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春日-春日无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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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加镂月裁云第六期有奖征文活动
我发现自己被困于一个春日。
距我发现这一点,七天时间已在十根手指的八个指缝间悄然流逝。
日子咬住了自己的尾巴,活像一条衔尾蛇。
在这一周间,我睡了七个懒觉,旷了十八节课,灌了二十三瓶啤酒。请别误会这些数字间存在着某种必然联系,因为我实在没有无聊到数自己喝过的啤酒瓶数目。
它们躺在桌子上,蜷缩在垃圾桶里,有的碎了,有的板正得像个锡兵。
我瞎诌了啤酒瓶的数目,但困于春日是确有其事。
眼下正是打玻璃弹球的季节,我顾不得其它,拿上两听冰可乐就赶往弹球厅。
迎面是我的发小阿兮,我抬手把其中一罐扔给他,很自然地抛出我的疑问:
“阿兮,你不觉得近日的天气晴朗得有些过分吗?”
他挠了挠发青的光头,“这难道不是好事嘛?”
我淡淡地追问:“你还记得上一次下雨是什么时候嘛?”
“可能是两个星期之前?话说阿秋你今天怎么奇奇怪怪的,不是约好了一起打弹珠吗,快过来,再晚会就没位子了。”
哪怕我无数次暗示自己专注当下,那一刻起,我的心里泛起一层涟漪。
我试图将那个胡思乱想的自己抛于脑后,就像我抛出我的可乐,我的问题,我的记忆。
再回过神来,阿兮已淹没在人潮里,像是归鸟候于山林,又像浪花归于海底,我起身去追他的背影,却被人流堆积起的汹涌所吞噬,一朵朵激湍的浪花似无形的大手,将我由沙滩推向海底,每一次推搡都令我愈陷愈深。
就在快要坠入无尽的须臾间,我听见了一声细不可闻的呼唤,似耳边的呢喃轻语,又像天际降下的神谕。恍惚间有光束透进来,一个少女的背影立于光下,像阖紧翅膀的天使,世界沿着她的羽翼顺流而下,她蓦地转过头,脸颊笼了层薄雾般的面纱。
我擦拭眼角,想要分辨她的模样。再睁眼,却看见阿兮在人群的对岸遥遥地向我招手。我与他的距离恰好是一艘船。
又做梦了吗?这些天来,我重复地在梦里遇见一个女孩,却从未看清她的面庞,亦不知她的姓名。
我的头隐隐作痛。缺失的记忆像玻璃碎片,割伤了我敏感多疑的神经。
我知道我在恐惧什么,我的生活是易碎品,春天的日子多么稀缺,明媚的阳光和阿兮的陪伴更是让我害怕这会是我人生的最后一天。过分美好的东西都太不真实了。
不久后,我和阿兮就要参加那场战争。它可能就在一个月后的某一个春日,一周后的某一个春日,可能春天过去了,战争还没开始,可能春天过去了,我也消失了。
冰可乐,玻璃弹球,阿兮,他们都会消失,我要专注于我的春日,更何况我的春日似乎根本看不到尽头。
我希望我被困在这个春日,我在周一与阿兮约了一场玻璃弹球,周二阿兮约了我一场玻璃弹球,周三又是一场,周四周五周六周天,我们每天都打玻璃弹球。
我讨厌玻璃弹球,打玻璃弹球对我而言是一件小概率的事情,如果它每天都在发生,那就证明我的确被困在了某一个春日。
天啊,人到底能不能把自己欺骗。为此,我不断暗示自己,我已经成功踏入时间的循环,永远活在了那个春日。床头越堆越高的啤酒瓶却像在嘲笑我的自欺欺人,因为物质不会在一个循环的时间里不断增多。
我打碎了啤机瓶,也不再清点啤酒瓶的数目,欺骗自己的关键是忽略既定事实,我想我确实是做到了。
接下来是创造证据,我就像一个高明的伪史学家,我不断地为自己的假说搜集证据,以期能让我自己相信。我打了整整一周的玻璃弹球,每天睡懒觉,尽可能模仿昨天的日子,并告诉自己这不是刻意为之。
我发现自己被困于一个春日。我必须靠我的发现活下去,它支撑着我活下去。
于是,我真的发现自己被困于一个春日,但眼下更要紧的是,那个女孩是谁。
我不知道是不是长期的恐惧让我的神经衰弱,我时常做那个关于女孩的梦,甚至在白天。她就像来自异世界的信使,时不时将我从真实的生活里抽离。
可能我太想着逃离我的春日了吧,才幻化出她来,我为我的想法吃了一惊。
每每回到现实世界,我的记忆总是缺失的。只能依稀记起一些场景:校园的操场、林间的小径、教堂的吊灯。我在日记本里记录下忆起的种种,在床头放上白纸和笔早已成为了我的习惯。
“愣在那干啥呢,快过来!”阿兮声嘶力竭的呼喊声把我拉回了现实,我再度向人潮游去,像是在摆渡自己。
幸运的是,还剩最后一个场,阿兮欢呼雀跃。吊顶的灯不知道何时坏了,摇摇欲坠,像是悬挂着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窗帘没完全拉上,若有若无的明亮顺着缝隙钻进来,我看着手里的弹珠,回味着刚才那一瞬的晃神,竭力遏制的思绪再度翻涌,我找了个肚子疼的借口,逃也似的离开。
