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谈情,说说爱

时间之间

2020-04-02  本文已影响0人  NeymarJay

有些故事本来只应该发生在青春时代。这些事就像嬉闹的孩童在墙面水泥上按下的手印,待水泥凝固成墙,手印便永远留在上面。笔者一时兴起,搜肠刮肚,仍记得陈年旧事二三,供有缘人消磨时间。

大约十年前,由于特殊原因,我和几个同学开始共同生活,这有点像后来高中的“寄午”,交了钱,大家吃在一起,睡在一起,一起上学,一起写作业,晚上写完作业各回各家。这和寄午有两点区别。第一是寄午没人管,当时有人管;第二是没有男女宿舍之分,性意识未萌发,况且租的房子就那么大,一个十几平米的卧室加上几张铁架床就能给我们睡午觉。

后来这里的人来来去去,有同班的,同龄的,高年级的,低年级的,人越来越多。而从最开始一直待到毕业的人除了我,就只有C了。

被笔划得斑驳的白墙,离地一米有条长长的黑印,一条长桌的边缘抵在黑印上,长桌的尽头是房间的门,门外是阳台,往外能看到的是被铁栅栏分割的暗黄色老楼,C坐在门口长桌前,埋头写着作业。她身着灰绿色的外套和黑白格纹棉裤,乌黑的头发在晚风中锃亮反光,好像刚刚洗过一样。这是我尽可能描绘的对C的第一印象。然后我的脑海中又浮现了另一个场景,午后,我们坐在客厅,C穿着蓝色牛仔外套,惬意地靠在硬沙发上,翘着二郎腿,晃悠帆布鞋,倦怠地打了个哈欠。

办这所托管的是教语文的班主任。这里管的严,中午11点半和傍晚5点半之前必须回来,不能买零食,不能买玩具,午睡不能上厕所,吃饭写作业时说话吵闹要被打手心,而大人不会打女孩子。当我想跟其他人聊天时,就要至少拉个女孩子来参与,哪怕凑个数,然后被抓的时候就可以高呼“平等何在?”“凭什么不打她们?”,然后顺利逃过一劫。我把这招叫“撑腰法”。撑腰法失效的原因是女孩子们也开始调皮捣蛋,吵吵闹闹,大人对男女一视同仁,虽然对女孩子就是象征性拍拍,而更多的时候,明明是女孩子们在聊天,挨打的却是老子。我当时没有“为女孩子挡刀”那么高的觉悟,心里只觉得操蛋。

然后,C凑过来小声抱歉,脸上却是一脸狡黠的坏笑。

大人不会打女孩子的原因是女孩子都很听话,尤其是C,是典型的那种好学生。C很有文采,班主任点评她的满分作文“写得如诗一般”。我的作文没拿过满分,羡慕嫉妒恨。“如诗一般的作文”我忘了内容是什么,我只记得C的字很好看,作文很工整,换我抄一遍肯定拿不了满分。

但大人不知道的是他们眼中的女孩子没那么听话,尤其是C。C可以一边写诗一般的作文一边暗中对那些大人说SLM,讨论今天的饭菜是昨天剩菜的可能性,和我们一起绕行秘密的小巷从学校回去,在刚砌好的水泥墙上胡抹乱抹写上大字,吐槽“老巫婆”的穿衣品味以及床底蟑螂出没的恶劣卫生环境,拉我入坑赛尔号,甚至跟我偷偷聊聊不完的启蒙笑话,虽然我们都不懂,但是享受的是那种疯玩叛逆的感觉。

生活在同一屋檐,在同样“严管”下,我们几个人自然而然地暗中联合起来,产生了“革命友谊”般的感觉。我们编写纲领,改编歌词四处传唱,在托管中发展同僚,一起设想未来。虽然都是闹着玩的,但是快乐很真实。

在设想未来的时候我们几个人像喝醉酒一般吹得天花乱坠。虽然我明白从始至终我们这种组织没有任何力量,但是还和大家一起聊得开开心心。最后,大家开始讨论架空大人的梦想生活,其中包括了找家里要钱,然后一起租房,每天就可以尽情聊天吃辣条,中午还不用被逼着午睡,接着这所托管就可以破产了。其他人聊得开心时我悄悄对身边的C说,这特么想太多了吧,还不如整整活怼大人。没想到C也和我一样得出了破产的将是我们这样的结论。最后一个家里做房地产的同学说去问问家人,就没有下文了。

