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想写这篇文章好些年了，但又迟迟没有动笔。或许是因为自己的父亲太过平凡，平凡到在乡村里都是那种毫不起眼的人；或许是这篇文章在自己心目中的分量太重，重到不敢提笔。

（一）少时的记忆

从记事起，直到父亲去世，我都是非常排斥他的，内心深处不喜欢他，骨子里轻视他。

最早与父亲有关的记忆应该是四五岁吧。记得天快黑了，自己突然很怕，就走过去伏在他的怀里。他笑着对我说：刚刚爸爸不是打了你么，怎么还要我抱啊？正面对一种无形的恐惧包围的自己，那一刻感到非常无助。

父亲是一个孤僻的人，基本上没有什么朋友，愿意帮他的人也很少，和亲人的关系也很僵硬。他年轻时候学会了做木工，因此他的每天基本上都是和木头打交道。即使家里来了亲戚，他也不懂得和亲戚拉拉家常，而是继续叮叮梆梆做他的木工活。

父亲的孤僻，让自己的童年没有多少荣光。无论是邻居，还是亲戚，对自己都极少有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欢。毕竟，周围的人大都会根据父母的地位去对待他的小孩，这本是人性。这个时期，和别的小孩子发生矛盾冲突，父亲基本上不予理会，幸好母亲是那种不管不顾极其泼辣的农村妇女，母亲的护犊子维护了那时自己的安全感，虽然没有荣光但没有变得自卑自闭。后来读书了，因为成绩好老师欣赏，慢慢建立了自己生命深处的信心。

他和母亲的关系也很差，经常吵大架，有时吵架还会把家里本来就不多的物件砸烂。有一个父母吵架的场景至今都还记得，那时是冬天，外面雪很深。吵架之后父亲也气冲冲地，一个人割了块腊肉炒着吃了。后来母亲也准备割块腊肉做菜吃，他一把抢过去远远地扔到了外面的雪地里。那时候自己经常生活在恐惧和不安当中，慢慢地读初中后就有不喜欢回家的习惯了，只要条件允许，宁愿呆在学校。这个习惯直到现在直到父亲去世几年了，依然没有完全改变过来。

对当时的自己来说，父爱是有些残缺的。因此，一直与母亲感情更深。目睹父母经常吵架，母亲经常在吵架后流泪或者嚎啕大哭，然后对我一一说起父亲的不是，进一步加深了我对父亲的排斥，甚至很是反感！

（二）精湛的木工活

父亲唯一让人竖起大拇指的是他的木工活。作为一个仅仅读了六年级到了四十岁都没有去过县城的人，他可以做出任何式样的家具，只要别人让他认真看一次。

父亲精湛的木工活也成了我们家最大的幸运。我出生于1980年，那个时代的农村，钱是那么的难赚。那个时代，家家穷得叮当响，吃饭问题虽然可以解决，但送崽读书成了每家最大的压力。当时的农村到底有多穷，我说这么一个事实。初中时，农村里的学生装一瓶坛子里的菜，比如辣椒萝卜、酸菜、豆豉等，就是学校里一周的菜了，饭是自己带的米，学校食堂统一蒸的。母亲们把装菜的瓶子塞到书包里时大都不忘记提醒一句：这个菜不要给别人吃啊，放了很多油的。现在初中的同学在一起时，都还不忘记拿这个事情调侃一下。

因此，很多同学读完初中就没有读书了。因为太穷太艰难了。这里还包括一些成绩不错的同学。但父亲的木工活支撑了我的学业。

读高中时，弟弟也快读初中了，家里的压力更大了。按以前上门帮别人做木工活赚工钱已经支撑不起两个人读书了。这时，父母把心一横麻起胆子买了台割木机和刨床机，开始准备自己做家具卖。这对从没见过世面的农村夫妻竟敢想起做生意的门道，周边人都被惊到了。买完机器已经用完了他们全部的能量，但卖家具还得有个场地啊。父亲就动手做泥巴砖，在村里自己靠路的田里建了一个极为简陋的“木工坊”，开始了他的“生意生涯”。

