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近回村
我现在躺着的这屋子,是儿子口里的老宅。他说的时候,我心里在笑。
这房子,也就快二十六年的光景,在我心里还是新宅。大抵人言新旧,都是以自己为参照。我说的老宅在向南五十米,今已不复存在,在麦子黄土的下边了。虽然有几茎蓬草,几片灌木,但终是陈迹了。它是1933年打成的土窑,而在我的父亲两岁时他的全家搬了进来,那是我的爷爷、奶奶、一个伯伯和三个姑姑和最小的他。现在我们这一大家都是从这里的走出,我和两个弟弟的孩子们却是在新宅的出生。我想问问儿子,他爷爷辈创造的宅院,是不是更应该称为老宅?
你不用来看,看我的出生地,看我二十岁前除了在学校就在这里的成长。我少时总认为历史是千百岁的老人,长须飘飘如悬崖冰挂,太短的岁月称不上历史。哪知道从初始告别,到偶尔回顾,再入故宅,直至最后彻底作别,它被统一扒光铲平,算起来也不过十二三年,但已感到历史已经如一根长长而结实的棕绳,牢牢套在我的脖子上了。每年年终逃火放假,我一个人沿着那墙角步步移动,心里告诫着别忆先前,到最后其实还是被先前带走回不来了。寻院里那棵小桃树栽在哪里,哪里是放捶布石的地方,哪里是上房我睡的床四条腿的所在,而后檐外的井口又大概在哪。故宅被毁灭时我不在家,没有一张照片的留存,但我立在那里心里的定位,和它们的实际坐标不会差了分毫。“唯将旧物表深情”,它们可是把我浸泡得浑身故味了。接下来我到三百米外的八里山转游,是去寻我的脚印,我的小羊的脚印,还有我少时洗澡的水塘,我甚至尝了尝那水,觉得它三四十年并没有变味。记忆太好真是灾祸,立在那里先前便复活,这不是老朽是什么,真该好好批评一下的。
年近回村
我躺在屋里。旧居的冷和先前之比,简直可以忽略了。午饭后迷糊,我侧靠在被子上,似要睡去。四弟给我盖了被子,我说你要盖给我盖两个,他便真给我裹得严严实实的,关上门出去了。父亲在身边睡着,我没有睡,但一闭眼,就如坐了时光倒车,好像一下子不是现在了。
水瘦山寒,我躺着,听刮过庄田的呼呼大叫的风声,它从西伯利亚来,扫荡这大地多少年了。听这风声,和我小时没有一点不一样,和父亲少时也不会不一样吧。不敢再往远推,最起码一千年不会有大的变化的。风大,它铲除,它剥落,万里山河都被弄了底朝天,一根黑线都能看得见,能看清大地的一切隐私,包括它身上的每根汗毛。
我被厚厚的被子裹着,感觉被捆了一般动弹不得。冬天的大地也是如此,它被封门上锁,严禁新生的出现。冬天严酷,冬天守信,到新春节临,它松了捆绑,撤了藩篱,开闸放生,多少新的东西腾腾出来了。迎接春天得感谢冬天,它们的轮回是梦想的栽培,是希望的达成。
绳索被去之后,我却不会新生。对着八里山上的小榆树,靠着苇园边上的小柳树,拉着南坡三亩地外的迎春花,我自卑而气短。它们摇落三秋叶,也能摇出二月芽,而我即使马云和特朗普也不能再看到自己的童年了。这也许是我对它们痴痴恋恋的原因,自己越没有或者越是失去太久的东西,自己越是最渴望和珍惜。
我想,这样的风把人心也刮得蜷缩成一小团的时候,会有野兔从麦垄的低凹处跃起,跑到对面的山坡吗?人在被窝里盖着呻吟,在诅咒寒冷,地里的它们会有怨言吗?人难道就没有过风雪夜寒的野宿吗?忽然想起来了。我七八岁的时候,我的奶奶那时七八十岁,她告诉我说她母亲告诉她,曾有安徽砀山县的货郎到我们这里转村,眼看天黑,父子俩挑着胆子翻山,忽然父亲肚子疼得要命,在地下打起滚来。儿子想去叫人,但又怎能撂下父亲不管?他们所在的地方可能荒远,父亲是一步也不能挪动了。没有吃食,只有破被,几个小时后,父亲的痛疼好像减轻,但早已夜黑如漆,它们哪敢迈步?半夜下了大雪,父子拾来柴火,才发现洋火早已湿透。他们两个,在玉蜀黍秆下躲了一夜,第二天被放羊的老汉发现,被附近的人救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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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故事最少有一百五六十年了。那父子姓夏,后来辗转流离了二十年,最后落脚到附近的村头,打了两孔窑,住下来。他们繁衍生息,现在这村叫夏家洼,已经有六七十口人了。我担心奶奶的杜撰,我长大后专门去走访落实,夏家的后代带我看了他们祖先的坟墓,一点不虚。他们现在和砀山县还有联系和来往。
这是冬天的历史。它让我坚信,再冷的冬天,即使在荒野,一般也冻不死人的。怪不得有多少人在冬天出门,在风雪中上路。从那时起,我心里再也没有怵过冬天,我在冬天几乎没有穿过棉袄。活动的热量的产生,就把冬天驱离。
北半球的中低纬度,大大的一块欧亚大陆,冬天的情形不会有多大差异。一定有许多人心里压根没有把冬天放在眼里,一定有许多人害怕冬天。比如我周围的老人,他们的害怕是因为贫穷,没有棉衣的冬天,那不是要命般的催逼吗?羽绒服在身的冬天,立在门前看雪飘是享受的呢!
在故乡我有无端的悲哀。人说日新月异,我的故乡却年年如旧,几十年如旧。寻不回的少年失落了,最爱的故人亲人不在了,没离村子一日的人也老了,仍然贫穷着可怜着。不知天高地厚的新一代在张狂浅薄着,世俗的重压里没有一人跳出,都纷纷举手做了奴隶,奴隶们有时也互相愤愤,再弱的人都敢趁机会欺负比自己还弱的人,自以为最厉害的人见了回村的轿车也知道凑过去,低头哈腰只说好话了……我的故乡啊……
只有阿Q才适合当我们的村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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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到了从房子后面缓缓驶过的马车,马蹄的得得里,我觉得把我拉成一个古人了。如果有一个人领着,顺着我们的地块,去分析和追记那些坟墓的根源,大体能追到清初。也就是说四百多年前的骨殖,现在还在小村的地底下。平民的坟头不会引了盗墓贼的注意,他们一定保存得相对完好。有魂灵吗?他们对后代有过怎样的启示?又想,穷人哪里能读书,自顾不尚且暇,何能引导下辈?……没有魂灵吗?它们的物质循环可是基本都进入了后代的身体,我怎样判别我和他们相比是进步还是退步?我们知道他们是我们的先祖,那个渐平的坟头就是符号和标记,这就是传承接续、生生不息吗?
接近年下的回来,欣喜里也心凉着。许多人未回,更多人盼着回来的人。在家的人洒扫大路,除了荆棘,刈了灌木,路更明亮通达,抵至各家的大门,如亲人思念的流水送达。一干净,就有新的感觉。但大多捉襟见肘,很少人开怀置办年货,年下只有几天,以后的日子还得过,长着呢!他们说。
柴门也有新红的对联,土窑也有鞭炮的炸响。孤寡九十的老奶奶,大年初一早上也有人给她端一碗凉粉汤、热饺子。真的是新春,篱笆不关,水管不冻,菜地回绿,今年的春节就是立春,我们得昂扬着,对这也是故里也是天下的新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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