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丨礼物

导语:一个白化病人沉浸在自己的爱情幻想中,最后幻想破灭生命消逝的故事。
礼物
作者|仁默
1
雪越下越大,不是碎碎的盐粒或轻浮的柳絮那种“诗情画意”的雪,是士兵一样的雪,直直地冲锋下来,落在伞上、树上、地上,一切它最先着陆的地方。老小区里的路灯忽明忽暗,刚刚下班的夏雪裹紧衣裳,快步向单元楼走去,走到门前,她熟练地抖掉伞上的雪,跺了跺脚,走了进去,声控灯已经被她震亮了。
上楼、开门、开灯、换鞋、 动作一气呵成。干净利落做完这一切的夏雪,望了望窄窄的房间:小小的餐桌,小小的窗户,小小的电灯,唯一大的就是那个木质书架,上面堆满她喜欢的书,看到书,夏雪不自觉地笑了,指尖下意识地将书本无比怜惜地抚过一遍,然后疲惫地倒在了书架旁那张狭小的床上。
夏雪很美,双眼皮,瓜子脸,皮肤白皙,笑起来一对酒窝仿佛精心点就出来的。她有教书的天赋,她在一所初中教书,带着孩子们读唐诗,品宋词,枯燥无味的古典诗词从她嘴里汩汩流露出来,都染上了生命力,再调皮的孩子也会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又是那么认真负责,比如说,今天就是在办公室加班改作业才这么晚回家。她还有爱心,随身装着火腿肠就是预备着喂给小区里无家可归的流浪猫狗的。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夏雪二十九岁了,依旧单身。
按理说,老小区里这样的“优质人选”是不会单身太久的,热心的大妈们最擅长为小辈牵线搭桥,说成了是“与有荣焉”的大喜事,以后家长里短的闲谈也有谈资有面子:你看,我早说小x与小x是天生一对,这不我一撮合,现在…….哎呀呀,那个亲热的呀……..说不成也是一片好心好意,也能收获年轻人一箩筐不管是真心还是客套的道谢。
为什么夏雪始终孤身一人,不是她挑剔,她银白的头发暴露了一切,那份白遮住了她身上所有的光芒,映在人们眼里的只有同情的白色与背后无尽的黑暗。
她有白化病,会遗传的那种。
起先人们以为银白色的头发是小年轻追求时髦,后来却渐渐发现原来是一种病,人们便都失了声,个个都由热心肠化为了隐形人。平时遇见也避之不及,充其量打一个冷漠而不失礼貌的照面罢了。
此时的夏雪已经睡了过去,在梦里,不用为将来打算。
2
“夏老师,早呀!”
“韩老师早,家住这么远还能在下雪天这么早到,真不容易。”
“应该的应该的,昨天可真是冷,夏老师也要多穿点。我得赶紧回班上看学生早读了,这群孩子真让人操心!回见了夏老师。”
“嗯嗯,回见。”
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太阳的触角将一层金粉透过楼房树枝,不规则地抹在雪地上,地上布满了一个个大大小小鲜活的脚印,寒冷中的希望在冒着热气。夏雪一到学校就碰到了韩风韩老师,韩风是学校最好的数学老师之一,年轻有为,开朗阳光,夏雪见过他在操场与学生打篮球的模样,大颗大颗的汗珠从小麦色的皮肤上流下,“啪”进了一个三分球,球场上一片尖叫,她悄悄在人群中看着脸上带着浅浅骄傲表情的他。
她喜欢韩风,她相信韩风对她也是有好感的,他是学校里为数不多关心她的老师,还会和她讨论尼采、讨论陀思妥耶夫斯基与戴尔·卡耐基。在这些看起来晦涩难懂的书中,他们很能引起共鸣,他是她的知己。
她相信自己也是他的知己。
只是,需要一个契机。
这节课夏雪没课,改完了作业后,她恬然地在办公室里看《诗经》。“韩老师怎么还不为自己终身大事考虑考虑呀,26也不小了。”办公室里的一个同事开玩笑说。“急什么,宁缺毋滥懂不懂?现在的社会这么浮躁,我要找的是一个精神上的伴侣。”韩风一本正经地说。
“哟,那夏老师不是很合适吗?”出现了另一个好事者的声音。
