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月上安澜
此文赠与吾妹韽瀾。最美不过初绽朝阳,最好不过你在身旁
——题记
(上)
韽瀾永远记得灭国那天的情景。
那是秋天,梧桐叶纷纷扬扬地落下,仿佛一夜凋零,散去浓郁生气。敌军的铁蹄踏破了城门,他们疯狂地砍杀宫人,将满地黄金染成刺目的红。
韽瀾翻上宫殿一隅的矮墙,蹲下身子,将手伸给墙下的人。那是韽瀾的弟弟,寒露,他有着苍白的皮肤颀秀的身姿,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寒露,快拉住我的手!追兵要过来了!”
寒露几次跳起,却也几次落下,他的眼神透露着无力。她忘了,他平素身体孱弱,又怎能如她一般轻易翻过这堵矮墙。而此时,远远地已经有穿着铠甲的追兵围了过来。
“寒露!你快……”话未说完,韽瀾脚下一歪,登时就往墙外摔去。只听见寒露在墙内一声大喊:“姐姐,救命!”韽瀾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听着墙内敌军重重的脚步声,一咬牙,再次翻过了那个墙头。迎接她的,是他们的刀剑。
那一刻,韽瀾从寒露眼中看见了一种从未出现过的眼神。
寂灭。
他说:“姐姐,你真是天真。”
她是南国公主韽瀾。寒露小韽瀾两岁,与韽瀾一母所生,连长相都相差无几。寒露先天不足,极其瘦弱。韽瀾很疼爱他。母亲早逝,在那个勾心斗角的王宫之内,只有寒露能给温暖的依靠。
可是韽瀾总是搞不清楚寒露的脑子里在想什么,寒露似乎不甚喜欢她,常常捉弄我陷害韽瀾,看着她被长辈责骂的样子哈哈大笑;但有时候他也会拉着她到宫殿屋顶上看月亮,一起唱着她给寒露写的歌谣:“露因相思起寒意,女郎踏月上安澜……”父王赶来,她便被他踹下屋顶,鼻青脸肿地听父王的训斥。
只可惜,这样年少俏皮的时光一去不复返。如今的他们,被南国俘虏,在城内做着苦工。韽瀾长长叹了一口气,抬手擦了擦汗,偷偷转过头去找寒露。他捧着几块青石,走到半路走不动,就放下来歇息。
“敢偷懒!”身后传来监工的一声大吼,韽瀾心内暗叫不好,身子顿时如同条件反射一般,扑到了寒露身上。“啪!”一条带着倒钩的皮鞭狠狠一声响,打在韽瀾的身上,韽瀾几乎可以感觉到皮肉翻开时那种盛放的姿势。她咬着牙,问道:“寒露,你有没有事?”
寒露没有回答,只是扶起韽瀾,看着她皮开肉绽的背,不知悲喜。
晚上,寒露给韽瀾上药。他的手摸过她的脊背,一条、两条、三条……韽瀾身上的伤口无数,大多是替寒露挨的。指尖划过一道新伤,韽瀾颤了一下。听见他问:“很疼吧?”
她强笑了一下:“不疼。寒露,下次你做不动活儿的时候早点叫我,我帮你做。”他叫了一声“姐姐”,然后沉默了下去。
韽瀾赶紧说:“你别难过,我被打两下算什么,只要你没事就好。你是父王的儿子,是我们复国的希望。你千万不能有半点闪失。”
“我可能吗?你以为我真的是大司马?”寒露笑道。
韽瀾语塞。是的,寒露因为身体孱弱,总是不爱学兵法拳脚之类的东西。每次都是她换了他的衣服,代他去上学。其实兵法之类相当有意思,韽瀾总是学得津津有味;至于拳脚功夫,对于她这个平日总是爬上爬下闲不住的人来说,更是极对秉性。学得多了,韽瀾常有些想法,便告诉寒露。寒露脑子转得快,转个身就告诉父王。父王听得高兴了,寒露十岁的时候,封他做了大司马,但到底是个虚名。
韽瀾讪讪地笑:“没关系的,等有机会我带你逃出去,我帮你打江山!”寒露的手突然停了一下,她还没来得及问,突然觉得背上一阵疼,有如千万根针在扎。韽瀾“呲”地倒抽了一口冷气,眼泪直淌,咬牙回头,寒露拎着整瓶金疮药,将那些粉末一股脑儿全部倒在她鲜红的血肉上!他咯咯咯笑得非常大声,将瓶子往边上一扔,坐到她面前,抬起她的脸,说:“姐姐,明天跟我去一个地方。”
第二天下工后,韽瀾跟着寒露去了一座很漂亮的花园。寒露说这里是个很偏僻的地方,平时都不会有人来,他是偶然发现,便带她来玩。他们在花园里面放肆地玩耍。这样简单快乐的时光自南国灭亡之后就再也没有过了,她竟然就忘乎所以起来,忘了这里是敌国的王宫,忘了自己阶下囚的身份。