我们想吃,想玩,想上天,想成为除夕夜街头放飞理想的有志青年,最后掏出手来,面面相觑,不由自主地放声大笑,原来你也是两手空空啊。然后生活就像一列高铁,门一关,在预报之外的暴雨中飞驰向前。C并不是那种现实得失去梦想的人,她只是偶然翻到了答案。写作业写不下去了就去翻答案,看完发现自己前面写的一整道题都错了,有可能从最开始的几个步骤就写错了,或者漏写了哪步,亦或思路正确计算错误,最惨的莫过于思路绕了整整一大圈,题目给看错了。答案简洁明了,看完后不禁脱口“就这?”。抄答案一时爽,一直抄一直爽,就这样在半空中自由落体。

C的聊天范围极广,当我们的频道保持一致时,抛梗接梗得心应手,或者思路不约而同地跳转到同一个地方,因此和她聊天是一件很舒服的事情,除了蜡笔小新的梗我接不住,到现在只记得那首“大象~大象~”。我觉得C非常有趣,也许是因为她身上的巨大反差。可我见过品学兼优的乖乖女,她们往别人的书包上泼水;也见过儒雅随和的三好学生,他们掀翻别人的课桌。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身边一些人开始有了“目标”,还有些人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像一根箭矢那样冲向靶心,比如说我家长和我前桌的家长关系很好,因为班主任对我的家长说,跟着前桌的家长走就行了。然后大家还是像以往那样,班上充满了朝气活力和欢声笑语。唯独C像一阵清风从箭雨之上吹拂而过,我没见过C的眼中燃起火焰,她一直就坐在黄昏中,长桌旁,淡然自若,宠辱不惊,因为一切对她都是水到渠成,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世界上的一切都能工业化生产,除了诗,有时我抓耳挠腮一个小时屙出的一篇字迹歪歪扭扭的作文不如C写下的清秀的一句话,而这只是C的脑海中溅起的一颗水花。

目的性由多种因素造成,它给人以强大的动力,但有时会以某种形式破坏人和事物的纯粹,然后把人变成歇斯底里的偏执狂。C是纯粹而完全的人,是王小波所说的那种“反熵者”。她和其他人一样放声大笑,但她总以某种灵性直击问题最深处的本质,用戏谑的方式刺穿现象,自由而从心所欲,玩世不恭,因为没有目的,所以什么都无法束缚她。然后我才知道为什么C非常有趣,在所有人都变得同质化时,C就变得越来越有趣,我才会开始真正注意到C,就像温斯顿的目光穿过人群与茱莉亚对视那样。

C其实也有目的,或者说,梦想。如今有种思潮叫“租鸡青一”,但C在十年前就已经找到了内在相通的东西并镌刻为理想,或许是一时兴起,没有支撑其的明确原因。即使是一时兴起,C的思想也如此超前。后来当我深陷歇斯底里的时候,一想到C,总会感叹这人怎么这么有趣。

青春期的前夜是一场潮湿而慌乱的梦,而青春在它已经取得统治的地方把一切纯粹的,田园牧歌般的关系都给第一次破坏了。我开始越来越注意C,偷偷看她的一举一动,她的手撩过发梢,她的笑靥,她脸颊上的红晕。我后来无数次地想着,爱情是基因的呼唤,最原始的对于种族繁衍的诉求,无数种激素调和的反应,如此现实,却耐不住有人强加更高的意义。可我当时第一次昏了头,在多巴胺和荷尔蒙的控制下对C产生了目的性,就是我弃之如敝履的目的性,而且是对C。

我之前坚持的某种东西开始崩塌了,我和C之间所共存的某种纯粹性被破坏了。某种狂躁试图抢夺大脑的控制权,似乎有人对我低语“为了C!为了C!”。我想解脱矛盾,于是我有意地避开C,为了不cross the line,为了把大脑修正到之前的状态。我听说有人开始追求C了,我想,随便啦,反正我真没对C产生这样那样的感情。正如之前那样,我终究归于现实,我想C也一样,因为我们即将分道扬镳了,现在成功了,前路未卜,虚幻的承诺毫无意义。

就算我真对C有那样的感情,我想,现实和理想也并不永远矛盾,因为和那家伙不同,我有的是时间。我和C都是全班十个左右班主任认为能考上S校的人之一,就是L所在的那所全市最好的初中,然后那家伙就可以永远滚蛋。即使我以前再怎么皮,多么能整活,班主任此时也放下了那副严厉的样子,对我说,冲。C也得到了鼓励,开始了最后的冲刺。班主任钦定,基本稳了,我的冲动暂时被设定了延迟,当时我这样想,现实和理想并不永远矛盾的嘛,无论成不成功,只要能再见到C一面都行。我充满着自信,走路带风,无人能挡,我已然是天之骄子,世界之王。那个追求者依旧孜孜不倦,啥b,我心里说,读了六年书,看不清现实,依旧是个被荷尔蒙控制的动物。

