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活着就好

      多少年来，我母亲无数次对我父亲说的这一句话，给我无限的教益。

      只要活着就好！是呀，只要活着！

      父亲五十年代初任某厅的一个科长，不久蒙冤倒霉，直到八十年代初退休，仍以不白之躯对人。因此窝火，脾气火爆。母亲每每以“活着论”为父亲败火，聊父亲那帮不幸而冤死和惨死的同事以“退一万步想”。此乃特效药，父亲服得下去，如今已是古稀之人，依然“活着”……经常听母亲的“活着论”。

      只要活着就好！是呀，只要活着啊！

      母亲的心很苦，为儿女们苦，这我知道。   

      我们兄弟姐妹不才，除一二人不愁衣食境况差强人意之外，其他弟妹非病即残，要不就是所在企业不景气，生计都成问题，母亲的心能不苦吗？但她乐天知命，与世无争，既不怨天尤地，也不斥鬼骂神，埋头拉扯着一帮儿女往岁月深处走，即便心里堵满哀痛，也不表现出来，实在抵抗不住，哭也在被窝里哭；而在我们面前，在我们耳边，母亲的“活着论”简直就是这一大家人的主心骨，似乎有了它，我们的心便有了栖身之地，一切艰难困苦，一切悲愁忧戚，便都 可拒于家门之外。

      只要活着就好！是呀，只要活着！

      母亲的不幸与不争，源自六十年代初。彼时，母亲的父母、弟弟全部饿死——至今母亲也闹不明白该归罪于天该归罪于人的灾害吞噬掉母亲同辈和上辈的全部直系亲属！母亲在外，闻知，顿时变痴，变呆，变傻，精神几乎全面崩溃，连奔丧都不知道了。如此下去几个月之后才缓过劲来，才看见了偎在身边三四岁的儿子（即我），才决心为孩子活着……母亲的“活着论”从此萌生。但是，母亲却因此失去了青春，失去了活泼，失去了笑颜，失去了争强好胜，失去了幸福欢乐，只知任劳任怨地上班工作，只知含辛茹苦地围炉操劳……母亲大半辈子就这样活着,至今依然.

      只要活着就好!是呀,只要活着啊!

      活着而做一个真正的人颇难，需要耐得清贫,耐得寂寞,耐得被人撇嘴鄙薄,耐得与钱交臂而过,…….我们这一群母亲的不屑儿女，命中注定了母亲的“活着论”，非分之念虽有，却不敢越雷池一步，去做“当代英雄”，或做“混世小子”，惟平平淡淡地呼吸在普通人群中间，以平平安安柴米油盐酱醋茶为满足。即便如我，这个家庭之中的所谓“有出息者”，也不敢自视甚高，不敢蝇营狗苟，不敢投机取巧，不敢遛须拍马，不敢出卖灵魂，……我读过鲁迅，先生教我挺直脊梁做人，不搞小聪明，热烈地拥抱所爱，为中国人民和这块浸透中华民族智慧和血泪的土地以血相荐。老实说，我无法望先生之项背，我所能做到的，乃尽力而为，力争超越母亲的“活着论”而拥有自已的“活着论”！如果无力超越，我就回到母亲眼界之内平静地活着；如果有此能力，我就在所谓更高的层次上活着……

      只要活着就好！是呀，只要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