突然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传来,韽瀾心头一紧,赶紧拉着寒露躲在了一块假山石的后面。从假山孔洞中看出去,有穿着玄黄色衣袍的人被人簇拥着走了进来。
不好。韽瀾暗自懊恼,将寒露拉进来一些,小声说:“千万别说话。”寒露闪着漂亮的丹凤眼笑眯眯点头,突然双手一推,将韽瀾推进池塘内。韽瀾猝不及防,呛了两大口水,本能地扑动着两只手臂,大声呼救起来。
“什么人?”韽瀾听见人群迅速围过来的声音,还有寒露,他朝那些人奔去,大声喊着:“大王!大王!求你救救我的姐姐!”将头在地上磕得砰砰响。
韽瀾被人拉了上来,狼狈地站在人前,身上伤口又崩开了,鲜血淋漓。那个着玄黄衣袍的人看着我,眼中充满了欲望。他哈哈大笑,高声喝道:“给我扒了她的衣服!”
韽瀾惊慌失措,极力地后退。可是却被人抓住无法动弹,回过头,寒露笑眯眯地看着我,在她耳边说:“姐姐,你真是天真。”说完,他一抬手,“呲”一下撕开了她的衣服。
韽瀾觉得很冷,初春凛冽的风吹着她裸露的肌肤,也冰冷了她的心。
寒露,你出卖我。
他将她出卖给北王七苦。韽瀾被七苦封作夫人,却因为正当月事,无法侍寝。他们将她和寒露带出暴房,送入新建的濯涟殿,悉心照料。
月事结束的当晚,韽瀾端坐在牙床上,将藏在鞋底的匕首取了出来,塞到了枕头下,冷冷地看着宫殿大门。
可是,七苦没有来。第二天清早,她走出宫殿,宫人仿佛看见妖怪一样尖叫。韽瀾拖住一个宫人,她惊恐地叫着怎么会,大王明明在寝宫临幸了她,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韽瀾问了半天,才明白,原来昨天有一个女子主动前往北王寝宫,所以北王才没有来。
“那、那个人跟你长得一模一样!”宫人惊叫着。
心头一种极其糟糕的预感。韽瀾把她的惊恐抛在身后,提起裙子往七苦寝宫狂奔。侍卫们以同样惊讶的神色地看着她,忘了阻拦。韽瀾冲入寝室走进内室。
床上,寒露衣衫尽褪,居然施了脂粉,细长的丹凤眼斜飞入云鬓,苍白的脸孔搽了胭脂,竟然也变得红润起来。七苦枕在他的膝上,睡得香甜。
韽瀾觉得天一下子塌了。她疼爱了一生的寒露,南国的皇子,居然以男儿之身,主动侍奉灭国仇人!
韽瀾疯了一般扑过去,将寒露拉起来,用力扇了他一巴掌。这是她第一次打寒露。也是寒露第一次被人打。他歪着头站在当场,半天没有动弹。
“你居然以身……”韽瀾气得瑟瑟发抖,指着他骂道,“父王母后……”
他抬起头,冷冷地看着我,良久道:“说完了吗?”他捡起地上的衣衫,披在身上,“你已经没有用处了。滚。”
韽瀾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最疼爱的那个人会叫我滚。她皱着眉头看他,想看看,他究竟是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寒露。可是她失望了,他在他的脸上完全看不到任何一个熟悉的神情,他仿佛一个带着寒露面具的陌生人,那样冷漠地看着她。
生冷生冷。
七苦被吵醒了,他只看一眼便明白了事情的经过,几个大步走上来,将寒露搂在怀中,大手一挥,韽瀾便被侍卫拉了出去。
后来韽瀾听说,北王七苦好色,且不论男女。原来寒露从一开始就在利用她,接近七苦。
踏月上安澜
(中)
从那天起,寒露搬进了韽瀾的宫殿,韽瀾住右殿,寒露住左殿。七苦常常来,名为临幸韽瀾夫人,实则都直奔左殿。外人只以为她与寒露姐弟专宠,竟然还编出“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的歌谣来。
有时韽瀾听见,便一阵怒火中烧,转回屋内,将桌上物什尽数挥于地上,然后抓起案头书简,一册一册朝门外扔。
“哎呀,姐姐什么事情火气这么大啊?”一阵娇笑声,寒露袅袅娜娜走了进来,他的脸仍然是那样苍白,透着憔悴。
她还是心疼了,扑过去抱住寒露,说:“寒露,寒露,你告诉我,其实你都是骗我的是不是,其实你是为了报仇所以才接近北王的,对不对,对不对?”
