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生别离
<一>
十一岁的时候,我第一次明白离别。
那年外祖母去世,我随母亲赶回乡下,经历了有生以来最隆重的一场葬礼。
外祖母生前辈分极高,十里八乡前来吊唁之人络绎不绝,有关白事的宴席就摆了三天三夜。高原上繁星闪烁,唢呐匠人围坐在篝火旁谈天,孩子们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嬉闹。远处是凄清长夜,这里是烟火人间。
我在第三天的深夜被母亲叫醒进贡,睡眼惺忪地跪在灵位前。灵堂里烟雾缭绕,司仪在大声说些什么,我听不真切,只能按母亲的示意做出一个个生硬的动作。
灵位之后是层厚厚的土黄色帷帐,帷帐里摆着一口木棺,我知道外祖母正安详的躺在那里,或许又是去了另一个世界。我们本地的风俗,天亮之前便要下葬,这大概是我与她最后的道别。
我与外祖母并无太深感情,毕竟我刚出生时她便已经风烛残年。后来曾听外婆说起她抱我看过郊外牛马,记不大清。我那时对生死并没有太过明确的概念,身边的亲人不在了,从周围人的脸上难免感染一些悲伤。
完成仪式后在母亲怀里沉沉睡去,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听见一声鸡叫。
天亮了。
<二>
二年级的时候,喜欢上我们班一姑娘。
小女孩长得特别漂亮,脸颊清秀,落落大方。《诗经》上怎么讲?“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当时我在班里有一死党姓巩,大家都叫他小巩。为什么不叫老巩?一来人家的确也不是很老,另外如果发音不清还会被叫成老公,这着实令人尴尬。
大概全天下的男人审美标准都十分单调——只喜欢好看的。小巩同志当然也不能免俗,再加上当年班里姑娘们的姿色实在是难以形容,于是我们顺理成章的喜欢上了同一个人。俗话说得好:“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我辈乃是知礼仪、明廉耻的读书人,手足之残尚可接受,而无衣物蔽体则是万万不可。就这样,我与小巩为了争夺族群里最漂亮的女性而展开了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从上课塞纸条到当众起哄表白,所有的招数都试了一遍之后,姑娘对我依然是冬天般的寒冷。而令人欣慰的是,小巩那边似乎也没什么进展。
终于,到了决战紫禁之巅的时候。每年的期末,学校都会组织一场舞会,而能否成功和女神牵手,就成为衡量胜负的唯一标准。只可惜天有不测风云,舞会前天我突然发烧,第一次哭天喊地的要去上学,被一脸懵逼的老妈拽去医院坐了半宿。没了我这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小巩自然是抱得美人归。
三年级时,女孩转学去了北京,自此之后杳无音讯。我与小巩也一前一后离开小镇。十年之后,他在成都,我在济南。
我曾拼命回忆有关那个女孩的一切,却发现一切都是徒劳。她的样子,她的声音,甚至她的名字,都已经成为一片空白,似乎是刻意忘记,又仿佛从未认真记起,只有一袭白裙的背影,片刻停驻梦里。
唯一真切的是,那年家乡的桃花,绚烂的一塌糊涂。
<三>
初中那阵,学校旁边开了家书店。
老板是个爱笑的老头,微胖,穿一件浆洗的很干净的白色汗衫。
那会儿网络小说方兴未艾,又赶上教育局发文减轻中小学生负担的东风,真是过往都是好时光。
放学后呼朋唤友奔向书店,抱起一摞小说回家看到天翻地覆。《鬼吹灯》、《盗墓笔记》都是那时候看完,以至于以后进入历史专业,生起写小说的念头,这些都是后话不提。
所有人都知道老头喜欢我:我是唯一一个不用借书卡就能随时光顾书店的人,也是唯一一个帮他整理书架的人,每个月的月末会来一个女人,帮他洗衣做饭,住段时间再走。