说是做生意，其实还是出卖自己的劳动力。因为性格孤僻，即使生意好的时候，请了其他木工师傅也不懂得怎么安排。后来，还带着机器去了县城，那个时候每个月能赚到将近一千元，这可是父亲以前想都不敢想象的。或许，是自己和弟弟的命好吧。农村有句俗话说：爹做工，儿享福。

但即使我和父亲都在县城的时候——我那时也在县城读书，我也极不愿意去父亲那，因为内心里还是不喜欢他看不起他。

（三）父亲病了父亲走了

终于我考上大学了。父亲从土地里回来得知我考上本科的时候，我生命中第一次看到了父亲身上散发出来一种光芒，那一瞬间他的眼神咄咄逼人，他整个身子撑得极为挺拔，他的神情充满了气宇轩昂。那一瞬间，我真的好诧异。终于我大学毕业了，家里松了一口气。我也算幸运，一毕业就进了一家政府的地产开发公司工作，待遇还算不错。但父亲突然病倒了，而且是大病。家里倒下了顶梁柱，而弟弟还在读书。我需要扛起这个家了，如同当时自己的父亲一样。那时，自己每月只留下最基本的生活费，余下寄给家里用于各式各样永远也不够花的开支。这个时候，自己开始有些理解父亲这些年的不易和艰难了。幸运的是，父亲度过了生死一劫。再回家，感觉父亲好像一夜之间苍老了一样，神情居然像个老人了，他的形象虽然从不伟岸，但毕竟高大结实。他对我的态度也变化极大，神态之中隐隐感觉那么一丝依赖。我知道，父亲真的老了，他无论哪个方面都再无力支撑这个家，他已经从心里把棒交给了我。或许，每个人来到世界都是带有使命的，他的使命完成了。但是，我对他的感觉，直到他去世前都没有多大改变。

后来，父亲去世了。自己跟母亲在家庭琐事上有了更多的交集。此时的自己也已有了较多的人生阅历，对母亲的话不再像以前那样言听计从了，并且发现她有着固执、偏见、多疑的另一面。有时，回想起父亲，审视自己曾经对他的轻视和疏远，慢慢发现自己或许从来不曾真正懂得过自己的父亲！

（四）父亲的少时

父亲童年其实是非常不幸的。他年少丧父，母亲软弱，因为爷爷的关系，偏偏头顶一顶富农的帽子。这顶帽子，除了羞辱，没有给他带来任何的好处。他的爷爷在那个时代就建起了楼房，但这与我的父亲没有任何关系。他1949年出生，刚出生不久，房子就被大家分掉了，他打小就成了一个住茅屋的富农后代。当时地主和富农的儿子叫地主崽、富农崽，那是一个歧视性极为明显的称呼，从小被欺负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那么一个时代，加上自己父亲去世母亲软弱，没有任何人保护他，只能无奈地受尽欺凌，可以想象这么一个孩子的成长中有多少的阴影和不安。看多了乡土小说的人或许对乡村存在很大的想当然的美丽误会，在这里，我只想说一句：不是乡村世界就淳朴，不是底层人们就善良，人性不分区域，人性中的阴暗也同样不分区域。或许，正是童年时深深烙在幼小灵魂深处的伤痛，造就了他的自卑和孤僻；童年时面对欺凌面对歧视无所适从找不到半点保护的不安与恐惧，让他成为了一个完全不懂得与人打交道的低情商的人，甚至在有些人看来还有些傻兮兮的。好像一棵树苗，正是欢欣成长时际，却总是被肢解，或者整个树苗被压弯还托一块大石头让其始终无法直立。直到长大，本该伟岸的一棵大树却长成了一棵扭曲的奇形怪状的树。但是，树没有感情不知道疼啊！

父亲也有自己的荣光。他读书时成绩很好——那是比好还要优秀很多的那种好。我都大学毕业了，有一次一个老师路过我家，还忍不住夸起我父亲读书时的优秀。老师说：“他是当时最优秀的，没有之一。”但是，那又如何？他读书只能读到六年级——既然他头顶了那个帽子，那么，这就是他的最大权利了。据说，他二十来岁的时候，还被戴过高帽子批斗过。这个可怜的孩子，这个属于乡村世界里没有见识的孩子，他当时一定百般无助百口莫辩百思不得其解吧？到底因为什么，为什么一直不放过他呢？