寒露愣了一愣,但马上拾起袖子掩口而笑:“姐姐,你真是天真。你别忘了,我从小就是这么贪生怕死,喜欢舒服,不喜欢受苦。现在这样多好啊,天天躺床上就能过好日子。”
韽瀾不敢相信这样粗鄙的话竟然会从寒露嘴里说出来。韽瀾看着他的眼神一点点褪去笑意,一字一句仿佛从齿间碾压过:“所以,你不要妨碍我!”
心里仿佛有什么突地碎了。韽瀾无力地垂下手,低着头,半天没有说话。然后她开始唱道:“露从相思起寒意,女郎踏月上安澜。”
寒露转过身,看也没有看她一眼,说道:“从前的寒露早就死了,从南国灭亡的那天起。”他头也不回地走出右殿,然后回过身来,“姐姐,你火气真的挺大的,这样不好,改明儿我给你送个男人进来吧!”他仰天大笑。
七苦来得越来越勤,初始是每隔五日,后来是每隔三日,现在,几乎夜夜留宿濯涟殿。当然,他都是去找寒露。韽瀾期待有一天能够听见七苦被寒露刺杀的消息,可是她没有等到。就在这一天天的等待中,她的心,一点一点地冷硬了起来。
人说爱之深,恨之切。寒露,是不是我有多疼爱你,以后,便会有多恨你?
时近初秋,七苦下令,砍了全城的树木,专植梧桐翠竹。一时间,小小的京城立起了数十万株桐竹。据说,七苦已经有好久不早朝了。
凤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寒露,七苦对你,还真是用情至深。韽瀾看着满目金黄的落叶,斟了满满一杯酒,狠狠灌了下去。
“韽瀾夫人。”一个男声在背后响起,是聆风。寒露说要给我送一个男人,果真是送了一个,充作我的贴身侍卫。
韽瀾把酒杯掷到他身上,吼道:“滚!”
他说:“夫人,你别难过。”
她回过头看着他,突然放声大哭。
四月,天上出现彗星。宫里人人在传,不知这灾星出现,预示了什么。
她记得就是从那时起,寒露得了的特许,可以经常出宫玩。聆风与他同去,回来后带了蔷薇香饼给我,说是京城民间的土产,韽瀾十分喜爱。聆风见她喜欢吃,便常常带回。
算起来,她与寒露已经很久没有碰面。上一次见他,他正在后花园,拼命地干呕,她冷笑着:“怎么?连害喜的感觉都有了?”
寒露抬头看了她一眼,一瞬间韽瀾又从他的眼中看到了小时候玲珑的神采。他突然站起来,抱住她,仿佛孩子一般啜泣道:“姐姐。”
韽瀾惶恐地抱住他,忽然心中觉得喜悦非常,拍着他的背,柔声安慰着:“怎么了?”
他的身体倏地僵硬了一下,然后她听见他说:“我不舒服,要怎么侍奉大王呢?真是好愁人呀!”
韽瀾一下子推开他,仿佛推开一件肮脏无比的东西。他看着她,笑得越发灿烂了。
寒露果然是病了。因为从不来右殿的七苦,突然来了。他甩给我一件寒露常穿的衣服,喝道:“穿上它!”
韽瀾没动弹。他走近了几步,将她推倒在床上。她正要反抗,他突然掩鼻而起,随即一脸厌恶地离开了。
韽瀾坐起来,看见聆风站在门边,冷冷地问:“怎么?”
聆风说:“夫人爱吃蔷薇香饼。但可知,濯涟殿内外皆禁绝此物,只因大王闻到蔷薇香味,便无法呼吸。”
“你为什么这么做?”