“夏老师倒是挺好的”韩风愣了一下,有点不自在,不过随即笑着回答道,若有若无的目光扫在夏雪身上。由于没有人接话,办公室又陷入了平庸的宁静。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诗经》里的话直直地插入了夏雪的心里,只是拔出来得太快,那感觉还有一丝恍惚。夏雪是办公室的“隐形人”,这样的闲聊她向来是不参加的,可是这次竟然牵扯到了她,她只有将头埋得更低,装作沉浸读书未曾注意。心灵的余波还在荡漾,他刚刚似乎含情脉脉地看了她一眼,她不认为这是一种猜测,她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像暖洋洋的海水一浪接一浪地浸遍全身,使她轻微颤栗。
为什么不可以?论相貌品格思想境界,他们都是门当户对的。是,她是有白化病,可这又怎么样?有点缺陷不是更可以证明他们的爱情崇高纯洁吗,她相信如果真的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韩风是不会介意的。至于年龄……“女大三,抱金砖”,夏雪这样给自己鼓劲。
回到家,夏雪再次扎进了书籍的世界,巨大的书架给她无限的安全感,和韩风的胸膛一样。看书,不仅是对现实世界的逃避,更是为了和他,和他发生微弱联系。
3
春天到了,一切细细碎碎的小情愫都在以看得见的速度疯狂生长着,夏雪也是。冬去春来,韩风依旧笑着关心自己,和自己讨论文学作品,甚至因为雪天路滑,还好几次将夏雪送回家。
“夏老师早,今天可真好看!”这是真诚夸赞她的韩风。
“嗯……我觉得这段话是这个意思,卢梭《忏悔录》中我记得有这样一句话……”这是一脸认真思索的韩风。
“你们小区晚上真黑啊,注意安全哦。”这是暖心体贴的韩风。
这些都让夏雪感动,不过这些不是她的目的,她在等,等待一个告白,一个切切实实的希望。可是最近,她的耐心渐渐消失,“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不管思不思君,夏雪知道自己的年龄每涨一分,爱情就离她远了十分。
春天的变化真快,街上的树苗长出了嫩嫩的叶子,生生脆脆的绿色惹人怜惜,迎春花明黄的花瓣也炫耀地想争夺行人的目光,鸟儿啾啾地叫个不停,仿佛想把一冬天攒下的歌声一次唱尽。
下班的夏雪心里有心事,顾不得欣赏撩人的春意,她打着一把太阳伞,害怕阳光落在自己身上。对于普通人,微凉初春下的阳光是再舒适不过的,对于她,则意味着身上会迅速出现成片丑陋的晒斑。她略显奇怪的举动和银白的头发赢得了不少“回头率”,那些指指点点的声音不大,恰好足够传进她的耳朵里而已。
“真可怜。”
“好好的姑娘,太可惜了。”
“离远一点吧。”
……
患病这么久,夏雪应该是习惯了的,可是她没有。她对生活的希望在不同的人们“异口同声”的议论中渐渐消磨尽了,只剩下石子大一小块,不过夏雪相信它是坚硬的,那是爱情的希望,韩风是她的信仰。
突然,路边一家店铺里一个巨大的物体第一次引起了她的注意,那东西是她从来不曾幻想过的,上面承载着的温暖与陪伴是她没有拥有过的。夏雪忘记了刚刚的不快,走进店铺,颤抖地抚摸着那件东西,温润细腻的触感,像是一个充满诱惑的拥抱,几乎让人迷失在那柔软之间。周围精心雕刻着的身缠蔷薇花的小爱神配上洁白的天鹅绒,一切都慵懒舒适起来。
走到梦的边缘,夏雪看见了它的价格,高昂得一如她的爱情,她从未拥有的爱情。
夏雪算了算,加上所有的积蓄,她还需要攒钱小半年才足以买下它,就这样吧,5.21是她的生日,就在那天将它买下作为礼物送给自己,并在那一天去向韩风表明心迹好了。既然他不主动,她就主动一点,两人都是单身,有什么可顾虑的?
夏雪下定了决心。放在平时,这么贵的东西夏雪是完全不会考虑了,不过现在不同了,这不是单纯的物质,里面塞满了她精神的寄托,寄托着她即将得到的爱情。
“夏姑娘我看着挺好的呀,白白净净知书达理的,怎么现在还没有对象呀?”夏雪刚进单元楼就听见一个新邻居在说话。
“她呀,有白化病。”一个知情的大妈压低了声音说,还故意将“病”字拖得很长,仿佛在说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大妈继续补充道:“别以为那是小病,在她身上除了头发,症状不是特别明显,要是遗传给孩子不是害了小孩一辈子吗?”
