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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腐尸》

2019-04-05  本文已影响0人  卿真

波德莱尔《腐尸》鉴赏

2015-11-08 12:35阅读:1,252

原文:

Carrion

Recall the object that we saw, my soul,

That summer morning sweet and beautiful,

A squalid

On a bed strewn with pebbles,

Legs in the air, like a lewd female,

Burning and sweating toxins

Its manner nonchalant and cynical,

Its belly full of exhalations.

The sun emblazons this spoiled decay,

To bring it to a boil,

And reclaim for Nature in a hundred ways

All She had joined from the soil;

And the sky regards the superb carcass

Like a flower it has brought to bloom.

The odor is so strong of putridness

You believe you will faint from the fumes.

As the flies buzz over the fetid belly,

A black battalion spreads

Of larvae slowly oozing like jelly

Over these living shreds.

It subsides and climbs, like a wave,

Or like a sparkling surge;

This swollen body, emptied like a cave,

Seems to live and grow more large.

And this world pr oduces a strange music,

Like running water and the wind,

Or the grain winnowed under the rhythmic

Stirring and turning of the fan.

The forms turn to dream and disappear,

A rough sketch that comes slowly,

That the canvas forgets and the artist refigures

From his memory.

A yapping dog behind the rocks

With angry eye regards us,

Waiting us out like a spying fox

For his own piece of the carcass.

— And nevertheless you too will come to manure,

This horrible infection,

Star of my eyes, sun of my nature,

You, my angel and passion!

Yes! That’s what you’ll be, O queen of the graces,

After the last sacraments,

When you are choked with the grown-over grasses,

And mold made of your remnants.

Alas, O my beauty! Tell the worms,

When it’s you their kisses get a taste of,

That I have guarded your divine essence and form

With all of my decomposed love.

译文:r> 腐  尸

--- 波德莱尔《恶之花》

爱人,想想我们曾经见过的东西,

在凉夏的美丽的早晨:

在小路拐弯处,一具丑恶的腐尸

在铺石子的床上横陈,

两腿翘得很高,像个淫荡的女子,

冒着热腾腾的毒气,

显出随随便便、恬不知耻的样子,

敞开充满恶臭的肚皮。

太阳照射着这具腐败的尸身,

好像要把它烧得熟烂,

要把自然结合在一起的养分

百倍归还伟大的自然。

天空对着这壮丽的尸体凝望,

好像一朵开放的花苞,

臭气是那样强烈,你在草地之上

好像被熏得快要昏倒。

苍蝇嗡嗡地聚在腐败的肚子上,

黑压压的一大群蛆虫

从肚子里钻出来,沿着臭皮囊,

像粘稠的脓一样流动。

这些像潮水般汹涌起伏的蛆子

哗啦哗啦地乱撞乱爬,

好像这个被微风吹得膨胀的身体

还在度着繁殖的生涯。

这个世界奏出一种奇怪的音乐,

像水在流,像风在鸣响

又像簸谷者作出有节奏的动作,

用他的簸箕簸谷一样。

形象已经消失,只留下梦影依稀,

就像对着遗忘的画布,

一位画家单单凭着他的记忆,

慢慢描绘出一幅草图。

躲在岩石后面、露出愤怒的眼光

望着我们的焦急的狗,

它在等待机会,要从尸骸的身上

再攫取一块剩下的肉。

——可是将来,你也要像这臭货一样,

像这令人恐怖的腐尸,

我的眼睛的明星,我的心性的太阳,

你、我的激情,我的天使!

是的!优美之女王,你也难以避免,

在领过临终圣事之后,

当你前去那野草繁花之下长眠,

在白骨之间归于腐朽。

那时,我的美人,请你告诉它们,

那些吻你吃你的蛆子,

旧爱虽已分解,可是,我已保存

爱的形姿和爱的神髓!

鉴赏:

夏尔·皮埃尔·波德莱尔(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1821年4月9日-1867年8月31日),法国十九世纪最著名的现代派诗人,象征派诗歌先驱,代表作有《恶之花》。夏尔·波德莱尔是法国象征派诗歌的先驱,在欧美诗坛具有重要地位,其作品《恶之花》是十九世纪最具影响力的诗集之一。

而《腐尸》则是《恶之花》中较为代表性的一首诗歌。《腐尸》是诗人波德莱尔献给他的爱人让娜·迪瓦尔的一首情诗。全诗极尽笔墨从视觉和听觉的角度、从正面和侧面描写腐尸的丑陋和可怕,来为后面的主旨做铺垫。诗的末尾,作者笔锋一转,由腐尸转到自己所爱的人,自己所爱的人最终也会变成一具腐尸,但即使这样,她的风姿,她的精神,诗人将永存于心。诗中所表达的是一种超越肉体,超越一切物质存在的爱,一种不受世俗之气沾染的纯洁的超凡脱俗的爱。

诗中诗人搜罗了许多丑的意象来表达死亡腐蚀身躯的恐怖。其中最主要的意象就是那具路边的腐尸。那具可怖的腐尸乍一看令人心生畏惧与厌恶,然而通读全诗我们却会发现,那是真挚爱情的象征。诗人从惬意的回想开始,用“凉爽的早晨”营造了较为舒适美妙的环境,以此来引出腐尸,并且起到一定的反衬作用。在这样的环境下居然突兀地出现了一具腐尸,无疑会令人感到不悦,突出了腐尸的丑和臭,给人带来强烈的审美落差。然而强烈的美丑对比的表象背后是庄严而肃穆的哲理:死亡是值得崇敬的,世间万物最终都将归于自然。任你红颜倾城,最后不过是一副枯骨,再然后是一抔黄土。诗中提到腐尸好像“一朵开放的花苞”,这无疑是对死亡的一种至高无上敬意。死亡是必然的,它可以是美的,因为这污浊的表象背后是生命的本质。“像水在流动……”也是与前文的对比,这样将美与丑的意象相互对比融合,化丑为美,写出这具腐尸终将化为乌有。最后突出主题,表达他诚挚的爱意以及纯洁的精神爱恋,哪怕爱人最终成为一具腐尸,但他的爱将与灵魂一同深藏,不会消失。