我最后一次离开托管,最后一次沿着之前走过几千次的路走向学校,去参加毕业考试,如果没有C,这地方没有一点留恋的价值。考完后离开母校,然后再过一个月就是S校入学考。当天的太阳像奥斯特里茨战役那天一样金光灿烂,芒种已至,草木疯长,一切都充满了蓬勃的希望。我看到了C,她和另一批人被一个老师带走,然后不知怎么地又回来了,我向她打招呼,她也向我打招呼。考试持续了整整一天,我记得我回家在沙发上睡着了,扪心自问我以后再也没有这么拼过。

那天是我最后一次见到C。

S校来电话了,“优秀学生的家长您好…”云云。然后QQ空间里有人报喜,有人报忧,有人高呼友谊万岁等等,唯独C好像掉线了,一片沉默。再然后,分班结果出来,我找了每个班的名单,每个班都没有C,每个班都没有。

家人兴奋地告诉我好消息,我高兴极了,总算没有辜负家人和老师的期望,努力就有回报,奋斗就有收获。接下来就是家人摆酒,大宴宾客,红光满面,觥筹交错,我作为主人公和偶像意气风发,谈笑风生,收下他人羡慕和祝福的目光。

酒宴散去,人去楼空,青春的门扉打开了,一切都荒诞地倒灌而来,“读了六年书,还以为自己看得清现实,依旧是个被荷尔蒙控制的动物”,我这样想着。我对C的感情不置可否了,就算是真的,就算成功了,一道可悲的厚障壁早已赤裸裸地横亘于我们这群懵懂少年中间。令我讶异的不是我再也见不到C了,而是凭什么C考不上S校,C是如此优秀,如此纯粹完全的一个人,她也和我一样努力了,难道就因为零点几分之差,或者是面试的一个细节,甚至是微乎其微的运气?旋即,就像奥雷里亚诺·巴比伦破译羊皮卷那样,我一下翻到了尽头的答案,答案简洁明了,荒诞滑稽,但就是答案。这算什么答案?人生才过去几年啊。如果所有人终有一天都会像这样被造化小儿玩弄,毫无意义地栽倒在这种地方,那么我们为什么要站起来啊。

后来像某种形式的回溯和重演,我上了全市最好的高中,就是Y上的那所。我又像三年前那样找每个班的名单,还是没有C,倒是一个小学同学逆袭而上,据他说,在他们初中只有年级前几才能上这所高中。我得知了C所在的高中,我有时会去那儿找初中同学,经过走廊时停在光荣榜前,没有C的照片。C偶尔还会在网上活动。时间和熵增是最坚固的规律,而反熵者溶解于过去。

可我还记得,厚障壁落下的那天,在笔试教室,我坐在从右往左数第二列的倒数第三排,C坐在最右列靠窗倒数第二排,那时我们以为窗外每天都是晴天。面试教室外,我不会做那道找规律的题,慌得不行,这时C从教室出来,我抬起头,不知道该说什么,突然又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止住,最后说了句加油。

“张华考上了北京大学;李萍进了中等技术学校;我在百货公司当售货员:我们都有光明的前途。”                              ——《新华字典》

我再次见到C是在一张照片上,一张聚会的合影。我向拍摄者逐个询问照片上的人,问到C时也像其他人那样问过去,拍摄者没说C去了哪里,而我也没问。有人光万丈,有人一身锈。班主任看人眼光很准,我前桌混的最好,上了北京大学。大家从此就真的各奔东西了。突然,几年前的那种感觉久违地冒上心头,强烈的冲动攥住了我,现实如何又如何,我必须要再见到C一面,我这样想着,哪怕把话说出来也好,就这样我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打下了字。

“你知道C去哪了吗?我很久没和她联系了。”

……

“C?她去复读了。她考得不好,那天过后就去J城报道去了。”

照片上,所有人,无论男女,脸上都洋溢着重逢的喜悦和青春的光彩,他们眼神放光,精神饱满,我相信他们都有光明的前途。

2019年8月30日早,暴雨,一列高铁驶离这座城市。预报之外的雨令我狼狈不堪,心情低到极点。窗外,雨中的城市是灰色的,无法看清回望。列车在漫天雨幕中飞驰向前,就像海上的一叶扁舟。雨下得再大,但那也没有关系,明天我们将跑得更快,跳得更高,变得更强,于是我们像海上的小舟那样,被巨浪裹挟着向前,向右,向后,向左,向前……

突然阳光照进,雨停了,极目所见,窗外一片宽广无垠。接着,列车一路向北而去。在人生将过四分之一的时候,我蓦地意识到我的青春一事无成这个事实。不过没关系的,只要我还没被锤够,我就将继续生猛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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