“哎呀,多亏你提醒,我还不知道哩,我本来还想把我儿子介绍给她,这样就算了吧!”新邻居感激地说。
夏雪轻轻咳嗽了一声,快步走过,面带微笑地说了一句“阿姨好”就向楼上优雅地走去,两个老女人尴尬凝固的表情在她的脑海一闪而过,并未在心间多做停留。
自己的房间还是同样的潮湿阴暗,楼上老夫妻的吵架声可以一字不漏,声音不变地传入她的耳朵,第二天她还是会莫名收到街上人嫌恶或怜悯的目光。
但是,夏雪的心里只有无限的愉悦,一个人一旦有了目标,自然不会在意旁人的闲言碎语。买下那个礼物!温暖的,柔软的,有无限希望的礼物!然后再向韩风表白。想到这,她甜蜜地笑了。
4
春去夏来,她的生日在一天天走进,绿树抽出的新芽由嫩绿渐变为翠绿,不再娇嫩弱小,充满着生命力。栀子花如同约好了一般在几天之内团团开放,花瓣厚实,洁白得有温度,希望弥漫在空中。
夏雪却病了,前两天她第n次站在店铺前,由于站立太久,没有注意到太阳出来了,阳光洒在身上浑然不觉,一回家,皮肤上就冒出来一片的粉红色小疙瘩。
是白化病患者最易得的日光性皮炎,夏雪向来小心避着太阳,可这次……..
或许就是欲速则不达吧。越想多与韩风接触,越是事与愿违。夏雪躺在家里想,一边想一边思索着过几天礼物到手应该将它摆在哪呢,好像胶囊大的家里不足以存放这件珍贵的礼物。车到山前必有路,夏雪这样安慰自己。
这天,在家休养了一周的夏雪早早到达了学校,明天就是自己生日,她不想明天的突然出现和突然表白令韩风突兀,还是早一天来上班吧,也算是为自己打气!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进办公室的韩雪惊喜地看见自己的桌子上放了一束栀子花,依偎在粉红色的包装纸中,下面压着一张红色的信封,安安静静地躺在她的桌子上。栀子花,花语:坚强、永恒的爱、一生的守候。夏雪脑海里飞速运转着,她最最期望的事就要发生了吗?
夏雪按捺住内心的喜悦,看似不经意地拿起那把栀子花,泛白的手指暴露了她的心情,握住花,如同握住了自己的爱情。她缓缓打开红色信封:
夏雪台启:
谨定于2019年5月20日(星期五) 农历2019年4月16日
韩风、李晓云举行订婚仪式
恭请夏雪小姐光临XX大酒店
韩风敬邀
5月20日,不就是今晚吗?
一阵天旋地转,夏雪突然莫名地想哭,她的梦醒了,她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现实,一切都是她自作多情,是她将旁人的简单的善意无限放大,事实上,没有人会喜欢一个白化病人!她于韩风,是朋友,是知己,也仅限于朋友与知己。
真正刺痛她的是精致的仿古信涵的底子,红纸上印出微凹的水印式的文字:“云之起也,随风而游”。一整页都是!她没有心思想这是化用了《论衡》里“涛之起也,随月盛衰”的句子还是什么她不知道的文艺腔调,她的心里只剩下对自己的无限嘲弄。
“夏雪你回来啦,身体好点了吗?”韩风回到了办公室。“不好意思呀,最近忙忘记提前通知你了,如果身体不好今晚就不用来了。”
“韩老师,恭喜你呀!”夏雪下意识地答道,仿佛没有听见韩老师之前嗡嗡的话语,全身筋骨都酸楚的她正在无比努力地挤出温柔的微笑。
“嗯……我们是相亲认识的,也没多久,可能就是遇到对的那个人吧,我也不小了,不如直接订婚了。”韩风没有看见夏雪蹩脚的表情,一边收拾书本一边说。
夏雪没有言语,只是死死地盯着那散发出迷人香气的栀子花。
“哦,那是晓云送给你的,云云是开花店的,我跟她提起过你,说你是我很好的朋友,于是她就扎了一束栀子花给你,喜欢吗?”韩风抬起头来一边说一边看着目不转睛的夏雪。
“喜欢,代我谢谢她。”夏雪小声说。
“客气了。”韩风满意地走出了办公室。
栀子花的香气非常浓郁,夏雪似乎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花熏得晕乎乎的,有点神志不清。
5