作为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先驱,波德莱尔用作品奠定了这一文学分支的基调:摒弃传统,独辟蹊径。他从自己的创作出发,在诗歌题材上大胆创新,选取城市的丑恶与人性的阴暗面,并且具有在声光和色的背后捕捉事物秘密的才能。他在习以为常的具象中,展现人生的各个层面。诗人拒绝把生活空虚地理想化,拒绝浮面的欢娱自足,他要返回存在的本质层次,因而把社会病态诉诸笔端。波德莱尔认为“丑恶经过艺术的表现化而为美,带有韵律和节奏的痛苦是精神充满了一种平静的快乐”,这是艺术的奇妙的特权之一。

作为法国象征主义诗歌的鼻祖和现代主义诗歌先驱,波德莱尔身上还充溢着一种大胆的反叛精神。法国象征主义诗人兰波尊他为“最初的洞察者,诗人中的王者,真正的神”。波德莱尔认为:在每个人身上,时刻都有两种要求,一种趋向上帝,一种向往撒旦。对上帝的祈求或是对灵性的祈求是向上的愿望,对撒旦的祈求或是对兽行的祈求是堕落的快乐。

夏尔·皮埃尔·波德莱尔

文学

夏尔·皮埃尔·波德莱尔(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1821年4月9日-1867年8月31日),法国十九世纪最著名的现代派诗人,象征派诗歌先驱,代表作有《恶之花》。夏尔·波德莱尔是法国象征派诗歌的先驱,在欧美诗坛具有重要地位,其作品《恶之花》是十九世纪最具影响力的诗集之一。从1843年起,波德莱尔开始陆续创作后来收入《恶之花》的诗歌,诗集出版后不久,因“有碍公共道德及风化”等罪名受到轻罪法庭的判罚。1861年,波德莱尔申请加入法兰西学士院,后退出。作品有《恶之花》、《巴黎的忧郁》、《美学珍玩》、《可怜的比利时!》等。

基本信息

中文名:夏尔·皮埃尔·波德莱尔

外文名: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

国籍:法国

出生地:法国巴黎

出生日期:1821年4月9日

逝世日期:1867年8月31日

职业:诗人

主要成就:法国象征派诗歌的先驱 法国十九世纪最著名的现代派诗人

代表作品:《恶之花》、《巴黎的忧郁》、《美学珍玩》、《可怜的比利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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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生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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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诗人。1821年4月9日生于巴黎。幼年丧父,母亲改嫁。继父欧皮克上校后来擢升将军,在第二帝国时期被任命为法国驻西班牙大使。他不理解波德莱尔的诗人气质和复杂心情,波德莱尔也不能接受继父的专制作风和高压手段,于是欧皮克成为波德莱尔最憎恨的人。但波德莱尔对母亲感情深厚。这种不正常的家庭关系,不可避免地影响诗人的精神状态和创作情绪。波德莱尔对资产阶级的传统观念和道德价值采取了挑战的态度。他力求挣脱本阶级思想意识的枷锁,探索着在抒情诗的梦幻世界中求得精神的平衡。在这个意义上,波德莱尔是资产阶级的浪子。1839年,波德莱尔通过了毕业会考。他向往过“自由的生活”,要去当作家。他博览群书,大量涉猎文学作品,来往于青年画家、文学家之间,并被浪漫主义这“美的最新近、最现代的表现”所征服。

1841年,夏尔·波德莱尔被送出国旅行和巴黎文人艺术家交游,过着波希米亚人式的浪荡生活。原目的地为加尔各答,中途在毛里求斯等地停留,他拒绝继续旅行,与1842年2月15日回到法国,继承了父亲的10万法郎。

1845年.波德莱尔发表了画评《1845年的沙龙》,以其观点的新颖震动了评论界。

1848年巴黎工人武装起义,反对复辟王朝,波德莱尔登上街垒,参加战斗。1851年,发表《酒与大麻精》。9月,发表散文诗《酒魂》。1852年,波德莱尔的创作进入高潮。他先后发表了二十多首诗,十余篇评论和大量译着。1855年,以《恶之花》的标题发表18首散文诗。7月,发表第一批散文诗《夜色朦胧》和《孤独》。1857年6月25日,诗集《恶之花》出版。奠定波德莱尔在法国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这部诗集问世时,只收100首诗。1861年再版时,增为129首。以后多次重版,陆续有所增益。1864年2月7日和2月14日,在《费加罗报》上发表6首散文诗,标题为《巴黎的忧郁》。4月24日,夏尔·波德莱尔到达比利时的布鲁塞尔。5月~6月,在比利时做演讲,朗诵自己的诗作。尽管他厌恶这个国家和比利时人,他还是在比利时一直住了两年。1866年3月15日,夏尔·波德莱尔昏厥。3月22日~23日,他的病情恶化。3月30日,他右半边身体瘫痪。3月31日,《新恶之花》发表。7月2日,波德莱尔被送回巴黎。1867年8月31日,夏尔·波德莱尔死。9月2日,夏尔·波德莱尔被安葬在蒙巴纳斯公墓。

1869年遗着《巴黎的忧郁》出版。

主要作品

作品名称 原文名 年份

《恶之花》 Lesfleursdumal 1857

《, 对几位同代人的思考 ,》 RéflexionssurQuelques-unsdemesContemporains 1861

《哲学的艺术》

《, 巴黎的忧郁 ,》 LeSpleendeParis 1869

《, 美学珍玩 ,》 Curiosité,sEsthé,tiques 1868

《, 给青年文人的忠告 ,》 Curiositesesthetiques

《, 现代生活的画家 ,》 LePeintredelaVieModerne 1863

《, 浪漫派的艺术 ,》 L'artromantique 1868

《, 一八四五年的沙龙 ,》 Salonde1845 1845

《, 人造天堂 ,》 Lesparadisartificiels 1860

情感经历

(作者: 徐和瑾)1840年3月29日,英国纨绔子弟布鲁梅尔(Brummell)破产后在法国下诺曼底大区卡昂市的仁慈救世主精神病医院默默无闻地去世。当时波德莱尔才十九岁,他摆脱母亲卡罗琳和继父奥皮克将军的管束,首次获得自由。如果说布鲁梅尔这个纨绔子弟以其深色、朴素的流行服装为标志,那么,波德莱尔说的纨绔子弟则提高到美学的高度。波德莱尔认为,纨绔子弟犹如艺术家,表达的反抗是空洞的,纯粹是美学的,从本质上看是精神的,甚至是神秘的。在他看来,纨绔子弟的形象正是艺术家形象的典范和模式。他还以女人为例在《我赤裸的心》中写道:“女人是纨绔子弟的对立面。因此她应令人厌恶。女人饿了,就想吃饭。女人渴了,就想喝酒。女人发情,就想交配。真是绝妙的优点!女人是自然之物,也就是可恶。”他得出的结论是:“女人总是粗俗,也就是纨绔子弟的对立面。”除非是用化妆,即人为的方法,她才能提升到她自我和她本性之上。