书反正是已经读不成了。后来，他想方设法找人想学一门手艺。终于，上天还是不绝人之路，有人被他感动了，做了他学木工的师父。听说，当时他学木匠也是有些阻力的，应该还是有好心人为他说了话吧，后来是村里有事要出工的时候，他必须回村出工。我知道他对这个师父有极深的感情，因为，像他这么一个不会表达自己感情的人，都让我感受到了他对师父的爱。他师父有个儿子，后来他师父过世后，他还是会去他师弟那儿坐坐，话不多的他，在他师弟那坐上半天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场景？

偶尔，我和他说起过去的时代，为他不平时，或者当年其他的“阶级兄弟”和他说到以前的往事时，他总是淡淡地说道：“当时世界是这样的，不怪别人。”或者这样说：“当时是那样的世界。”真的，他的语气神情里没有半点恨意。这到底是一种莫大的善良原谅了世界曾经对他的不公，还是他已经完全不愿意再回想起以前的日子，还是其它我想不到的原因？我真的不懂。

也已经没有机会再问了。

（五）儿子的悔疚

被扭曲的他，不懂得与别人交往，连他自己的儿子与妻子也不例外，内心里装着的苦只能完全靠自己慢慢消化。所以，母亲才会经常在我面前抱怨指责他的种种不是；虽然我是他儿子，也不喜欢他，骨子里轻视他。他从来都是孤独的、不被理解的，从童年一直到老。

其实，他是多么的不平凡不简单啊——竟然能够这么平淡地看待过往的时光！

还有，在当时物质这么贫乏生活这么艰难的时候，他也是从来不争。当时，农村里为了争个田角争个田垄诸如此类一点点利益而大打出手成为世仇的半点也不奇怪，但他每次都愿意吃亏从不计较。甚至，对母亲娘家的亲戚，有时母亲都不愿意让步，但他能心甘情愿地吃亏。当时，因为这些，一直看不起他的懦弱，其实，他何尝不是看透了什么？

以前，总觉得父亲对自己不够爱。其实，他作为一个吃尽人间苦楚的男人，在三十一岁才终于得子，怎能不爱啊！记得母亲和我说过一次：在我刚刚出生不久时，有次母亲给我洗澡他眯着眼睛看我笑了好久好久，直到一个邻居过来才打断了他那次长久的微笑。

他能力有限，但苦苦支撑着这个家，除了有喝口劣质酒这个爱好之后，他再也没有任何其它娱乐了，除了做事，还是做事。别人过年走亲戚都是打牌娱乐，他走亲戚经常是在亲戚家睡一觉，一方面他不会玩不懂交流，另一方面何尝不是因为太累了？

这么一个完全不懂得甚至可以说恐惧与人打交道的父亲，他竟然敢为了我们兄弟俩读书而打起了做生意的主意，那是对自己读书多深的不舍多深的遗憾加上他对自己儿子多深的期盼多深的祝福才麻起的胆子啊！

直到今天，我才能够真正理解他得知我考上大学那气宇轩昂光芒逼人的那一瞬间。

父亲，您生前唯一的爱好是喝口酒。但等我们也开始喝酒的时候，医生却让我们阻止您喝酒了。因为，您血压太高了。

作为您的儿子，即使全世界都看不起您，我也不能这么做。但这么多年，我始终不情愿走进您的内心世界去听您诉说生命的苦难去真正地理解您。虽然，您不一定会诉说。

直到今天，当我也体会到了生命里那些不能承受之重那些生活艰难人情冷暖命运无常时，我才想到真正地试图阅读您理解您。可惜，您已经不能再和我说话了！

有时，自己也会因为不满命运的安排而觉得内心很苦，但如果和您一比，自己受过的苦何尝有您的零头？

我知道，您只是芸芸众生里极为普通的一人而已。六道轮回，红尘真苦。

但我们父子一场。毕竟，我还是亏欠您太多太多了。本来，我应该是能够给您送去一些温暖的。

您的恩情，还有今生我亏欠的。父亲，我来世再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