西北那片大概是王母辖区,女人嘛,阴晴不定。夏天暴雨说来就来,不带任何征兆。常常前一秒还是晴空万里,下一秒就透心凉心飞扬。每到这种时候,老头索性关了店门,取两把藤椅,我俩相对而坐,一杯热茶就能聊上半天。按他的话来说,这叫“偷得浮生半日闲”。老头是个很有趣的人,一生去过很多地方,辗转流离于各个故事之中,至于为什么最后选择在北方小城里落脚,他不说,我也没问——或许这里也不是归宿。
初三那年我考进市里高中,与家乡渐渐少了联系,老头也是。等到一年之后的暑假,我再回去时,书店里已经换成了一个年轻小伙。我没说话,转身走出书店。
老头去了哪里?他是回乡务农安度晚年,还是继续去往大江南北?那个女人跟他走了吗?我统统不知道。
不知有意无意,三年里朝夕相处,我从未主动问起有关老头的一切,他的姓名,他的家乡,于我而言一犹如一张白纸。我们骨子里是一样的人,渴望自由,不喜常态,庸碌而平凡的生活对有的人而言是温床,而对我们无异于一剂毒药。孤身一人行走在如梭岁月里,行走在滚滚红尘中,穿过古寺残垣,路经名山大川,历尽世态炎凉,饱经人情冷暖,最后遇到那个能够终老一生的人,求得现世安稳。
走出书店,大雨倾城。
<四>
高考结束后,和两个发小去了成都。
其实本来打算去汉中,到了西安后临时改车,径直奔向大西南。
对面坐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从上车伊始就开始睡觉,这真是让人无奈,更令人无奈的是,她竟然长得如此好看,这让我们三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情何以堪。我们都很有默契地低头去玩手机,再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瞥着那姑娘,车里的气氛莫名奇怪起来——正在这时,姑娘醒了。
四人年龄相差不大,彼此之间很快熟络。
她说自己汉中人,西安工作,每个月都会坐这辆火车回家看看。
她说这条铁轨旁有条小路,通向森林深处,小时候曾经去那边探险,见过成群朱鹮。
她说近年来经济下行,谋生艰难。
她说十多年情路坎坷,难遇良人。
她说父亲在家已经为她堡好热汤,等她归来。
此时列车驶入秦岭山脉,天色渐晚,远处崇山峻岭蒙上一层薄雾。火车穿过隧道,越过山谷,缓缓前行。大山中城镇星落分布,霓虹闪烁,与浩瀚苍穹中繁星遥相对望。我们四人相对而坐,在车厢里昏黄的灯光下讲述各自故事,旅程漫长的似乎没有尽头。
凌晨三点,汉中站到。姑娘跳下车朝我们挥手告别,消失在茫茫夜幕之中。
三个人都很默契地没有去问她的电话,在这个天涯若比邻的年代里,能够从容的消失在彼此的生命里,也是另一种尊重。旅途中碰到的人,自然在旅途中忘记。
早上七点,在汽笛声中睁开惺忪睡眼,成都站到。
<五>
大一军训完,教官被喊去集合,此后再没回来。
部队里的保密条例,我们大都明白。只是人非草木,这个训练第一天就把全连练得七倒八歪的高大军官,终究留在了那段时光里。
看着教官远去的背影,我突然意识到,原来比生死更遥远的,是在世之人的诀别——与君生离别。
我不知道你身在何方,所为何事。地球自转,我们无法仰望同一片星空;晨昏线分,我们经历不同时间。你无法明白我的耿耿星河,我亦不曾经历你的熹微晨光,最令人难过的是:我唯一能知道的,却是今生今世你我再难相见。
外祖母的葬礼,梦中的白衣女孩,书店里的老头,火车上的姑娘,南朝江掩《别赋》中写:“黯然销魂,惟别而已矣”。在我十八年中清晰或是模糊的记忆里,你们如流星划过天际,惊艳时光,给予我温暖感动,让我有了奋然前行的勇气与希望。我亦真切的盼你们安好,在另一个世界中,在不同的时空里,落叶归根,春风化雨。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别来无恙,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