黑维纳斯让娜·迪瓦尔

让娜·迪瓦尔(Jeanne Duval)可说是陪伴波德莱尔大半生的伴侣。1842年2月中旬,波德莱尔从波旁岛(即留尼旺岛)乘船到达波尔多,然后回到巴黎。他于同年4月9日成年,继承先父七万五千法郎的遗产,独自住在巴黎塞纳河中路易岛的贝蒂纳滨河街10号,认识了让娜·迪瓦尔。他的朋友们来到他的房间,经常会看到他的情妇,即一个黑白混血姑娘,高个子,黑皮肤,厚嘴唇,头发拳曲,目光放肆。她出生于圣多明各岛(现为海地岛),在街区里也被称为勒梅尔(Lemer)小姐或让娜·普罗斯佩(Jeanne Prosper)。她当时在圣安东尼门剧院演一些小角色,艺名为贝尔特(Berthe),有过许多风流韵事,特别是在遇到波德莱尔之前跟记者兼摄影师费利克斯·纳达尔有过关系。波德莱尔立刻迷上了这个步履轻盈、头发芳香的黑维纳斯。他有了跟绰号“斜眼”(Louchette)的犹太妓女萨拉(Sarah)的一段经历之后,觉得自己的女伴至少要相貌“奇特”,如同萨拉。有了让娜·迪瓦尔这样的女友,他确信自己能独树一帜,像真正的纨绔子弟那样,来对抗社会舆论。他用自己的白皮肤和这黑皮肤接触,感到十分愉悦,觉得与黑种女人交媾,可以使自己摆脱继父奥皮克这类人珍视的陈规旧俗。让娜不仅满足他肉体的需要,而且使他产生作诗的灵感。

在与让娜·迪瓦尔同居期间,波德莱尔演出过自杀的闹剧。1845年6月30日,他写信给他的监护人安塞尔先生(M. Ancelle):“让娜·勒梅尔小姐把这封信交给您时,我已不在人世。她并不知道此事。您知道我的遗嘱。除了把一份留给我母亲之外,勒梅尔小姐将继承我的全部遗产,但事先要请您替我偿还几笔债务,债务清单附在这封信里。[……]我自杀是因为我无法再活下去了,是因为睡着的疲倦和醒来的疲倦都使我无法忍受。我自杀是因为我对别人毫无用处——并对我自己危险。我自杀是因为我认为自己是不会死的,并且我希望如此。[……]让娜·勒梅尔是我所爱的惟一女人——她一无所有。而您,安塞尔先生,您是我见到过的罕见男人之一,具有温和、高尚的思想,所以我请您执行我对她的遗愿。[……]请您指导她,给她忠告;我甚至要大胆地对您说:请您爱她——至少是为了我。”

写好这遗嘱之后,波德莱尔在自己胸口刺了一刀,伤口不深,但诗人随之失去知觉。事情发生在巴黎黎塞留街的一家小酒店里,当时让娜在场。她请人把他送到她家里,即无首女人街6号。医生说病人没有生命危险,但需静养。夏尔感到宽慰的是保下了小命一条,但有点羞愧,那就是这伤口滑稽可笑。他要是真的想死,会选择更为可靠的办法。他身体仍然虚弱,想要去看望母亲,对自己的行为作出解释。但让娜出去后就把房门反锁。于是,他只好给母亲卡罗琳写信:“我想穿好衣服去看您时,发现房门已给锁上。看来医生不希望我外出。因此,我就不能去看您。[……]您是否把我的痛苦看作一种玩笑?您是否狠心使我失去您的陪伴?我要对您说,我需要您,我必须见到您,必须跟您说话。您来吧,您立刻就来——不要假装正经。我住在一个女人家里,但我病了,不能动弹。[……]我给您写信,您却不给我回信,有人给我写信,说我不能见到您,这话说明什么?我恳求您,请您来看我,而且要立刻来,立刻--不要抱怨。”在附言中还威胁道:“我可以肯定地对您说,您要是不来,就还会出事。我要您一个人来。”(1845年7月初)

卡罗琳立刻跑来,并求得奥皮克将军的同意,把波德莱尔暂时收留在他们家中。但将军要求他必须每天回家吃晚饭。七月的一天晚上,他未能遵守这一规定,就写条子请求原谅,说这是第一次。但不久之后,他觉得这个规定无法忍受,就毅然离开了这个家。

他在给安塞尔先生的绝笔信中,说他所爱的女人只有让娜·迪瓦尔一人,但他一旦恢复自由,就立刻跟马比耶舞厅的舞女勾搭上了,其中有绰号为“波马雷女王”的埃莉丝·塞尔让(Elise Sergent)。波马雷女王是指塔希提岛波马雷王朝的女王,生性放荡,爱上一个新教传教士,差点引起法国和英国的冲突。左拉在《娜娜》中提到这位舞女(上海译文版,第207页),不过在娜娜的目光之下,她已年老色衰,靠捡破烂为生。

1946年初,波德莱尔在《海盗-撒旦》杂志着文,题名为“被爱恋女人的入门书”,他在想到让娜时写道:“一些人在有一天发现自己爱过的女人愚蠢,就感到脸红。[……]愚蠢往往是美的饰物;它使眼睛具有黑色池塘暗淡的清澈,以及热带海洋油状的平静。”

