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散文散文野草诗会

曾经,波上寒烟翠

2019-01-27  本文已影响180人  江岚_美国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宋∙范仲淹∙《苏幕遮》

人世间没有完满,爱情里,更没有。

起初,少年不经事的你和情窦初开的我,都还在上大学。平时完全靠通信保持联系,只有寒暑两个假期回到家乡才有机会见面。而每一个相见的夜晚,我们几乎都会去江边,在铺满鹅卵石的江岸上散步。

我们总是走得很慢很慢。有时你会要我唱歌给你听,我就边走边唱。我会唱好多好多歌呢,唱到你也熟悉的曲子,你便会吹起口哨与我相和。不时抽空吻一下我的脸颊,揉着我的头发,说:“你唱得真好。”

我闻言便垂下头笑了。你在夜色中看我的那种目光,即使在十几年后的此刻回想起来,也依然能感到那灼灼的杀伤力。我想那个时候的我,是爱你的。有些人和我相识了很多年,彼此也算是很谈得来的朋友,可我从来没有爱过他们,只是在那个时候,从见到你的第一刻起就爱上了你。

更多的时候,我们就聊天。我不懂你的汽车制造或者你不懂我的国际关系并不重要,我们可以聊很多很多别的东西,比如唐诗宋词,比如人生,比如未来。记得有一回在江边的草地上坐着,我曾告诉过你,我的理想是要当一个女大使。那晚我穿着深紫色宽摆的裙子吧?过去我偏爱一切色调明朗的衣裳,我的头发很长很长,现在不一样了;那时的我很自命不凡,很聪明自许,很嚣张任性,现在也不一样了。你呢,你还是老样子吗?你变了没有?

我有的时候会梦见你。最近的一次梦是彩色的,梦见和你考上了同一所大学,我们成了同学,不用一开学就分开两地了。每天一起去上课,一起去食堂吃饭,一起上自习。我们当年在江边憧憬了无数回的场景演绎成这个梦里的情节。

梦中的你还是老样子。天气很冷,你到我的教室来接我,我递给你一张纸条,叫你将上面的内容抄写一遍,我隔天就要。

“我最近忙得要死,你要我抄这个做什么?”你问,皱着眉头。

我笑,回答说:“不为什么,只是想要。”

“没问题,”你回答,接着转过身,紧紧抱着我。

梦里的这个拥抱非常清晰,非常实在,紧紧地,于是梦就醒了。梦中递给你的那纸条上,录的是一阕词。原本是在那些相思不相见,情书往返的日子里,你抄录下来夹在一封信里寄给我的: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梦中你的一笔一划都非常清晰,因为这些信一直都还在那里。这封信里,你还说,原本以为不为考试而去读唐诗宋词的人很不可思议,是我给你讲过一阙“梳洗罢,独倚望江楼”之后,才开始慢慢懂得这些古旧文字里,耐人寻味的好处。

我喜欢你的字,飘逸洒脱的行书或坚刚强硬的隶书,都非常漂亮。我也真的给过你一篇文字,要你抄一遍,为了得到一份完整的,可以拿出去向人炫耀的,你的字。不过那是一篇名家散文,比一阕词长得多,你当时的反应、我的回答也的确和梦里一样。只是——你最后并没有答应我。我如今拥有的你的字,全是信,完整,却不能够拿出去给任何人看。

我记得过去发生的很多事以及细节。记忆将它们都制成了底片,存在我的脑海里。有时我也想将这些底片全部曝光,一张也不留,然而记忆是相当难对付的一样东西,你越想记住的也许总也记不住,越想忘掉的,却始终与你形影相随。

大二那年暑假的某个黄昏,天气又闷又热。我们走到江边那片小树林时,你暗蓝格子的衬衫就湿透了。你把衣服脱下来,挂在树枝上让风吹干。我趁你不注意,一下子跑到一堆乱石后面躲了起来。你回转身不见我,竟急得一迭连声大叫我的名字。等看到我出现,也顾不得责备我的恶作剧,冲过来一把拥住我,说:“别走开,千万别离开我!”

那一刻,我看见满天的星星都落在你眼中,闪闪烁烁。

可我,终于还是离开了你。不知道如今你在哪里,也不知道你现在做什么。有时也想再见到你,和你聊一聊。现在要找个人安静地聊天很不容易了,周遭的人都很忙碌,等不及地挥霍今天,他们认为像我这样的人太不切实际,总跟不上潮流。只有你才会感叹我的裙边鬓角,都是秦时秋月唐时春风。

其实,我自己也和以前很不一样了。如果现在我们有机会重逢,你不一定能认出我来。我变了很多。每天朝九晚五去上班,久不久拎着公文包飞来飞去谈生意,用赚来的钱买意大利时装、法国化妆品,天天把自己打扮得如过年一般。周围的人都戏称我“女强人”——可是,我真想什么事都不做,仍穿过去那样简单朴素的衣裳,不被什么人吆喝来去,不用为什么事委曲求全,只要晓窗分与读书灯。

可惜,我没有足以支持这种潇洒的实力,只能起早贪黑,为老板冲锋陷阵,沙里淘金。当然,我是没有资格抱怨什么的。来到没有唐宋诗篇的异域读书工作,是我自己愿意的,由此引起的一切后果,我必须自己承担。

我临走之前那个晚上,我们没有去散步,在你的小屋里,我们相对无言。

我心中有些希望你叫我留下来不要走,可又担心万一你真的说了,我要怎么办。我当时雄心万丈,决心要到新的广阔天地里大有作为一番,不太可能感情用事的。何况我们都还那么年轻,分别几年没关系,我们还有一百年,一千年可以长相厮守呢。再说,一个太平洋的距离也算不了什么,二十几个小时的飞机而已!

真的是因为那时太年轻了吗,怎么就不明白,即使只有几分钟的脚程,说见不到就是见不到了呀!当初作决定时果断得很,自信得很,等到发现这个决定所带来的某些后果自己根本难以背负时,再回首已百年身了。

你是很了解我的,所以那夜你并没有留我。此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我现在也不是没有新的朋友,但我和他们在一起,常常不由自主地心不在焉。我总是会没来由地想起和你相依的那些夜晚,我们的目光随着渔火在蓝黑色的江面游弋,我们的笑语和歌声在晚风中轻柔飘荡。

唉。如今,我们的生活里都不再有彼此了。很想知道这些年以来,你过得怎么样?倘若今生已不能够再相见,我希望有一个美丽的女子将她多情的心放进你的胸膛里,在每一个夜晚,每一个清晨,温柔呵护你。

然后,你便可以渐渐,渐渐,将我忘记。

至于我呢,我真的是爱过你的。爱过了,就可以无怨无尤了。虽然在夏夜的凉风里或寒冬的火炉旁,我还是会不时地想起你,但我慢慢学会不再伤感,因为我终于明白——

人世间没有完满,爱情里,更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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