再次路过那家店铺已是黄昏,夕阳西下,一天的喧闹与挣扎都被柔和的光芒吸收殆尽,随着太阳一同落下的还有夏雪残存的理智。她走进商店毫不犹豫地买下了她看上的那件礼物,现在已经毫无意义了,不过,越是错误的事,就越要做它。
为了放下这件礼物,夏雪扔掉了她珍藏多年的书架,书籍散落满地,可她毫不在意,她看着她崭新的礼物,笑了。如果这时候,夏雪没有拉上卧室厚厚的床帘,人们就会看到这样诡异的一幕: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赤裸着双脚踏在一本本东倒西歪的书上,眼神浓稠得吓人,白色的长发几乎和礼物融为一体。
脚下的书籍咯得夏雪脚疼,她知道,这是书籍无声的抗议。曾经金黄的光环包裹着自己,整个人都眩晕而轻飘飘的,代表理智的书籍却在此时戳破了泡泡的一角,非要将她狠狠地摔到地面上感受现实,她要做就是丢掉理智,享受美好幻想的最后一丝余温。于是夏雪把原本地上的书籍又收拢起来,转移到阳台的角落中,看不见,就不会质疑自己的决定。
做完这一切的夏雪突然觉得饿了,她去厨房忙活起来,皮蛋、瘦肉、姜丝、香葱、香菜,一点一点麻利地切着,夏雪比平时切得都认真仔细,切得碎碎的,如同切碎她的爱情,再难过也要在物质上给自己一点卑微的欢愉,她是这样想的。拧开煤气灶,夏雪等待着一锅香喷喷的皮蛋瘦肉粥。
一时没什么事的夏雪回到餐桌前,细细观察着那束栀子花。那束被她扯掉了红丝带的栀子花,那束被她放在精致花瓶里的栀子花。她想始终记住这份尖锐的疼痛,她怕自己从此变得麻木,比起失去理智,她更害怕失去情感,冷漠的背后才是深渊,是无尽的黑暗。这束栀子花是最好的“良药”,每看一眼都让她有着清醒的痛楚。
一切的时间都静止了,夏雪也不知道自己盯着花看了多久,怎么回事?眼角忽冷忽热,花在眼前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她努力地眨着眼,还是看不清眼前的花朵,只有一团波浪起伏的白。这时的耳边突然传来了一阵不真实的声音:
“看,我们都是一样的白,不过我招人喜爱,你却招人讨厌。”
“看,我有馥郁的芬芳”
“看,我周围有无数的伙伴”
“看……”
原本一动不动的栀子花突然开口说话了,每一句都如同毒箭向夏雪飞来,夏雪感觉无处躲闪,因为那箭上的毒液叫做“真实”。
“不,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她大声而无力的说。
突然被自己沙哑的声音惊醒的夏雪愣了片刻,她感觉自己的思维越来越迟缓,脑子如同一台年久失修的机器,如何使劲推它,也不再运转,运转……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
灶台上的粥散发出丝丝糊味,一点点弥漫开来,最终盖住栀子花香。
6
第二天,夏雪死于煤气中毒。
由于没有什么亲人,老小区的人送了夏雪最后一程,此时的夏雪安安静静地躺在殡仪馆的火化车间里,无人再会注意这个死时满脸泪痕与双眼微肿的女人。忙完后事,人们进去收拾遗物,第一眼就看见了花瓶里的栀子花,花瓶一尘不染,清水微漾,仿佛依然有人在居住。不过这不是人们关注的重点。
“参观”完房间后,人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最津津乐道的话题就是:
一个单身女子为什么要睡那么大一张价值不菲的双人床?
_THE END_
作者简介:仁默,一名热爱写作的大学生,汉语言文学这个专业给我写作助力不少,希望能够在文学创造的道路上坚持下去。
写作初衷:第一次根据老师布置的关键词创作小说,部分灵感来自邵宝健《永远的门》。
注:文章首发于『萌芽论坛』微信公众号
有偿投稿邮箱:writer@mengyalunt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