在跟让娜同居十年之后,波德莱尔仍然是缺钱用,而他却要养活两人,他虽然认为自己无权跟她断绝关系,却对她再也无法忍受。他憎恨她的愚蠢和酗酒,以及她的大声叫嚷。她棕色的身体曾使他兴奋不已,现在却只感到厌恶和怜悯。1852年3月27日,他在给母亲的信中写道:“跟一个人生活在一起,此人对你的努力毫无感激之情,并不断用愚蠢或恶毒的行为来妨碍这种努力,此人只是把你看作仆人或私有财产,同此人无法说上一句有关政治或文学的话,这个人什么都不想学,虽说你愿意亲自给此人上课,此人对我并不欣赏,甚至对我的研究也不感兴趣,此人情愿把一份手稿扔到火里,如果这样做赚到的钱比发表手稿还多[……]总之,怎么能这样生活下去?”他决定跟她分手,并在一天将她逐出家门,因为她对他不忠,不但跟她的理发师乱搞,还跟街上遇到的男人鬼混。1853年年底,让娜七十三岁的母亲与世长辞,波德莱尔问母亲卡洛琳要钱,将其厚葬在贝尔维尔的公墓,并认为这是他一定要履行的义务。1855年12月,波德莱尔再次与让娜同居,但一年不到,他们就在1856年9月再次分手。1859年4月5日,让娜因中风住进位于圣德尼大道200号的杜布瓦疗养院,波德莱尔寄钱给朋友普莱-马拉西斯,请他代为支付让娜的住院费和医疗费:“我不希望医院把我的瘫痪病人赶出门外。[……]我希望她能住到一切治疗方法都用完为止。”1860年夏末,他跟半身不遂的让娜一起住在讷伊。1862年,让娜抱病为马奈作模特儿,后者在《波德莱尔的情妇》这幅画中,把她画成身穿紫色和白色宽条纹长裙,脸上显出倔强和自豪的表情。1867年8月31日波德莱尔去世之后,让娜几乎失明,纳达尔曾于1870年最后一次见到她,只见她拄着拐杖,在巴黎市的大道上行走。

白维纳斯萨巴蒂埃夫人

1852年初,波德莱尔跟让娜·迪瓦尔分手之后,首先爱上的是萨巴蒂埃夫人(Mme Sabatier)。萨巴蒂埃夫人是交际花,许多朋友称她为“女阿波罗”,泰奥多尔·戈蒂埃则称她为“女总统”。她于1822年出生在梅齐埃尔(阿登省前省会),是阿登省一位省长和洗衣女工玛格丽特·马丹(Marguerite Martin)的私生女。步兵部队中士安德烈·萨瓦蒂埃(André Savatier)在该市驻防,同怀孕的姑娘结了婚。萨巴蒂埃夫人在年轻时举止优雅,声音悦耳,成了富翁理查·瓦拉斯(Richard Wallace)的情妇,然后又投入雕塑家克莱辛格(Clésinger)和大矿主阿尔弗雷德·莫塞尔曼(Alfred Mosselman)的怀抱。泰奥菲尔·戈蒂埃(Théophile Gautier)的女儿朱迪特(Judith)对她有如下描写:“她身材相当高大,又十分匀称,髋部优美,玉手迷人。她的秀发柔软光滑,呈金栗色,宛如起伏不断的波浪,光彩夺目。她肤色浅淡,皮肤光滑,脸上露出顽皮和聪明的神色,仿佛向四周发出幸福的光芒。”莫塞尔曼崇拜她完美无缺的肉体,就请克莱辛格给她塑造裸体卧像,并预先给她做印模。她的保护人希望,全世界都羡慕他有这样一位情妇。雕塑家制作了一座大理石雕像,但在阴部加了一条铜蛇,以免被人指责淫秽。这个作品在1847年巴黎美术展览会上展出,题名为“被蛇咬的女人”,立刻引起参观者的巨大兴趣。波德莱尔在画家布瓦沙尔的画室里几次见到萨瓦蒂埃小姐,后来戈蒂埃又多次带他去参加“女总统”家举行的星期天晚餐会,他在那里遇到福楼拜、杜康、梅索尼埃、亨利·莫尼埃、巴尔贝·德·奥尔维利、龚古尔兄弟等作家。女主人无所忌讳,所以在晚餐会上说话随便,笑声不断。波德莱尔只能在心里想象占有她的巨大乐趣,而不敢有任何动作,也不敢说任何出格的话。1852年12月9日的夜晚,他回到家里,写了一首情诗,题名为“给一位过于快乐的女郎”。

1853年5月3日,他寄了第二首诗,也不具名,题名为“通功”。5月9日,又寄上《告白》,叙述诗人在一天夜里和萨巴蒂埃夫人在协和广场散步的情景,虽未具名,夫人也能猜出作者是谁。随诗附有一封信:“真的,夫人,我请您万分原谅,原谅这种不具名的愚蠢劣诗,这真是可怕的幼稚;但又有什么办法?我自私,犹如孩子和病人。我在痛苦之时就想到所爱之人。一般来说,我是在写诗之时想到您,而在诗写好之后,我无法抵挡让诗中提到之人看到这首诗的欲望。同时,我躲藏起来,仿佛非常害怕会显得滑稽可笑。[……]不管您觉得此事多么荒谬,您都得想到,有这么一颗心,您要嘲笑就会使其痛苦,而您的形象会在其中永存。”

1854年,波德莱尔又给她寄去四首诗,即《精神的曙光》、《活的火炬》、《今晚你要说什么,可怜的孤魂?》和《赞歌》。这最后一首诗跟一封不具名的信一起寄出,信中的一句话很能说明问题:“我很自私,我在利用您。”这句话表明了波德莱尔对萨巴蒂埃夫人的态度:他对她有欲望,同时用自己的情感把她写在诗里,将其美化和歌颂。如果说他是不知其名的诗人,那么她就在无意中当了缪斯,而且有时显得笨拙。因此,波德莱尔在1857年8月因《恶之花》中的六首诗被判罚款三百法郎之时,萨巴蒂埃夫人提出委身于他,以报答他的忠心并安慰他的伤心,但波德莱尔在事后并未感到些许快感,虽说女方觉得心满意足。

