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桃

曾读过这么一句话令我印象深刻，一直记挂：“是吟遍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连高山流水都不肯再弹的隐士，才肯安于此。”见到黄姚的刹那，我的心顿时安下来：大约就是这里了。

到达黄姚，已是向晚十分。在那一路上，车在山间盘桓前进。一路有河流，山峰在足下接踵而来，山间的桃花次第开放。同行的人走马观花，为那幽野荒径上兀立的花树是桃还是梅而争论，其实那样的气温，根本就开不出梅花来，我只一径地认为，这样隔世之境，当有梅的气质与之相配。

抵达后入住旅社，这是黄姚镇最高楼层。站在楼顶俯视，暮色里的黄姚全景，一眼就收了，尽得玲珑。乌黑的瓦，褐黄或者粉白的墙，在暮色里平仄起伏，是近景，而远景是青山苍翠，恰提得画面一亮。大自然对颜色的调配真是有一种灵机。晚风拂来，把初入黄姚那种惊喜的心情一笔带过了，平静下来，只觉得旅途劳顿的肢体渐次舒展开来，身体正在失重。

隔日清晨不到七点就醒来了。出门，隐约有雾气，烟似地笼着，小镇正睡眼惺忪。我踏着青石板路，安静得只有足音跫跫作响。镇内是按九宫八卦方位设计的，出发前，旅社的老板怕我迷路，特意叮嘱要沿着悬了红灯笼的路线走。有了现成的路标，我一路上身心极是放松，淡淡的喜悦，皆来源于廊檐下几堆枯干柴垛，门楣上腿色的八卦图，奔跑着带着一夜烟火气的狗，还有袅袅初升的一缕炊烟，夹杂着饭菜的香气。这些微小的事物，只当纷繁芜杂都消停后，才显得清晰而有力，想也不想地直抵人心。

冬末春初的黄姚，也许会比旅游旺季时来得更加寂寞而本质。古镇的许多居民已经搬了出去，隔几户才有人家，远远有人语。时光已老去了。一路前行，这苍凉的感叹不由地从心底漫上来。淋漓尽致的繁荣已渺，赭绿朱漆也被时光磨旧，剩得庭院青苔，兀自清寂。明清时的喧哗熙攘，人声鼎沸的景象该是怎样？恐怕只能在想象中复原一些片片段段了罢，永难窥得全貌。我望着墙壁班驳、门扉紧闭，有一种被时光击中的无力，沉到深深的惋惜和忧闷里。这时，身后的汉子担着水，“咿呀咿呀”地一起一伏，摇晃而过，像一支节奏明快的晨曲。一群娃娃围成圆圈在嬉戏，瞧见我，眼光害羞躲闪又懵懂。我抬眼望去，小巷深长，鸟群碎语如一个长句中俏皮的句逗，几缕阳光正越过高墙，温柔地路过着我的额头。眼前仿佛一亮：啊，现在不也很好吗。可是，我为什么非要去追问那过去了的湮灭了的呢？只因了用现代的眼光来触摸这一切，宛如现代人的碗里重新添上了窝头馍馍，而味蕾已叛变失真，尝不出“粗茶淡饭是真”的道理。这样想及，不觉又微笑了。

走出重重蜿蜒的房舍，眼前豁然开朗。千年古榕前展开一片平地，跳跃徘徊着谁家的母鸡和小鸡。其后是绿莹莹的河流，岸边掩映着翠生生的竹，岸上沉睡着黄沥沥的竹筏。水带来无限灵动，这初晨仿佛是水印那么柔和，一笔复一画，造化是均匀又缓慢的。有早起的老奶奶、小媳妇在水边浣衣，一切仿佛在无声中进行。这里的生活没有计划，步履自顾自地前行。冬去春来，一切的生老病死，怨憎会爱离别，可也是轻而又轻了，化作一脉烟水，真实而又扑朔迷离。

这里无疑是美的，却不是美得惊心动魄。那山也不言，水也不语，顾盼之间，恰有了不易承受之轻。外来客来了又去了，终究一幅水墨的装裱而已。小镇里世代的人家，晨起而作，日落而息，渴来担水，闲时自扫门前雪，自是循着几百年一成不变的步调前行。外来客恐怕又要看出许多来，拍照绘画，写字吟咏，均是格格不入的，一如化外。而我此刻端端想起一句旧话：种菜，放牛，你会找到空行之预言。

自黄姚归家后，又寻电影《面纱》来看，不为剧情，只为复睹她的容颜。我一边看一边惊呼：“那就是我遇见的墙，那就是我遇见的水！”激动得不能自已。在剧中，丢失了爱情的男女主人公，来到了梅川府，这里正逢霍乱盛行，而男主角是研究细菌学的专家，他在发现妻子出轨后，义无返顾地来到了这个随时可能丢掉性命的小镇。爱情也许容易在平庸中不由分说地老去，而又能在生命千钧一发时重新青春焕发。最终男女主角再次找到和体悟到彼此，相视而笑。这个梅川府的取景地，就是黄姚。

我相信导演的取景一定是有其深意的。在这里，男女主角要经历一个“发现”的过程。发现的累积过程重在细节。而黄姚，简单虽简单，却真有无数细微处可值玩味。在剧中，她是布满危险的，但是当我的目光碰到白墙黑瓦、青石小巷、门扉柴垛，镇上居民恐惧却仍然质朴的神情，依然觉得亲切。她的“危险”和男女主角岌岌可危的关系是相互映衬的，前者愈甚，而后者愈缓。而至全剧末，两者又是“殊途同归”——趋向一种难言的寂静。她在剧中定然不是经历冬末春初吧，墙头上尚有青蔓随风招摇，田间油泼泼的绿一直漫到天边。我私以为正是阳春时节的黄姚。真美！而当一个地方蒙上了故事，又美得格外些。

我不懂电影，纵观全剧，只觉得情节平淡，毛姆的作品，恐怕更适合看文字些。独独有一个片段，在我心头萦绕，久久不灭。男女主人公来到梅川府后，长时间冷战。霍乱病毒久禁不灭，幽闭区的居民在心理高压下发生了暴动，女主角正逢行在街道上，无意成了众人攻击的对象。男主角得到消息后，疯狂地奔到事发处，奋力拨开众人，牵着她的手向野外冲去。在小河边，他们遇见牵牛的农人，她的腿在混战中受了伤，他说：“你骑在牛背上吧！”然后掏钱买下牛，女主角依言而行，他拉着缰，在山清水秀、船橹野笛间缓缓前行，如一对乡间最寻常的凡夫凡妇。谁还想得起背叛与谎言呢，直让人悠悠一想，就想和身边的那个人白头偕老。

在黄姚停留的时间不长，离开，我也觉得了无遗憾了。于她，我只是一个无名无姓的游子，我擦过她朴素清洁的衣襟，带着点遗落的芬芳。她依然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寂寞，令来来去去的人观望和揣摩，带着各色各样的眼光，却无法打破。有一些地方，如古戏台、四方井，我都还没来得及寻去。只道是，看尽好处，便到了处。倒不如留一个悠长的省略号，总是透露着那点也点不破，看也看不穿的怀想与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