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散文散文故事

老天辜负过谁

2019-01-15  本文已影响47人  任风南

考试结束一周后的某一天,林国华跟我谈起他面试的最后一个考生。“周小莉,我记得她的名字。”他说。我没告诉他,我认识周小莉。

2019年的第一个周日,数九寒天,这是二九的第七天。早晨七点,周小莉已经坐到一家成人培训机构的教室里。空调刚刚打开,她冻得直哆嗦。跺脚搓手,依然手脚冰凉。

丈夫让她多穿一点,“面试归面试,为了形象也不能不顾身体。”在丈夫眼里,周小莉今天打扮庄重且精致,一身简洁的套装,里面薄薄一层羊毛衫,三十五岁的她笑起来时,眼角已有鱼尾纹,但今天在粉底的遮掩下,毫无痕迹。

“你不懂,面试,形象是第一位,辅导机构的老师反复强调过。”她对自己的形象很满意,边说边套上一件长款羽绒服,出了门。

“如果这次面试不通过,我就不考了。”周小莉对我说过,“参加教师资格证考试的,都是二十来岁的小青年,我属于大婶级别,跟他们竞争,心里发慌。”她心慌的地方并不在于此,如果资格证再拿不下来,辅导教师的岗位有可能要失去,“三十五岁的年龄是个坎,重新找份工作太难了。”

十三年前,周小莉大学毕业后,一直在辅导机构担任初中语文辅导教师。她不是师范生,更不是中文专业,“我们集中培训一个月上岗。说实话,专业知识在其次,这可以慢慢学。重要的是续课率,只要保证学生不流失,下期继续报名就可以。”她说,“奖金全在续课率上。”

早有消息说,即使在辅导机构任职,也需要教师资格证,“考出来放心。”有资格证至少下岗的可能性要小。“有个证书太重要了。”周小莉怕行政条文出台后,会一刀切。

无论自己的续课率有多高,也无论自己的辅导成绩有多好,在行政命令面前,一文不值。“为什么小三的下场不好,因为没有名分。”她曾跟朋友开玩笑说。“资格证相当于名分。”

虽然自己是辅导机构的老师,一样要报教师资格证的辅导班。她心里没底,“我会上课,但备课上课怎样才算符合规范,面试时需要注意哪些细节,很多地方得重新学习。”

昨天是面试第一天,她面试时间是今天下午的最后批次。昨天下午,辅导机构给她打电话让她继续辅导,“今天的面试题,我们已知道一大部分,我们要有针对性再给你辅导一下。”

今天上午,周小莉按照培训方案,还要再备四次课,试讲四次,辅导老师根据她试讲的情况,做最后指导。时间太紧,所以她七点就到了。

有资料表明:2015年,教师资格证考试改革正式实施,打破教师终生制且五年一审,改革后将实行国考,考试内容增加、难度加大。在校专科,本科能报考。改革后将不再分师范生和非师范生的区别,想要做教师都必须参加国家统一考试,方可申请教师资格证。

这一政策的实施,促使报考教师资格证的人数逐年增多。然而,不可忽视的是,报考人员中,女性占据绝大多数。2014年12月8日,教育部长陈宝生撰文说,“让教师成为让人羡慕的职业。”显然,很多男性用实际行动表明并不认同这一说法。

教师职业因为有带薪休假、时间固定、兼顾家庭等特点,对女性而言,无疑有较高吸引力。周小莉对此还有另一种认识,“最重要是好嫁人。”同时,“今天的就业形势,对女性还是有隐形的歧视。”

辅导机构的老师给周小莉出了四个试讲题目,一篇小说,一首古诗,一篇文言文,还有一个作文讲解。“这是昨天我们搜集到的面试题目。你先各写一个简单教案,然后试讲。”负责人说。

“不要有‘嗯’“啊”这样的话,注意语言表达的连贯。”试讲时,辅导老师说,“其他还不错,整个上课环节不错,从导入到问题设计还有总结和布置作业。都符合要求。”

这给周小莉很大信心。“我已经教了十多年课,应该没问题。”她说,“即便不专业,可毕竟我也算是熟练工。”

中午,女儿给周小莉打来电话,祝她马到成功,“宝贝,妈妈没问题。”周小莉很高兴地对女儿说。

老板曾对周小莉说,拿下教师资格证,她就可以一直在这里工作,“你的续课率那么高,奖金下一步再提高。”老板的话让她看到希望。女儿明年上小学,她和丈夫按揭了一套房子。“老公工薪族,如果我的这份工作能保住,那么按揭、供孩子上学,还有父母的养老,马马虎虎能应付过去。”周小莉说。她太需要一份稳定的工作,不希望有任何波折变动。

任何小人物,都是在时代的洪流里挣扎,无力且徒劳。他们要求不高,只想安稳踏实过日子。对有些人来说,一份工作像是旧衣服,可以随时更换。周小莉却不能,“我有走出去的勇气,却没有接受失败的底气。”