碧眼维纳斯玛丽·多布伦

在对萨巴蒂埃夫人大加颂扬的同时,波德莱尔看上了另一位年轻女士,那就是女演员玛丽·多布伦(Marie Daubrun)。她于1846年左右在蒙马特尔剧院开始演艺生涯,后又在轻喜剧院、圣马丁门剧院、杂剧院、快乐剧院演出,演的角色越来越重要。她金发、碧眼,肤色白净,微笑机灵,正厅的观众看了高兴,包厢的观众看了兴奋。1852年她二十四岁,从意大利巡回演出回来后,在奥德翁剧院演出《阿里斯托芬的连续剧》,剧本作者是菲洛克塞纳·布瓦耶(Philoxène Boyer)和泰奥多尔·德·邦维尔(Théodore de Banville),后者当时也许已是她的情夫。波德莱尔是通过这两位朋友认识她的。1854年春,玛丽·多布伦再次登上快乐剧院的舞台。从这时起,他开始爱上玛丽。但是,他身无分文,又如何去追求这位生活在赞扬声中的女演员?1854年6月,他决定先请她在餐馆吃饭,当然由他母亲买单。然后,他每天到快乐剧院的化装室去看望她。她在该剧院演出弗雷德里克·苏利埃(Frédéric Soulié)的《染料木园圃》,并排练埃米尔·旺德布尔什(Emile Vanderburch)的情节剧《阿登山脉的野猪》。她演出的戏一出接着一出,深受观众欢迎。她心血来潮,想出演《酒鬼》,去找剧院经理伊波利特·奥斯坦(Hippolyte Hostein),但经理因妻子对玛丽·多布伦没有好感而闪烁其词。玛丽跟经理闹翻,就去意大利巡回演出。但她的经纪人在途中破产,她被迫滞留尼斯,想在巴黎找到一个好的角色。这时,乔治·桑的剧本《法维拉师傅》将在奥德翁剧院排演,是否能找作者帮忙呢?波德莱尔对乔治·桑感到讨厌,认为她愚蠢、粗俗,而且话多,觉得她的观念和看法跟门房和被人包养的女人相差无几。但现在玛丽找上门来请他帮忙,他就无法拒绝。1855年8月14日,他给女作家写了封信:“夫人,我想请您帮个大忙,虽然我不知道您的真实姓名。我处境尴尬,是因为这是一位无名作家因不得已而求助于一位著名作家。”然后他介绍了玛丽·多布伦的情况,说她已出演乔治·桑的两出戏,即《弃儿弗朗索瓦》和《克洛蒂娅》,并在最后写道:“夫人,我会多么高兴地看到多布伦小姐体面地回到巴黎,出演您的大作,并在适合她的一个剧院里迅速弥补去年的痛苦和意外事件,这点我难道需要对您叙说?[……]

现在,我来对您谈论我对您的钦佩和感激之情,实在是愚蠢之举。我焦虑地等待着您的回答。“8月16日,乔治·桑从家乡诺昂寄来回信,答应去跟奥德翁剧院经理居斯塔夫·瓦埃兹(Gustave Va_z)交涉。但经理担心玛丽·多布伦太胖,不适合出演剧中角色。乔治·桑随即表示反对:”我在一年前见到过她,说到身材,完全合适,人长得漂亮,无可指责。难道她这样快就发胖?“虽然乔治·桑坚持己见,玛丽·多布伦仍被排斥在剧组之外,出演该剧的是玛丽·洛朗。波德莱尔帮忙没有帮成,玛丽·多布伦开始对他冷淡,并重新跟泰奥多尔·德·邦维尔打得火热,后者因此得到灵感,于1855年秋发表小说《女演员尼内特的故事》,以此献给玛丽·多布伦。但不久后邦维尔患病,玛丽只好去巡回演出,将他带到尼斯养病。波德莱尔留在巴黎,在诗中寄托自己的思念之情。

作品评析

(作者:郭玥)《恶之花》是一本“有头有尾的书”。这不是若干首诗的简单汇集,而是一本有逻辑、有形式、与诗人的人生相辅相成的书。精心设计的结构使《恶之花》中的诗人成为一个血肉丰满的人的不朽形象。这个人在很多方面都已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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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的死亡恐惧,在《金瓶梅》里说得最透彻丨重读

原创: 刘晓蕾  大家  今天

《金瓶梅》第五十九回,官哥死了。

他是李瓶儿生的,西门庆在世时唯一的儿子。满月那天,穿着大红毛衫,唇红齿白甚是富态,应伯爵奉承:“相貌端正,天生的就是个戴纱帽胚胞儿!”但官哥只活了一岁零两个月,还没学会说话。

官哥死得蹊跷。这孩子天生胆小,家里却偏偏酒场不断,异常喧闹,常被吓得屏住气往大人怀里钻。还有不怀好意的潘金莲,不是把他举得高高的,就是把他独自留在花园里受惊吓。她还养了一只雪白的狮子猫,每日以红帕包生肉,教其扑抢。这天,官哥穿着小红袄,躺在炕上,雪狮子猛扑上去:“(官哥)呱的一声,倒咽了一口气,就不言语了,手脚俱风搐起来……搐的两只眼直往上吊,通不见黑眼珠儿,口中白沫流出,咿咿犹如小鸡叫,手足皆动。”

吴月娘和李瓶儿赶紧请刘婆子来,炙了几针:“内里抽搐的肠胃儿皆动,屎尿皆出,大便屙出五花颜色,眼目忽睁忽闭,终朝只是昏沉不省。”小儿科医生再来,说救不得了。苦捱了几天,官哥在李瓶儿的怀里一口口搐气,断气身亡。

在中国传统文学里,孩子一向只是道具,不算人。李逵一刀把小衙内跺为两截,杀死一个孩子如踩死一只小鸡仔。兰陵笑笑生却写:官哥的小尸首,连着枕席和被褥被抬出去,他的妈妈哭哑了:别慌着抬啊,他身上还热着!这人间哀痛,竟如此之重!

