟有点上火，让我来麦田里找猪耳朵草回去煮了给妈妈吃，妈妈吃完了，产出来的奶水能治弟弟的上火。我放下猪草后又折回麦田，天黑了之后，山总是比天更黑，变黑的山很可怕，它们会动！一晃一晃的就像想把腿从地里拔出来离开一样。我很害怕，可是想到胡第就住在那座山上我又不怕了。我找了很久，才挖了小小的一把，这东西最紧要的是它的根，有些长得好的，白白胖胖的像萝卜呢，不过它们最好找的时候是春天，现在已经夏天了，不好找，尤其还下着雨，地上很滑，我踩不稳地埂总掉下去。最后，实在找不到了，我只能带着那一把先回了家。到家的时候，房间里传出了妈妈哄弟弟的声音，夹杂着一些爸爸打呼噜的声音。我松了一口气，轻轻地进了灶房，火塘的火已经熄了。但我把灰扒开，里面还有些火星点子呢。特别像星星，我和胡第一样，都将星星留了下来。
胡第现在在做什么呢？是不是睡在它温暖的床上，在星星叶子的陪伴下，梦见了小王子呢？不知道它回家那么晚，有没有饿到肚子。我想起了堂哥手里的糍粑，就要这样还有温度的火灰埋才好吃呢，外婆还在的时候，她经常在撤了火后，用这样的火灰埋一个糍粑给我，等剥好了玉米，拿玉米棒将火灰扒开，就能吃了，又香又甜，软软糯糯的……但外婆不在了，我咽了咽口水，踩在凳子上试了试，离那个悬挂起来的锅还差一大截距离，拿不到。不过，就得挂这么高才行，这样老鼠和野猫才没有办法拿到。只是，爸爸今天又忘记我还没有吃饭了。弟弟出生以后，爸爸就总是忘记。
我喝了好多水，吃了一根猪耳朵草的根，又到我割的草里找了一些酸隔吃，肚子才不叫了。也许等今年秋天割麦子的时候，我可以捡一些麦秆，找一些松针，找一个不漏雨的地方铺一张胡第那样的床呢，可惜一定没有能装下我的向日葵。豆糠堆里也很暖和，就是总痒痒，还有虫子，我还是想要胡第那样的床。等到了秋天……
小安，你猜胡第的那个秘密是什么？你一定猜不到。
胡第，作为小王子的狐狸，它不想一直守望着麦田！它说出来的时候，整个狐狸向后瘫倒在我刚抓来的落叶上，长长呼了一口气。
我假装自己非常吃惊，嘴巴张得大大的，瞪圆了眼睛，维持了一会儿，我发现我还得说点什么才行。“为什么？”
我这话问得干巴巴的，胡第很生气，把我弄好的叶子全刨散了。
“守望……麦田很重要吗？”重要到需要很大的勇气才敢放弃。
胡第气得跺脚，蹦跳着骂我：“你根本不懂。”
我本来也不懂。麦田对于我来说全是汗水和辛苦，还有疼痛，到底有什么值得的呢？
胡第给我讲了小王子的全部故事。
“守望着麦田，就意味着你是独一无二的吗？”
胡第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了，点了点头。“可是我又和那些守望着麦田的狐狸有什么区别呢？”
胡第问。
“遇到小王子之后的狐狸全都那么做了，我就必须也得那么做吗？”
“我不想。”
胡第回答。
我不理解。狐狸就是狐狸，每天太阳落山后回树洞里那张向日葵床上睡觉、太阳升起后在森林里玩耍，就这样的狐狸。为什么还会有要做这些之外事情的狐狸？
“你傻呀？每只狐狸长大后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情，人也是一样的？你没有吗？”
我摇头，但是我突然想到了秋天，又点了点头。
“那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胡第见我又摇头又点头的，急得将爪子放到我的手臂上，撑着身子，将头仰到我眼前，圆圆的眼睛倒映着我。
“有的。”
“是什么？”
我长不大的，我想做的事情只在秋天里，这下轮到我不好意思了。“我……我的事情很小的。”
胡第舔了舔我的脸，摇晃着尾巴，“梦想怎么会分大小呢？”
我不说，问胡第：“那你不守麦田了，你想守什么？”
胡第一定觉得我是根木头，爸爸就经常说我是根木头，杵在哪儿都糟心。它坐在原地，像是想了很久，凑到我的耳朵边道：“我想唱歌。”
唱歌！狐狸唱歌？
“唱歌，随时随地都可以唱呀。”妈妈就经常给弟弟唱，说是摇篮曲，弟弟听了就会乖乖睡在摇篮里。还有堂哥，他说伯娘教他唱了上学歌，他唱着去学校，小鸟都会和他打招呼的。学校里会有音乐课，课上老师也会带着大家一起唱。外婆以前赶牛的时候，也会唱，将我放在牛背上，问我好不好听……