“谁让我没嫁个有钱的老公呢?”她笑着说。“不过也很好,不用担心别的事。”

下午一点,她稍微补了一下妆,开始排队进考场。她看见考官们进入大楼,消失在不同编号的考场。

林国华是众多考官中的一个,他扭头看看不远处排队的考生。

“谁都不容易。”他跟两位副主考说,“不过我们得把好关。”

“我们得想一个问题,假如我们的孩子交给那些考生来教,能不能放心。”他补充说。

林国华已经做过四次语文科目的考官,前三次是副主考,这次是主考。按照程序,他会在系统里随机抽取两道题,考察学生的应变能力、素养、以及语言表达。然后,听学生试讲。“考生试讲时,你根据他们讲课的内容,随便问一个专业问题。”他跟一个副主考说。这是面试最后一道程序。

最后,他们三位考官,共同商议打出分数。六十分过线。

昨天他们这一组,面试了二十五名考生,“只有极个别试讲没问题,能根据要求来设计问题讲课。”他后来总结,“最大的问题是,很多人没有专业素养,来考教师资格证,不是误人子弟吗?”

“没有过关率,只有合格不合格。”他说,“外界对教师有很多误解,以为教师不过是讲讲课,批批作业,他们不知道这需要专业知识,教的每一个知识点,都不能失误。”

下午场的几位考生,要么解释错了古汉语,要么不能完整翻译一首诗。他毫不留情打了低分,副主考没有异议。

结束考试后,他对我说,两天面试了五十个人,“只有一个男生,我发自内心想让他通过,可他专业知识太差,连新闻的基本结构也不知道,他不是学中文的。这肯定不行。”

“最后一个,听完她的试讲,虽然有些瑕疵,但感觉素质真不错,而且年龄也不小了,看身份证是三十五岁,我们三个考官互相对视了下,点点头,我们想让她通过。”他说,“一看就知道这是在外面任过课的,如果通过不了,她在外面的教职估计也会丢。”

林国华针对她讲课中的瑕疵,在草稿纸上写下一个问题,交给副主考。副主考点点头,这是考生试讲结束后的问题答辩。

周小莉抽到序号,是最后一个考生。

听到考官叫她的名字,她脱下羽绒服,推门进了考场。

抽到试讲篇目时,周小莉已经抑制不住激动的心,这是上午刚刚练习过的鲁迅的《社戏》。

“一定要看好抽到的试讲要求,前几场的考生就没按要求讲。”辅导机构的负责任说,“看清楚是否让你读课文,分析文章时,是分析人物形象,还是分析主题,还是从结构角度分析。”

周小莉仔细看要求,“分析六一公公人物形象。”

“从六一公公对待小时候的鲁迅,也就是迅哥,和其他孩子的不同态度来看,六一公公是个淳朴、热情、好客的人,他身上有着中国传统农民的优点。”周小莉最后总结说。

她气定神闲,带一点点骄傲。毫无痕迹的妆容让她看起来像个明媚的少女。她甚至想到回到家后,女儿欢快地扑到她怀里的情景。

“我没问题,准备太充分,完美。”结束后,她对朋友说。

副主考拿起一张草稿纸,问她,“麻烦你说一下小说和散文最主要的区别是什么?”

“小说有情节,引人入胜,有鲜明的形象。而散文没有情节,主要是抒情为主。”周小莉回答。

副主考点点头,“谢谢,请交上你的备课纸。拿好身份证、准考证。可以离开考场了。”

林国华等她离开考场,问其他两位副主考,“怎么样,过不过?”

“她不知道小说和散文的本质区别,这可是中文专业中最简单的问题。迅哥怎么能是鲁迅?无论讲课再好,基本知识点不能弄错啊。”副主考说。“专业的事就得专业的人来干,我们这一行,要专业底子啊。”

“当时,我很纠结,我清楚我们最后的打分对她有多大影响。”林国华后来说,“她不像那些二十岁的小姑娘,跌倒几次都不要紧,爬起来一样走路。”

林国华在电脑上输入最后一项得分。系统显示最后得分,58分。“没办法,我们本想让她通过。”他说,“但这意味着,我们对她的学生不负责。”

林国华交上统计表离开考场下楼。他看见最后那个考生在打电话,“她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周小莉的手已经冻僵,但阻挡不了她的兴奋,“肯定是个好结果,你要知道,为此,我付出的太多了,老天辜负过谁?”她在电话里对朋友说。

我并没有告诉周小莉她的面试成绩。离公布成绩还有两个月,她沉浸在成功的希望中。我知道,那是虚假的希望。

但虚假的希望也是希望,哪怕只有两个月。在备受摧残的生活中,伤心能晚来一分钟,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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