天杀星黑旋风李逵

天杀星黑旋风李逵

彼时,西门庆刚设宴招待蔡、宋二御史,权势熏天;在永福寺巧遇梵僧,得了秘制春药,如虎添翼……极热烈时,官哥却死了。张竹坡说《金瓶梅》一书“热中冷,冷中热。”冰与火,生与死,繁华与衰败,参差互嵌,就是人生了。

官哥将死时,西门庆不忍看,坐在外间椅子上叹气。他不知道,还有更大的悲哀要来。

且看金莲,官哥一死,她是最开心的。李瓶儿本就伤心过度,受此暗气旧病复发,经水淋漓不止。吃了任医官的药,却无济于事。今年元宵节,占卜婆子说李瓶儿:“你尽好匹红罗,只可惜尺头短了些。”意思是你哪儿都好,就是命不长。还叮嘱她:你老人家今年有血光之灾,七八月份不见哭声才好。

官哥刚好死在八月。这是书中第二次算命,第一次是29回“吴神仙冰鉴定终身”。西门庆最关心当下,神仙说:虽有小烦恼,也没什么,“都被将要来的喜气神临门冲散了”。果然,紧接着西门庆生子,又当了副提刑,他满心欢喜以为神算。可吴神仙还说他:八字内不宜阴水过多。不出六六之年,主有呕血流脓之灾,骨瘦形衰之病。他却忘得干干净净,只相信好的,这就是人性吧。

算命是剧透,也是想点醒梦中人。后来曹公学了去,《红楼梦》不仅开篇写了甄士隐梦幻识通灵,第5回又安排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曲演红楼梦,提前预告结局……这就是命运。然而,作者知道,我们知道,唯有书中人不知道。

值得一提的是,元宵节占卜时,潘金莲却拒绝了:“我是不卜他……随他明日街死街埋,路死路埋,倒在洋沟里就是棺材”。她是恶魔派,不怕阴司报应,决意要在现世承担自己的命运。

但李瓶儿不一样。生下官哥后,母子俩体弱多病,她拼命舍钱求保佑,还掏出一对重41两5钱的银狮子,让薛姑子念《佛顶心陀罗经》。连玉楼都看不下去,金莲更阴阳怪气:这有钱的姐姐,不赚她的钱才是傻子!官哥还是死了,她又总梦见前夫花子虚抱着官哥,招她前去,她还舍不得西门庆。

她的内心有恐惧,也有贪恋。

李瓶儿的身体越来越差。但没人真想到她真的会死,所有人都忙着生——西门庆的缎子铺新开张,众人吃酒听戏,吹吹打打,好不热闹;常峙节送来酿螃蟹,西门庆和应伯爵们边吃边赏菊花,喝喷鼻香的菊花酒;西门庆刚挂上妓女郑爱月,向应伯爵夸耀其风月可人;应伯爵忙着介绍黄四向西门庆借贷;王六儿和韩道国忙着讨好西门庆;吴月娘一心求子……。

金瓶梅插图里的缎铺

金瓶梅插图里的缎铺

官哥死后,潘金莲最得意:贼淫妇!你也有今天!你“春凳折了靠背儿——没的椅了!”“王婆子卖了磨——推不的了!”“老鸨子死了粉头——没指望了!”没错,她是黄金圣斗士,还是歇后语女王。

人人都这么忙碌,此生长,死还远。郑爱月对西门庆说:“日子多如柳叶呢。”这话李瓶儿以前也说过。她才27岁,一个温柔的白富美,西门庆又对她宠爱有加,这样的人,怎么会死呢?

托尔斯泰在《伊凡·伊里奇之死》中,写伊凡得知自己得了不治之症,快要死了,无论如何接受不了。他曾学过一种三段论:“盖尤斯是人,凡人都要死,所以盖尤斯也要死。”但他始终认为盖尤斯是盖尤斯,他是他,他是不该死的。

托尔斯泰的《伊凡·伊里奇之死》

托尔斯泰的《伊凡·伊里奇之死》

是啊,活得好好的,谁会想到死呢?

没人看见李瓶儿已病入膏肓。重阳节,西门家大摆筵席。李瓶儿勉强带病赴宴,“恰似风儿刮倒的一般”。众人只顾催促她点曲子,催的她急了,点了个《紫陌红尘》。绣像本删掉了很多曲词,词话本都保留了:“触目繁华如铺锦,料应是春负我,我非是辜负了春。为着我心上人,对景越添愁闷……榴如火,簇红巾,有焰无烟烧碎我心……梧叶儿飘,金风懂,渐渐害相思,落入深深井。”张竹坡提醒我们:瓶儿“落入深深井”,这是快死了。

前天晚上,西门庆从情人王六儿处来到李瓶儿房里,她身体不适,劝西门庆去别人房里。以前她怕潘金莲,总撺掇西门庆去找她。这次不说了,她终于领教了金莲的可怕。西门庆偏说:我往潘六儿屋里去。她微笑着:你去罢。西门庆去了,她坐在炕上,拿着药,扑簌簌掉下泪来。

她爱的男人,情感如此粗陋,看不见她的眼泪。

她坐在酒席上,一声不吭,这些繁华热闹,似乎离她很远。吴月娘执意让她喝酒,她不敢推辞,结果坐净桶时血流如注,一阵眩晕栽倒在地。任医官来了:老夫人脉细比以前沉重,若稍止则可有望,不然难为矣。瓶儿吃了药,血越发不止,西门庆这才慌了神。胡太医来了,何老人来了,都不行。病急乱投医,还来了一个江湖骗子赵捣鬼。很快,李瓶儿连大小便都下不了炕,只在褥子上铺垫草纸,熏香驱臭。身体瘦如黄叶,胳膊细如银条,西门庆守着瓶儿,只是哭泣,痴心盼望她能好起来。而李瓶儿,一闭眼就看见花子虚来索命,她知道自己快死了。

中国的传统文学里,写死,或英雄穷途,慷慨阔大;或重如泰山,留取丹心,都气度凛然,不忧亦不惧。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里,奥雷连诺上校微笑着说:“不用担心……死亡比想象的困难得多。”因为他相信自己死期已预先注定,这让他获得了一种“神秘的免疫力”:在预定的期限之前可以不死。

《百年孤独》

《百年孤独》

死亡一旦成了文学事件,似乎就不那么可怕了。

在兰陵笑笑生的笔下,死又是怎样的?

