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塞尔维利的信

1.
黑夜和飞行在我的脑子里不停盘旋。
当我坐在电椅上,在电流阻断最后一根神经纤维和突触之前,这里有一封给塞尔维利小姐的信,希望你能代为传达。
因为在此之后,为了防止正常治疗效果和神经阻断后遗症等带来的不便,我可能就不会记得她了,同时也会忘记我与她之间的发生的所有事情。
再来到这个世界,我会是一片空白的新人类,将获得新的人生。
2.
塞尔维利像鹅毛一样,轻轻站到我旁边的空地上,我们一同看着眼前的仪式发呆。这是我们第一次一同出席一个熟人的追悼会。
「别哭了。」我看着她发红的眼眶,递过一张面巾纸。她没有接,一阵风吹过,纸巾飘到不远处的地上。
她没有捡,我当然也没有去捡的意思。我们就任凭她眼泪落着,直到风吹得她的眼睛通红一片,我伸手揽过她的肩膀,手掌拍着她的胳膊。她穿着材质很好的西服,料子像丝绸和绢布的结合体。
她的头慢慢试着靠在我的怀里,然后有一两秒,她的身体剧烈抖动着,只是没有再发出一点声音。
终于轮到她去献花。她从菊花里挑了一朵开的最灿烂的,放在离遗体面部最近的位置。她在那儿矗立了很久,一直抿着嘴,注视着。注视着。
如果不是我上去把她带走,也许她还会像蠢蛋一样站到地老天荒。
毕竟这也是我们第一次如此直接的面对死亡。死亡一直都是一个模糊的影子,除了今天。
所有人都告别结束。我和塞尔维利站在稍远的地方,看着几个人把遗体推走。
冒着青烟的天空,我们相对无言。只有黑夜和荒草像疯了一样在我的脑子里不受控制的过滤。安静,机器运行的白噪音,昆虫振翅的鸣叫,她沉默的喘息,无时无刻在打搅着我的存在。
眼前的影像像信号受到干扰的电视,下着看不见的雪花。
「塞尔维利,不管生命多长,我都保证,我将永远爱你。」
3.
睁眼已经是第二天,克洛温夫妇正在将酒摆在餐桌上,克洛温女士把银色的餐具一一放好,然后是一早做的甜薯派,浆果酒,虾仁鱼子酱沙拉…我坐在餐桌前偷偷捏了一只虾,克洛温女士一回头,吓得我直接松开了手。
「天啊!」克洛温女士惊讶了一会儿,气势汹汹的把掉的虾仁扔进了垃圾桶。「你说这恶作剧,真的让人难受!」
克洛温先生坐在沙发上,看着报纸,勉强流露出一个微笑,「总是这样,你还没习惯。」
很快,午后,琼、邱吉尔、海小姐还有塞尔维利驱车到了,我给她们打开门,指引着落座餐桌。克洛温夫妇也坐了下来。
「很高兴大家可以凑到一起共进午餐。」克洛温先生举杯。大家都举了杯子。我也拿着杯子和塞尔维利碰了一下,她转头看看我,又看看酒,一口气全喝了。
进餐时没人讲话,只有克洛温女士涛涛不绝。我说,「妈,你就不要再说了。」可她根本不听我的,一直说着我小时候的事情,琼她们笑着,我觉得脸上很热。
我低声和塞尔维利说吃完了不如出去走走,反正这些事你都听了无数遍。她没理我,继续兴致盎然的听我妈讲着。
「克洛温娜小时候一点都不不像我和她爸爸,她长得非常像北朝鲜人。」克洛温女士拿出我童年的照片,和一个北朝鲜的孩子比对着。只有我一个人尴尬的坐在桌角的阴影里。从窗户透过的阳光清澈无比,塞尔维利她们像玻璃天使一样,所有人都沉浸在我小时候的故事里。
如果有一刻,她们能感觉到我心里所想所念的东西,还会如此开心吗?我的心里除了全息影像般的黑夜,还有失重的漂浮感以外,似乎空无一物。我享受着少来的寂静,听着克洛温夫妇的对话。
午餐的最后,她们全部站起来,克洛温女士端着酒,和她又碰了一下,哽咽的说,「对不起。」
这句话就像一个神奇的机关,触发了我所有的感官。我的心脏抽痛起来。
塞尔维利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没有对她的那句道歉有一丝波澜。
「克洛温先生、女士,我最爱的老爸老妈,尘世赋予我们相见的地点,时间赋予我们见面的终结,从黑暗里来,到黑暗里去,所有人都在重复着这个过程。自然守恒着定律,社会制约着规则,所见即所得,存在即合理。当你们何时理解了我所说,何时就能永远的拥有我。」
4.