我翻找着日记本扉页的日期,第一面是两周前,春日的始端或许源于此时,我努力回想着这些天来发生的事情,企图寻找一些蛛丝马迹。遗憾的是,我发现我的回忆只剩下一天,也就是从第一面以后,我关于梦的记录虽在更新,关于生活的记忆却荡然无存。
我感到后怕,希望能证明自己是在自欺欺人,但眼下发生的种种并不适用于任何自然规律。未来一年的天气预报都是晴天,售卖雨具的商铺在不经意间消失了,常年积雪的山头花草遍野,永无止境的玻璃球对局。不知何时起,似乎所有与春日无干的事物都被抹除了。
但人们似乎都对此熟视无睹,或许,被剥离的不单是肉眼可见的事物,还有些难以觉察的东西也在悄然间改变了。
我百无聊赖地踢着石子,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脑子一团乱麻,我不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只是觉得这个世界或许还是早些毁灭为好,自己也就不必如此头疼。
思绪四处游离、不知归处之时,我迎面直直地撞上了电线杆,没有太多痛觉,更像是没有痛觉,我正暗自思衬这一切多么不合理,耳边却传来关切的问候。“你还好吗?”我扭头寻找声音的来源,眼前是个戴着针织帽的少女,下巴被厚厚的围巾裹住,还披着格子大衣,可眼下却是春日。
算了,今天遇到什么事情都不稀奇了。我被姑娘的眼睛吸引住了,她的眼睛倒映蔚蓝的天,澄澈又明亮,像是久经打磨的黑曜石,额前的刘海垂到眉睫,有种道不明的熟悉,我努力在脑海里搜寻这张面孔,却觅之无踪。我忍不住开口,“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话刚出口我便有些后悔了,这个开场白实在是太过蹩脚,她的神色有些惊异,不过很快又恢复了平静,随之俏皮地眨了眨眼,“你们男孩子都是这样和第一次见面的女生搭讪的嘛?”我想逗逗她,“您这是刚从南极探险回来?”
她却变了脸色:“方秋先生,我是你的引路人。”
虽好奇她是如何得知我的名字,但看到眼前这个奇装异服的女孩以严肃的口吻道出如此无厘头的话,我不免失笑,进而放声大笑。我的眼睛弯成缝,笑得憨憨的,整个人像被阳光泡软了。
令人喟叹的是,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间,我再也没有露出过如此明朗的笑容了。起初我还试着插科打诨,直到她一五一十道出我小腿上的疤和后脖颈上的胎记,我便闭口不语了。被人知根知底的感觉糟糕透了,凉意从脚趾头升向脑头骨,我冻得僵僵的。
“简单来说,你我目前所在的并非真实的世界,而是你的记忆世界。你被困在你的记忆里,当你的记忆消耗完,你就回不到现实世界了。”
一番话令我云里雾里,她看出我的茫然。
“记忆世界里本是不该产生新的记忆的,你一直在使用现实里旧的记忆,也就是说每过一天,你现实里的记忆都会消失一份,当剩最后一份,你就会陷入循环,永远活在这个你虚构的记忆世界里。”
本来想着这个怀揣秘密的少女可以解答心中的疑惑,却好像被卷入了更深的泥潭。
“所以我不是被困在春日里而是记忆里?”
她木木地点了点头,“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能不能回到现实世界,开始新的记忆,或者用完现有记忆陷入循环,就看你自己的把握了。”
“当然接受这一切很难。”笑意又攀上了她的脸 ,我却再也笑不出来。
我开始后悔出这一趟门了,或许我应该若无其事地回到弹球厅继续跟阿兮一较高下。可按照她的说法,连阿兮也是我臆想出来的,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该如何醒来?
我以一种近乎绝望的眼神哀求地看向她,她却俏皮地向我弯了弯腰。
她转过身去,看着她的背影,某种东西突然在我脑子里炸开,碎裂,每一片都散射着光芒。
是她!
是她,那个我梦中的少女。
我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你能请我吃根冰淇淋嘛,要巧克力味的。”
她眼里闪过一丝慌乱,却很快微笑着点头。
我们并排坐在小镇的甜品店里,各自对付着一大份冰淇淋。阳光透过玻璃,奶油变得剔透,我们的脸也变得生动。
末日前的强装镇定?我不知道,只是和她坐在一起,我觉得无比心安。
"这意味着什么?"
我指了指她手腕上的手表,上面是不断闪烁着的红色数字,像倒计时的形式,我凑近看了眼,恰恰168个小时。
“是说我们只有一周的时间了呢,阿秋”
“那如果倒计时结束了呢?”