王姑子挎着粳米和乳饼来看她。瓶儿说:王师父好久不见,你也不来看看我?王姑子絮絮叨叨地说自己很忙,又大骂薛姑子独吞念经钱,只顾催瓶儿:这么好的粥,你这么不吃?瓶儿无奈地说:“也得我吃的下去才是!”她让王姑子多呆几天陪自己:等我死了,还请你多念《血盆经忏》,忏我罪业。

王姑子薛姑子虽身在佛门,却很会拿佛祖做生意,擅长骗钱。西门庆第一次见薛姑子,还骂:这贼胖秃淫妇!把陈参政家的小姐吊在地藏庵和一小伙通奸,被我打了,怎的还不还俗?吴月娘嫌他毁僧谤佛:“你还不知,她好不有道行。”所谓道行,就是帮她怀孕的偏方。这就是民间信仰,一心想的是生子发财,现世富贵。但生死关头,却毫无帮助。

有宗教信仰的人,把死看作过渡或接引,能相对安然地接受。但《金瓶梅》的世界,是无神的世界。唯一可能带来温暖或救赎的世俗伦理——亲情友情爱情,也被拆解得七零八落,只剩下金钱、权力和性,满地狼藉。鲁迅先生写祥林嫂临死前问:“人死了以后,究竟有没有魂灵?”李瓶儿问不出,也无人可问,她的恐惧和惶惑无处安放,王姑子是她能抓住的唯一一根稻草。

冯妈妈来了,开口便诉苦:成日往庙里修法,从早忙到黑,偏有那些张和尚、李和尚……李瓶儿微笑:这妈妈子,单管只撒风(胡说)。西门庆问她,她又说自己忙着腌菜。这当然是谎言,因为我们知道,她忙着当王六儿和西门庆的牵头呢。

至于干女儿吴银儿,一直没来。李瓶儿记挂她,留给她些衣服和首饰,后来,吴月娘把东西交给吴银儿,她才哭得泪如雨点。

每个人都那么自私、短视,沉溺于一己得失,看不见别人的痛苦。《伊凡·伊里奇之死》里的伊凡病重之际,虽有妻子、儿女和朋友,但他“就这样孤苦伶仃地生活在死亡的边缘上,没有一个人理解他,也没有一个人可怜他”。

死法不一样,孤独却是一样的。

这个灰扑扑的世界,却让李瓶儿无比留恋。她抱着西门庆哭泣,万分不舍。她是最爱西门庆的那一个,满怀深情:“你就是医奴的药一般,一经你手,教奴没日没夜只是想你。”其实论起来,西门庆也是她致病的根源。医生何老人说她:“乃是精冲了血管起,然后着了气恼,气与血相搏,则血如崩。”

那是第50回,西门庆得了胡僧药,先跟王六儿试,又来找李瓶儿。她的月经来了,西门庆却不停央求,她只好同意:“我到明日死了,你也只寻我!”经过此事,她“坐净桶时,常有些血水淋得慌。”台湾的侯文咏分析,“精冲血管”,是月经期间同房导致了妇科炎症。

但李瓶儿依然舍不得他。《金瓶梅》的世界里,都是欲望男女,贪嗔痴一个不少——西门庆色欲无边,恨不得占尽天下女人;潘金莲满怀嗔恨,愤怒之火熊熊燃烧,所到之处寸草不生;李瓶儿则占了一个“痴”字。她抱着西门庆哭:哥哥,本指望跟你多过几年,如今却抛闪了你。和你重逢,怕在鬼门关了!

《金瓶梅》插图

《金瓶梅》插图

再看西门庆,这个“恶人”也哭得肝肠寸断。他央求道士搭救,道士无力回天,告诫他今晚不要去病人房里,恐祸及他。西门庆坐在书房内,心中哀恸:宁可我死了也罢,要跟她说几句话。见了瓶儿,二人抱头痛哭,他哭道:“我西门庆那世里绝缘短命,今世里与你做夫妻不到头。疼杀我也,天杀我也!”

你当然可以说李瓶儿不是好人,她对两任前夫太薄情,西门庆也不是好人,偷情贪贿泡女人。但是,在兰陵笑笑生的笔下,只有人,被欲望折磨的凡人,灰溜溜、油腻腻,没有好坏善恶。他们的爱与痛,也是真的。

西门庆是成功人士——有钱有势,当朝蔡太师是他干爹,没他搞不定的女人。但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儿子和女人先后死去,无能为力。

对于死,他们实在毫无准备。

中国人最忌讳的就是死。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敬鬼神而远之”, 死太虚妄,还是关心如何活着吧;道家追求超脱,却鼓吹“养生保身”、“长生不老”,非常怕死。庄子的“鼓盆而歌”、“视死如归”,不是回应死亡,而是行为艺术——以审美的方式,绕开了死;民间更处处是忌讳,避免提到“死”,连谐音都不行。《西游记》里的美猴王,干的第一件大事,就是火烧阎王府,勾销生死簿。

美猴王勾销生死簿

美猴王勾销生死簿

如果一定要谈到死,关心的也是怎么死,从不关注死本身。

“死”要么缺席,要么被遮蔽——繁衍子孙,传承基因,战胜死亡;留名青史,永垂不朽;葬礼齐备,送走死亡……诸如“纵使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不过是应对死亡的小机智。类似的机智不少,比如有人说不该去想这件事,因为如果我还活着,死亡当然不存在;如果死亡已经在那里,那我当然不会在那里担心了!何必庸人自扰。古希腊的芝诺干脆就说:“死就死了,那又怎样?”

然而,人终有一死,我们无从躲避。更可怕的是,没人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以什么方式死,而且,“死亡终究是最孤独的人类体验”,无人可替代。

重阳节后几天,李瓶儿把王姑子、冯妈妈和丫鬟们叫到床前。先给王姑子五两银子,让她给自己念经;又给丫鬟迎春、绣春和奶妈如意儿、冯妈妈,各送了礼物;吴月娘等人也过来说话;她抱着西门庆悲哭:我的哥哥,我死了,没人再苦口劝你,你以后一定少出去吃酒,早点来家,你家事大又孤身无靠,凡事要斟酌。

每次读到这里,我都潸然泪下。在生死问题上,《金瓶梅》其实非常严肃,非常深邃。

死到底是什么?李瓶儿的眼泪、细语和眷恋,告诉我们:死就是将要被全世界抛弃的绝望。自己一点点死去,眼前的世界依旧喧闹,却跟自己无关了,好像自己从没活过一样。

是的,被所有人遗忘,比死本身还可怕。电影《寻梦环游记》里,死去的亡灵,最怕被亲人遗忘,因为一旦被遗忘,就永远消失了,再也不能在亡灵节那天跟亲人“团聚”。李瓶儿留下礼物,留下话,希望这个世界还记得她,证明她曾经来过。