有一日我游荡的时候,交通全面堵塞。排成队的警车停在路边,拿着大喇叭四处喊着。商店和街上的人都纷纷张望。
原来是彩虹游行日。一大面彩虹色的旗子在招摇的鼓动。我挤到人前,看着那些男人互相拥抱着亲吻,随着音乐晃动着假发。
很久之前,我和塞尔维利也碰巧撞见过一次游行,一个法国的老头穿着婚纱,把啤酒传到我们手上,我们在一幢红色的老房子前喝酒聊天,吃着好心人给我们的甜饼曲奇。蔓越莓的味道在嘴里四溢,塞尔维利熟练的叼着烟,看着眼前形形色色的人们。
那天我们随着人流走了好长时间,夜幕降临走到一条河边,到处是星星灯的点缀,草地上有烧烤和其他的晚餐小食。吃烤羊腿的时候,那个法国婚纱老头又来了,他递给我们两份纸笔,让我们给对方写一封信。
塞尔维利和我找了一个没人的桌子,一笔一划的写起来,之后塞进信封里。法国人把我们的信拿走了,他说等我们生命的某个重要时刻,会替我们交给对方。
「什么时刻?」我问他。他眨眨眼。
「当你觉得必要的时刻。」他拿着信走了。我们继续留在河边吃羊腿。
现在我回忆着这些,坐在一个矮围墙上,人群里什么人种都有,各种颜色,从老到小,高矮胖瘦,他们都欢嚣着,拥吻着,像会说话的河流一样,向远方奔腾而去。
什么才是我生命最重要的时刻?我回想着那封信,也回想着我的那个重要时刻。此时想要喝酒,没有递来的酒,也没有香烟,没有塞尔维利手中相似的火苗。
只有我跳跃着,连同我脑子里聒噪的画面,不断旋转的黑色。
「人类社会存在着太多不能被认同的人和事,同样存在着永远不会被利益、权利、说教同化的人和事。比如正义,比如爱情。比如你和我。」
5.
塞尔维利:
很高兴认识你,见信如面。
首先,很抱歉,这封信要借他人之手传到你手上,其中缘由你知道。
如果不是今天这个法国人,我永远想不到要给你写什么信,但是能有机会给世界上唯一的你留下一点蛛丝马迹,我亦欣喜若狂。
和你遇见并相爱的这段时间,我无不感激,尽管我们一开始都不是十分美好,但每一天我们都争取过的幸福而充实。如果非要用一句话来概括我们的境遇,大抵就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这么多年的人生里,我经历的与你相比,都是沧海一粟,是羞于启齿的小事。能与你一同度过这些日子,真的没什么比这更让我珍惜的了。
但是你之于我的重要,别人是无法体会的。比如,我的家庭。尽管你我都活的优于他人,他们仍旧不满足。我爸总说,没什么比看我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庭更让他高兴的了。我尝试和他讲过我的想法,他都假装听不见。他老了,有长年的耳疾,这就是他拒绝倾听我的理由。
克洛温先生不想听,不想看的东西,谁也没有办法逼迫他去听去看。这是这么多年大家众所周知的事情。更何况,你如何说服一个老派的克洛西人去相信同性相爱这种荒谬的事情。
他的否定就是家族的否定,当然克洛温女士,这位没有主意的老太太也是这么想的。他们的恩爱绝不只是表面的和谐,还有很多精神上愚蠢的共鸣。这才是他们多年相爱得到的默契。
可是我爱你啊,我想让他们知道。所以我背着你去和他们说了,结果如我设想的一样,满盘皆输。克洛温夫妇合伙揍了我,把我关在房间,我绝食了一周,饿的头晕眼花,那团黑色就是在那个时候找上我的,还有那股你们都听不到的声音。
和你说我要出国度假的一个月,我在家割脉未遂,送进了医院。醒来的时候他们说,我要在医院接受心理和身体的双重治疗,直到我变成一个正常人为止。
我问过自己很多次为什么我是这样的一个人,以及我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的性别取向,我的人生为何要如此与众不同,但是一无所获,我得不到任何内心的答案,只能承认,我就是这样的自然产物。
现在我能和你在一起,在大街上游荡,在社会中扮演一个工作者的角色,完全是因为我答应了他们要对我之后的为所欲为,我将接受电击疗法,通过电击阻断神经和破坏突触,停止我反社会的一些感情思维能力,其中可能包括像电影中的人一样,诗意的失去记忆。
我将会忘记所有与你经历的一切,所有我最独特的东西。我将失去我自己。
塞尔维利,我只想让你知道,不论如何选择,我将永远爱你。
我的心永远不变。
6.
我坐在屋顶上,看着夕阳西下,视野都是极致的金黄色泽。
此时,没有克洛温夫妇,没有亲朋好友,没有我的爱人塞尔维利。我孤身一人,坐在时间洪荒的尽头。
我终于在无人的一刻掉泪了。可能是克洛温女士说的一声抱歉,可能是塞尔维利哭红的眼睛,可能是我老父亲疲倦的笑容。我看着自己透明的手和身体,才意识到自己的死亡是千真万确的。
我的确已经是不会存在人间的鬼魂了。
黑夜和飞行在我的脑子里盘旋。
我坐在电椅上,身上绑着固定的皮带,电流从四肢席卷而来,舒展的神经在一瞬间麻痹、卷缩、烧焦、死亡。
我看见远古的野兽和洪水向我奔来,社会的命题不断被吞吐吸纳,千万人拥抱,千万人欢呼,满街都是张扬的彩虹旗帜,总统在白宫演讲,塞尔维利的手握着我的手。
一切都像幻灯一样透析在我的视网膜上,所有的一切在15秒后断电停止。
呼吸变成我的负累,这意味着,今生今世,我不能再继续爱了。
「塞尔维利,如果你能看见未来这世界对我们的接纳,请把你的信烧给我吧。」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