“你就永远回不到现实世界了,永远活在这个小镇的某一天。”女孩舔舐着勺中的冰淇淋。
“那敢问阁下有何指示?”,我有些抓狂,若诚如她所言,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难道你不喜欢这里的世界吗,我只是来告诉你这一切,你也可以选择什么也不做,永远在这个记忆世界里循环下去。”
她突然停下勺子的动作,玩味地看着我
“那你会选择哪一天循环下去呢?”
“如果一定要留下来,我选择今天!”我毫不犹豫。
“因为今天我第一次遇到了你,还和你一起吃了冰淇淋。”我还想说更多,却震惊地发现她已经是满脸泪水。
“你怎么了,其实我还在梦里见到过你,很多次......”
她终于还是无法克制自己,颤抖着哭起来,我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做才好,突然,一个想法在我脑中滑过。
等等,她刚刚叫我阿秋?
阿秋,是我最好的朋友才知道的名字。在青藤高中,我认识了我一生中最好的两个朋友,阿兮和莉亚。
阿兮总是喜欢叫我阿秋,而莉亚则喜欢默默地在我旁边笑。我们曾一起度过了无数的日夜,直到战争爆发,我和阿兮被紧急征召,甚至没有和莉亚告别的机会。
回忆像倒流的泉水,从我的日记本里浮现,不断重构着。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她,声音有些颤抖:“你……你是莉亚?”
她仍在哭泣着,却摇了摇头,“现实里的莉亚已经死了,阿兮也是,我是莉亚残存的意识,他们以不断刺激脑电波的方式让我侵入了你的记忆世界,来唤醒你。莉亚的意识大部分已经被他们功能性改造,但我保留了莉亚的某些最关键的潜意识,潜意识告诉我,其实莉亚是想和你在某个世界共度余生的,我就起了心思,希望你能不被唤醒。
她的话让我震惊得几乎无法呼吸,我从未想过莉亚会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我的记忆世界里。她不仅仅是我记忆中的一部分,更是莉亚残存的意识,为了唤醒我而被送到这里。
我伸出手,抹去她脸上的泪水。
“莉亚,你……”我哽咽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阿秋,对不起。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难接受,但我希望你能理解,他们已经捕捉到你的回忆产生的电信号了,你想起了很多东西,就要醒了,我也就失去价值了。”
我点了点头,泪水也夺眶而出,“莉亚,那你会去哪里?”
”可我不是莉亚啊,我只是她残存的意识,我就要消失了,就像被榨干价值的冰淇淋杯。”她向我示意桌上被我吃空的冰淇淋杯。
“他们到底是谁啊?”我近乎颤抖地问道。
她却突然笑了。
她笑着吃完了最后一口冰淇淋。
“你的记忆已经恢复了,你就要醒了,你真的还要装作不知道他们是谁吗?”
我们静静地坐着,不再言语。
她手中的表越转越快,我的记忆也越来越清晰,终于一切就要结束了吗?
我闭上眼睛,想逃离不断涌出的回忆,可那些消失的回忆却像喷泉一样喷涌而出,无法遏制,无法阻止,将我淹没。
我还是输了。
“莉亚,你骗了我。”
她笑着摆摆头,“是你自己在欺骗自己。”
我绝望地低下头,什么潜意识,什么时间循环,什么引路人,都是假的,甚至连莉亚也是我虚构出来的。
那场战争早已经结束了,阿兮在我眼前战死,而我则被送到战后医院接受心理治疗。
战争是如此痛苦,我厌恶战争。为了能彻底摆脱这场噩梦,我在病榻上偷偷研究了三代造梦仪的各种资料,想出了逃离战场的方法,那就是告诉他们我失忆了。他们会通过造梦仪,让我陷入虚拟的记忆世界,通过捕捉是否有明显的回忆信号,判断我是否在撒谎。
为了能欺骗机器,我花重金学会了催眠,向自己注入潜意识,于是在被带入虚拟世界之前,我虚构了很多事情,最重要的一环就是根本不存在的莉亚,我将她植入在我最深的潜意识里。机器的逻辑功能是优先深度遍历,它一定会从莉亚开始,搜索有关的回忆,却因为我的虚构一头雾水,无法判断真实的回忆和虚假的回忆,也就无法判定我是否真正失忆。
这样,我就成功地欺骗了机器,让自己得以在虚拟的记忆世界中逃避现实。然而,我没想到的是,我的潜意识竟然如此强大,连我自己都无法完全控制它。莉亚的形象在我的记忆世界中变得越来越真实,她不仅仅是一个虚构的角色,而是成为了我内心最深处的渴望和寄托。机器抓住了这一弱点,终于识别了我的回忆信号,我即将回到现实。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手表上的数字逐渐逼近零。我知道,当倒计时结束的那一刻,我就将被迫回到那个我极力想要逃避的现实世界。
我已经很努力了,哪怕在虚拟世界,我也一直在对自己二次催眠,希望自己能相信时间循环,从而彻底活在虚拟世界里,活在一个春日里。
莉亚的形象渐渐变淡,我紧紧地抓住她的手,像在拥紧一场不愿醒来的梦。
我将自己困于一个春日,一个无穷尽的春日,然而它还是消失了。
日记本扉页写的是“春日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