《寻梦环游记》的电影剧照

《寻梦环游记》的电影剧照

当天夜里,她让迎春扶她躺下:几更天了?如意儿说:鸡还没叫,四更天了。然后大家朦胧睡去,迎春梦见李瓶儿下炕来,推了自己一下:“你们看家,我去也。”迎春惊醒,灯已熄灭,李瓶儿面朝里躺在那里,已经没气了。

曹公写晴雯之死,忍不住借鉴了这个情节:宝玉朦胧中,看见晴雯从外头走来,仍是往日形景,进来笑向宝玉道:“你们好生过罢,我从此就别过了。”晴雯死后,宝玉相信晴雯作了芙蓉花神,为她写了《芙蓉女儿诔》——这里有宝玉的忏悔,有曹公的忏悔,对这样的女儿,这个世界是有罪的。

但《金瓶梅》的世界里,没有宝玉,没有忏悔,只有盲目的生,盲目的死。

西门庆哭得一跳三尺高,不吃不喝,只守着灵哭泣。应伯爵劝他:哥,你偌大家业,又做官,家里还有这许多嫂子,都要靠你,你心疼,把葬礼搞得隆重又体面,就可以了!死的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要活下去!西门庆听了,茅塞顿开,开始吃饭。

葬礼非常隆重,堪称壮丽豪奢。连棺椁都是名贵木材“桃花洞”,花了320两银子。和尚尼姑道士都来,水陆道场,小优唱戏,亲朋喝酒,许多裁缝赶着做围幕、帐子、桌围、入殓衣饰以及各式孝裙,又有画师给瓶儿画像。各路人马流水般吊唁,灵堂上哭声震天……闹了近一个月。

我们当然看见了西门庆的眼泪,也看见他端出酒来,不让众人走:只拣热闹的唱。只要热闹。他要这热闹铺天盖地,压过爱人死亡带来的空虚与寂寞。

这就是中国人,这就是中国逻辑,从不曾在死亡面前,凝神驻足。一个西方人说:(中国人)活着的时候,好像永远不会死;死亡到来,却撕心裂肺地哭,好像从没活过。

死亡终究是头等大事。卢梭说:意识到死亡及对死亡产生恐惧,是人类脱离动物的一个标志。换言之,只有人类才会对死亡这件事费尽心思。

宝玉听黛玉吟出:“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不禁恸倒在山坡之上。他们迎面遇到了死亡,这神秘又强悍的黑暗之物,能让一切化为乌有。“天尽处何处有香丘?”其实是追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这是齐泽克所说的“真实眼泪的惊骇”,即在日常感受力最充盈时,便是哲学的最佳时刻,这也是伍尔夫所说的“存在时刻”。

因此,黛玉葬花,宝玉恸倒,是中国文学里最闪亮的时刻。“未曾深夜痛哭过的,不足以语人生”,因为对死的深刻感知,宝黛走出“蒙昧”,觉悟了——既然人终有一死,不如勇敢地“向死而生”,活出更丰富更鲜烈的人生。是的,只有拥有充沛的人生,才算真正活过,才不会怕死。

黛玉葬花

黛玉葬花

维特根斯坦临终前说:我度过了美好的一生。司汤达的墓志铭是:米兰人阿里戈·贝尔长眠于此,他活过、爱过、写过。我相信,当一切都已成空,宝黛也将了无遗憾,因为他们爱过,看见过美和自由。

古罗马作家塞涅卡说:“一个人没有死的意志就没有生的意志。”是的,认识死,才能更好地理解生,是“不知死,焉知生”,而非“不知生,焉知死”。《红楼梦》里处处是觉悟,而《金瓶梅》里的人,被欲望蒙住了眼睛,看不见死,也看不见生。

西门庆坚持在李瓶儿房里吃饭,摆上她的碗筷,举起筷子说:你请些饭儿。丫鬟养娘忍不住掩泪而哭。晚间,西门庆独眠,却把奶妈如意儿拉上了床,床对面就是瓶儿的画像,她笑盈盈地看着他们。书房赏雪,李瓶儿梦诉幽情,他从梦中哭醒,潘金莲一来,他又开始拉她品箫。

西门庆终究属于《金瓶梅》。他的痛苦和思念,当然是真的。他老梦见她,听曲子也想她,眼酸落泪,但他还是搂着如意儿说:我搂着你,就像搂着你娘一样。

生活还是原来的生活。

大家继续打牌吃酒,好像死亡从未发生,只是多了点闲气和谈资。葬礼刚开始,吴月娘和潘金莲见西门庆哭,就醋意大发;连一向淡泊的孟玉楼也埋怨西门庆,嫌他厚此薄彼;吴月娘则一把锁了李瓶儿的箱笼,藏好钥匙。瓶儿耀眼的财富,包括一百颗西洋珠子,终于成了她的;还有潘金莲,穿上了李瓶儿的皮袄,甚是摇摆。

李瓶儿刚死,西门庆哭着说:“平时我又没曾亏欠了人,天何今日夺吾所爱之甚也!”在死亡面前,他一脸茫然,不能重新打量这个世界,以及自己的生活。他继续马不停蹄地找女人,林太太,贲四嫂,来爵媳妇,又对王三官娘子和何千户娘子蓝氏垂涎不已。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几乎是末路狂奔,饥不择食。最后被潘金莲灌多了春药,捱了几天,“相火烧身,变出风来,声若牛吼一般,喘息了半夜,挨到巳牌时分,呜呼哀哉断气身亡”。时年三十三岁。这是另一个故事,一个欲望以及欲望边界的故事。

很多人都说《金瓶梅》是本小黄书,也有人说这本书不过是西门庆家的“账簿”,都是他和女人的故事。说这话的人,却不知道,这本书在琐细的日常生活之外,有多少烟波浩荡。

兰陵笑笑生是何等肚肠!竟能于遮天蔽日的英雄传奇和历史演义之外,杀出一条血路,写尽凡人的生死与罪孽;又是何等慈悲!让我们看见死,看见深渊,从而生出由衷的敬畏。

法国诗人波德莱尔写有《腐尸》,这是首情诗,但通篇都在描写一具腐烂的尸体。艺术家罗丹说:“我终于理解了波德莱尔的这首《腐尸》,波德莱尔从腐尸中发现了存在者。”同样,死亡是另一个智慧的入口,能唤醒我们对生命的感知,回答“什么样的人生才值得一过”。

在这个意义上,《金瓶梅》是一部佛经——见自我,见众生,见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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