“不是我。”聆风拱手,“是寒露大人。”
那年四月的彗星凝于天际,一直到年底,仍然经久不散。民间渐渐兴起传闻,说此预兆十年后,南将灭北。一直留在邺城的丞相抵达长安,与亲王一同大力上书,称七苦宠爱寒露,有悖人伦。彗星不散,苍天已经给予预兆。必须寒露冲赶出都城,才可以避免这场灾祸!但七苦充耳不闻,将此事压了下来。
不久后,宫中传出消息,寒露遭刺客刺杀,幸而未受重伤。七苦大怒,将丞相和亲王叫来,责骂他们大胆。丞相和亲王却拼死力谏。那一夜,濯涟殿右殿灯火通明,君臣共商。第二天,七苦下命,封寒露为平阳太守,不日启程上任。
寒露出宫的前一晚,韽瀾决定去见他最后一面,给他送一件狐麾。
走进殿内,寒露坐在塌上,温着酒,面前放着两个杯子,仿佛特意在等她。她说:“寒露,若你还有一点南国皇室的骄傲,出宫以后,记得悉心谋划复国之事,宫外尚有不少族人,若有需要,你也可以写信给我,我可以帮你出谋划策……”
“我有说要走吗?”寒露突然说道,“大王那么宠爱我,怎么舍得我走。”
韽瀾一愣。
寒露自斟自饮:“想不明白吗?别忘了,我有一个长相酷似,就算打扮成我的样子代我去当平阳太守,也不会被人怀疑的姐姐呢!”
“你们早就计划好了?”她冷冷道。
“不不不,准确地说,是我在计划。”寒露笑得灿烂,“姐姐,你还记得那些彗星的谣言吗?还有,那个刺杀我的刺客。”他卷起袖子,给我看那道伤口,“明明叫他做做样子就好了,偏刺得那么深,留下疤痕可怎么办呀!”
韽瀾惊讶地看着寒露,他居然自己去散播那么不利于自己的谣言,并且还找人刺杀自己。
“姐姐真笨!你看,朝中大臣本就不满大王容纳燕国后裔,此时天象加上谣言,就有蠢大臣谏言,然后我遇刺,必然让人联系到那些大臣。大王舍不得杀股肱大臣,又害怕我陷入危险境地,自然就放我出宫。”
“你想出宫谋划复国大业了吗?”韽瀾喜道。
他用鄙夷的眼神看了她一眼:“姐姐,你还是如此天真。我不是说了吗?我不会走。要走的人,是你。这是我与大王商量好的,既能堵住那些大臣的嘴,又能让我留下来的妙计。当然了,于我来说,还有另一重作用。我早说过,你已经没有用处了。既然你赖着不走,那么,我只好代劳。”
“江寒露!”她骂道,“你真是愧对我江家姓氏!”
“不要叫我这个名字!”寒露突然激动起来,咬牙切齿道,“我再说一次,江寒露已经死了!我只是寒露而已,你不觉得这名字很天子很配吗?”他猖狂地笑了起来,笑声响彻了整座宫殿。
韽瀾默默听着他的话,一抬手,将手中狐麾扔进了熊熊燃烧的炭火盆内。火星蔓延,那火焰吞噬着银灰色的皮毛,也连带她的感情,一点一点地烧尽。
寒露眼中映照着乱舞的火焰,现出一副狂喜的神色。“你恨我吗?你恨我吗姐姐,太好了!哦不对,从今天你,你就是我了,是寒露了!人说凤凰涅槃,你真以为自己能燃起涅槃之火,烧尽这混沌的世间吗?姐姐,你真是天真!”
又是这句话!我只是想要回自己的弟弟,何处天真!韽瀾不愿与他多话,转身想走。
“等一等!”寒露喝道,几步走到她的面前,“啪”一声,重重甩了她一个巴掌。“还给你!”
这一巴掌,将她对他最后一点温情,消灭得一干二净。我真是笨蛋。我早该知道的,他早已不是我的寒露,那个有着狡黠的双眼,会跟她一起唱“露从相思起寒意,女郎踏月上安澜”的寒露。现在的他,只是一个卖姐求荣、躬身侍敌、数典忘祖的叛徒而已!