“在哪里都可以唱的。”我试图告诉胡第。
其实我想说的是：就留在这里守着麦田吧。
不要离开我。陪着我。
在这片麦田里。
胡第摇头。它第一次拒绝我。我们认识很久了，从春天到夏天，又从夏天又进入了秋天。无数个我在麦田往返的日子，从清晨露珠还没有变为雾气开始，到夜里星星的光掉下来的时候，胡第都在。它的毛毛又软又温暖，我紧紧抱住它的时候能蹭到很多的热气，就像是胡第从那间树洞里带来的温暖。胡第还会带一些它藏起来过冬的松子给我，还承诺过等到了秋天带森林里的果子给我，到时候我们可以一起把果子晒干储存起来，这样我到了冬天也不会饿肚子……
我舍不得这样的胡第。
可是胡第说：“不一样的。”
“我不想要当这样的狐狸。”
“我在森林里出生的时候。就有狐狸告诉我，这一生必须成为什么样的狐狸，守着麦田，当那只小王子的狐狸就成了我们唯一且必须做的事。我不要这样，成为什么样的狐狸不应该是我自己选择的吗？这样我才是那只唯一的狐狸。”
“轮到我来守麦田的时候，我总是偷偷地跑去学校里。那里有很多新奇的玩意，有一次我去的时候，有一间教室的白墙上，有人在动。老师说那是电影，电影里有人站在很高很大的地方唱歌，很好听，我就好像在森林里奔跑了起来，背后生了翅膀，风将我托起，到了云端上，这么长这么大的麦田变得好小好小，就像大山的裙边。在之后，大山也变得好小好小，成了绿油油的一点……教室里的孩子都安静了下来，全盯着他，里面和麦田里的麦子一样多的人也全盯着他，无数光打在他的身上，就像他留住了无数星星的光。”
“他才是独一无二的。”
“可独一无二又能怎么样？”
“会有很多人喜欢你呀！”
我知道胡第要走了。它看见过麦田变成了裙边，看见过大山变成了绿点。麦田和大山围不住它的。
我把被胡第弄散的叶子重新弄好，装到篮子里去，又在上面踩了踩，结结实实装了一篮。又捡了一些掉落的树枝，抱在怀里。
“我得回家了，胡第。”
胡第跟在我的身后，踩着地埂上的杂草追了上来，不肯放弃之前的问题：“你想要做的事情是什么？”
我摇头。我不想告诉它。
胡第很生气，“你这样和这些麦田里的麦子有什么区别呢？”
“有区别的，胡第。”
我没有理胡第，快步回了家。
小安，胡第不见了。它是不是去找你了？今年的麦子收成不好，我拼命去捡那些地里被遗忘的麦穗了，爸爸还是很生气。爸爸生气就会打我，我的脚受伤了，所以有很长的时间不能到那座拱桥上等胡第了。我想它一定是去城里了，它说过那个又长又大的东西叫舞台，舞台只有城里有。堂哥说写书的人都住在城里，我想你一定住在城里，所以只能找你问，你遇到胡第了能替我抱抱它吗？离别的那天我忘记抱抱它了。还有，能不能替我告诉胡第，我想做的事情就在秋天里，捡一些麦秆和松叶，铺一个暖和的床，现在秋天已经过去了，我的床铺好了，只是被爸爸拿去给刚刚出生的小猪崽了，有七个，有两个的毛毛和胡第一样——像太阳掉到山顶上被打散的颜色，又漂亮又温暖。
对了，小安。还没有告诉你我怎么知道你的呢。我又偷偷跑到学校里去了，我躲在红旗台后面，被那位在教室里放电影的老师发现了，她以为我是在等堂哥放学，所以把我带到了办公室里去，问我想不想故事书，我点了点头。她给我拿了一本《小王子》，说是你写的。上面有那只狐狸的样子，我觉得没有胡第好看。小安，你见到了胡第就知道了，它真的非常好看。你可以重新修改一下故事吗？让那只狐狸去唱歌吧，不要把它困在麦田里了。狐狸站上了舞台，留住天上所有星星的光，成了独一无二的狐狸。一定也会和现在一样有趣的。你觉得这个狐狸怎么样？如果你重新修改了故事，一定记得我会非常感谢你的。
我肚子很痛。麦田那么大，我爬了很久，才爬到拱桥上。我应该到不了那个垭口了，看不到胡第唱歌了。其实我长大了一些，我站在凳子上能将挂起来的饭锅取下来了。可是被爸爸发现了，他很生气，说我是小偷，是赔钱货，是杂草，想把弟弟饿死。胡第不知道，我怎么可能是麦田里的麦子呢？我只是它跑跳时会踩在脚下的杂草里任意一棵，连名字都没有的那棵。
还有，小安，我弟弟就叫王子。
<完>
我读小王子的时候就是这样感觉的啊，狐狸太惨了，希望研究员们放过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