她忍着眼泪,头也不回地离开。
踏月上安澜(下)
最后还是韽瀾扮作寒露的样子,代替他去了平阳。正如他所说的,没有任何人发现不对劲。其实也应该如此,韽瀾和寒露生活在濯涟殿,除了七苦和一些宫人,很少见到别人。
对了,还有聆风。他与韽瀾一同去了平阳,他说他奉了寒露的命令监视她,以防她说出真相。
真是小看她了。既然已经出宫,她自然会同其他族人厉兵秣马,好好谋划复国大业。纵使力有不逮之时,只要遥望京城,想起那满城满眼的梧桐树,想起寒露的讥讽,她便会重新打起精神,再接再厉。
寒露,我没有忘记你说的话,你等着,这混沌世间,我必用涤荡之火,全部烧尽!
十年后,北国与东国于边境交战,北国大败,原气大损,一时间忙着休养生息,无力去关注境内各族的情况。机会大好!韽瀾马上集结了八千骑兵,越过黄河,去投靠同父异母的兄长霒然。霒然已在关外集结了几千鲜卑人,趁此机会偷渡入关,从华阴起兵,加上我的里应外合,很快打败了北军,夺取了若干城池。韽瀾本以为霒然会趁此机会一鼓作气直取京城。谁知他竟然心生退意,准备夺了城内物资之后,就回关外重建南国。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她还没有杀进京城,还没有手刃仇人,还没有将寒露那个叛徒斩于马下,还没有为父王母后雪耻,怎么就可以离开!
韽瀾怒气冲冲地回到自己的住处。聆风正在放飞一只信鸽,见她进来,低头说道:“夫人,不用多虑,凡事自有化解之法。”
韽瀾将信将疑。
三个月后,霒然手下谋臣以霒然德望不如韽瀾,而且为人阴险严苛,经常无故残杀手下之人为由,纠结了一群将领,杀了霒然,立韽瀾为皇太弟,统领三军。
在住所大厅内,谋臣站在她的面前,拱手道:“皇太弟大人。”又对视了一下,改口道:“清澜公主。”
韽瀾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你们说什么?”
一人上前道:“清澜公主,您不用隐瞒我们,我们都已知晓。我们已经按计除掉了霒然,公主可统领三军,继续往京城进发。”
“计策?我并未授予你们任何计策。”
“并不需公主劳动心思,寒露大人早就飞鸽传书通知我们。我们早年欠了大人一个人情,现在终于有机会报答……”
他们还在继续说着,可是韽瀾却一点也听不下去了。韽瀾的心突突地跳,一个名字在脑中回荡,发出轰轰的响声。不。不会的。不可能的。他们一定在骗我!怎么会是他?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韽瀾飞快地奔跑,她要去找一个人,要向他求证,要他亲口告诉我,那些是假的!
“聆风!”韽瀾奔进他的房内,他正在气定神闲地喝茶。她一把抓过他的领子,吼道,“聆风,你告诉我,寒露是真的背叛了我背叛了南国!你告诉我!”
聆风端起茶杯,缓缓地喝了一口茶,说:“夫人,你错了。”
韽瀾瘫软了下来,慢慢地,慢慢地,坐在了地上。
寒露,原来你一直在骗我。
他从一开始就明白天生不足的自己永远都不能承担得起复国的大业。他将这样的希望寄予她,但她却只一味拘泥于他,根本没有想过自己也可行复国之事。为了斩断她对他的疼爱,他用了最决绝的方式。他没有出卖任何人,只出卖了他自己。从他把他们从暴房拯救出来,送上一个方便行事的地位开始,他就在谋划这一切。他让七苦对她失去兴趣,让他无心政事,让他们君臣反目,他用这样的方式护卫了我的清白,从内部瓦解敌人的斗志。他让她放弃了他,激她上阵打仗。他甚至考虑到了她一介女子无法服众,所以让她以他的身份,复兴南国。
所有这些,都建筑在那瘦弱的身体上,他用自己,换来了今天的大局。
“寒露大人做的事,都不许我告诉你,他要我用言辞处处刺激你,让你恨他。他说哀兵必胜,怒兵必勇,没有他这个巨大的牢笼,夫人可如鹰击长空,所向披靡!”聆风说,“夫人,寒露大人心中悲伤,又无法宣泄。所以他常常呕,没有东西能呕的时候,就呕血。”
韽瀾想起那天在花园里见到寒露的情景。有一瞬间他向她表露了他的软弱,可是她却没有察觉。
寒露,你说得对,我真是天真。我从来不愿意思考你行止之间的深意,所以总是被你骗得团团转。天真如我,将你一人,留在那个充满了屈辱的阿房。
“三军听令!即日进军长安!誓杀七苦老贼!”
没有谁可以阻挡她,她的寒露,在等着她!
半年后,她兵临城下。那座城内依旧栽满了梧桐翠竹。“凤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七苦,你真的以为,靠这些死物,就可以留得住寒露吗?
“七苦!你快给我滚出来!”她立马断喝。
“啪”的一声巨响,紧闭的城门开了一条小缝。一个宫人打扮的女子抖抖瑟瑟地走了出来,将手中的包裹递给韽瀾,连忙逃了回去。
韽瀾解开包裹。那是一件残破的狐麾,似乎被烈火灼烧过,上面还染着血迹。眼泪夺眶而出,她记得,这是出宫前一天被她亲手扔进碳盆的狐麾。她几乎可以看到寒露从熊熊烈火中取出燃烧着的狐麾时,眼中寂灭的神情。
“寒露。”七苦立在城墙上看着她。他叫我寒露,因为他依旧维持着李代桃僵的谎言,不能让任何人知晓。他说:“寡人虽灭南国,却没有杀一个降臣,你怎可恩将仇报!你姐姐清澜公主感恩寡人恩德,愿意为寡人劝降,这狐麾便是信物!你好好想想!”
是寒露送出来的!韽瀾心头一阵大喜,翻身上马,下令暂时撤退。
寒露送出的那件狐麾内里,夹着京城的城防图。三个月后,韽瀾攻入了京城。
仿佛又回到了南国灭国那天的情景,满城的梧桐遍布鲜血,纷纷扬扬的落叶仿佛火焰一般燃烧着整座城。只是这一次,点火的人,是她。
寒露,我来接你了!
韽瀾冲进濯涟左殿,远远地,她能看见寒露站在门旁望我。
十二年了,他们分别整整十二年。他看起来仍然是倾国倾城的容貌,可是苍白的脸庞掩不住憔悴,那灿若寒星的丹凤眼中弥漫的寂灭越加浓厚。在见到我的那一刹那,他终于叫了起来:“姐姐!”
韽瀾狂奔过去,然后用力甩了他一个巴掌:“你为什么骗我?”
寒露却笑,云淡风轻:“姐姐,你健康而开朗,仿佛故乡明媚的阳光。而我只能躲在阴影里,偷偷看着你。我嫉妒你,所以,我欺负你。”
傻瓜。韽瀾抱住寒露,紧紧地抱住他。他终于变回原先那个玲珑的少年,依偎在她的怀里,放声大哭。韽瀾笑起来,提刀对准七苦,手起刀落。
她看见一抹淡淡的笑容在她眼中一晃而过。
她看见一个欣秀的身影在她刀下溘然倒下。
她看见一道寂灭的眼神在她面前逐渐暗淡。
那一刻,我连心脏的跳动都感觉不到。满身满眼,都是红,仿佛涅盘之火一般的红……
“——” 她怆然大叫,抱起血泊中的他。鲜血在韽瀾的身边蔓延,韽瀾手忙脚乱地去按他的伤口,可是没有用,伤口仿佛盛放的红莲,汩汩地流着鲜血。
“你为什么……”她泪如泉涌。
“我……以身侍敌……无颜苟活……”他虚弱地说着,转过头,颤抖的手伸向七苦,喃喃道:“你曾经答应我……不会杀一个南国降臣……这也算……我的报答……”
“寒露,你怎么这么傻?你从头到尾都这么傻!”我抱着寒露哭到失声。
“姐姐……傻的是你……当年我喊你……你居然真的翻墙回来……我……很开心……”他的头转向门外,满目的鲜血看起来如此美丽,他笑了,“姐姐,这样,我是不是就是……干净的了……”
“露从……相思起寒意……女郎踏月……上安澜……”他低低的吟唱起来,将手伸向她的脸。韽瀾将他的嘴巴凑到耳边,他呢喃了几句,然后渐渐地,渐渐地,闭上了眼睛。
韽瀾突然停下了哭泣,只是抱着他,直到他的身体变得冰冷。
她站起身,下令。
“屠城!”
手上还留着淡淡的血腥味,韽瀾护着怀中那捧安然的鲜血,温柔地笑。
寒露最后与我说的话是:“姐姐,我的身子脏了,可是心没有脏。”
所以她将他的心挖了出来,放在最靠近心脏的位置。
关外苍茫大地,有一位美丽的女子,孤独地行走。
大漠,孤烟,长河,落日。一首歌谣远远传来:“露从相思起寒意,女郎踏月上安澜……”
-The end-
踏月上安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