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见（2）
人生若只如初见
第一章 傲雪腊月喜得子 云麾少使抱冬郎
（2）
明珠见觉罗氏睡得很沉，无意再去打扰夫人的休息，在偏房里猫了一晚。翌日卯时，明珠府上灯火通明，上上下下忙成了一锅粥。明珠整肃了官服从偏房里走了出来。雪已经停了，廊间的空地上雪白一片，回廊上的灯笼顶边上，围着白色的项圈，火光在红色灯笼纸内恣意跳动。
“老爷，您这么早起来了。”见明珠出得屋来，福生赶紧凑过来请安。“您看，这雪已经停了，一会子我叫下人们把院子里的雪扫了，不然等太阳出来，就得结冰了。”明珠伸了伸懒腰舒展了一下身子，走下台阶，踩着新雪咯吱作响。明珠走到一块不占道的地儿时，对福生说：“福生啊，夫人起了吗？”
“回老爷，半个时辰前，少爷哭闹了一会子，夫人催着奶妈刚喂了少爷吃过奶，这会子夫人和少爷又睡着了；蓉儿在屋里守着，出不了事，老爷您就放心吧”福生知道明珠担心觉罗氏和少爷的身子，一溜嘴回了个周全。
“叫厨房里熬点补汤，夫人现在身子太弱了”明珠看着府中忙碌不停的下人们，叮嘱福生。
“老爷，平日里这个时辰，下人们都起了。厨房里要烧火做饭、看更的家丁要换班、各厢房都要打扫、老爷和夫人的起居，做下人的都得打点好。昨儿个，少爷降生，下人们更要细心着点了，昨儿傍晚，派人出去补了些药材回来，汤水已在锅里熬着了。我让厨房煮了些红鸡蛋，想着老爷可以带去给銮仪卫所的大人们沾点喜庆。”福生回禀道。
“红鸡蛋，嗯，不错，是个好主意，好意图。福生，少爷出生的消息今儿个要通知族人入册。场面上还得请人吃个喜酒，你准备个单子，把消息按单子上的人通知过去”明珠显得心情不错，思忖了一会，接着说到，“一会儿你亲自去一趟索府，给索额图大人捎个信”福生应了声，随着明珠来到书房，揣好了明珠写给索额图的书信就出了门去。
昨晚的大雪，把整个京城都染白了，更是压塌了不少城墙跟边上的窝棚，住在棚下受到惊吓的人，纷纷奔爬出已成废墟的住所。站在旁边抱怨这该死的天气。其中一些人焦急的翻腾倒下的窝棚，寻找自己的亲人和伙伴。
明珠骑着马朝向着地安门方向穿过胡同，一路上见到兵丁们推着车子，搬运着各处冻死的难民和乞丐。胡同里能够挡风遮雪的地方都挤满了无家可归的人们。一个个瘦骨嶙峋的，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人吹散了架。
自从李闯王扯旗子反清到最后兵败的这些年里，北京城内的难民和叫花子越来越多，老百姓食不果腹，这北京城里的治安自然也就差了许多。北京衙门里可以调动的兵丁全部都调出去在城里内巡逻，还是不能缓解皇城根下日益糟糕的治安情况！
地面上的雪，白天被人踩出了冰，晚上又被大雪覆盖上，往复几天，厚厚的新雪下竟然积下了几寸厚的硬冰。明珠骑着的马儿在雪中打滑，好几次差点把明珠摔下来，吓得牵马的家丁脸腊白腊白的。明珠索性勒停了马，翻身下来，并着马儿小心翼翼的一路踏雪前行。
昨儿因为这场大雪明珠心里感谢上天眷顾，今儿个心里却盼着这大雪早些过去。就早上这一会儿功夫，看见了几十个冻死的人。这天气再这样继续下去，不但这紧着的春节过不安宁不说，或许这北京城里就会出乱子，保不准李闯王的余孽混在难民里边，挑起祸事来。一路走着，一路看着，一路想着，不觉已到了前门，明珠从马上取下包袱，径直的走进门去。
“见过明珠大人”走进銮仪卫所的当值房门，銮仪卫兄弟刷的站起身来，虽然都一脸倦态，仍然不失銮仪卫的威严和气势。明珠示意大家回到岗位上，自个把包袱放在靠墙的桌上，解开并从里边拿出一袋子，打开口子，一阵香味散开，马上充斥了整个房间。
“兄弟几个，我明珠受皇恩眷顾，昨天喜得一子，今儿请大伙儿吃红鸡蛋，都沾沾喜气”明珠不待大家发问，先是招呼起来。
“我说嘛，昨儿个大人印堂发红，准是有好事，这不，让我说中了”一个中等身材的兵卫说道。
“得了吧你！你什么时候说过”另一个兵士一边剥着蛋壳一边说，下巴微抬，故意拉高了嗓子说道，“你问问他们，谁听见了，谁听见了…”。
其他几人迎合说没听见，昨天那个要酒喝的胖脸兵士开口问道：“大人，昨儿说生了大胖小子赏哥们几个喜酒喝”胖脸兵士搓了搓手，歪着脖子瞅着桌上的包袱，继续说道，“这酒，是不是…呵呵呵呵”。胖脸兵士话没说完，望着周围几个兄弟呵呵呵的傻笑，其他几人立刻会了意思，很是配合讨起酒来。
明珠明白几人的意思，退后一步，一脸肃然的说：“现在是当值时间，按规定是不能喝酒的，我带酒来这儿喝，要是传上去或是出了事，都是要掉脑袋的”。
见几人面有失望之色，明珠语气一转，“要喝酒，过几天待我府上把小儿的事安顿好了，我请兄弟们好好喝几杯！”
寒暄过后，大家各自回到岗位照常工作。晌午后太阳已高挂天空，也是极其猛烈，长安右门前的整洁的雪地上，被晒得泛着白光，灼得人睁不开眼。明珠循例带着人去銮驾库查点库房，一行人顺着已铲干净冰雪的青石路巡去。队形还没走整齐，只见从天安门走出一行侍卫，并转向自己这边来，明珠见銮仪使也在其中，心想一定是领侍卫内大臣遏必隆大人到了。于是，马上把带出来巡视的銮仪卫兄弟让出路来，恭恭敬敬的侍在一旁等候。在众侍卫的拥簇下，遏必隆行至跟前，明珠唰的弹下马蹄袖，带着兄弟们跪拜路旁，低着头大声呼道：“銮仪卫云麾使明珠见过遏大人。”
“起来吧”遏必隆语气温和的叫大家起身，继续说道。“明珠啊，你们这是去哪？”
“回大人话，下官这是循例巡视銮驾库，清点库房”明珠回道。
"你先跟我屋子里说话，其他人继续巡视“遏必隆道。
“喳”，众人领命。明珠交待一位副职的兄弟带大家继续巡视銮驾库后，恭敬的跟在銮仪使身后回到銮仪卫所内。众侍卫留在卫所外等候，遏必隆带着銮仪使进入屋内，径直在主位上坐下，銮仪使行至其身后侍立“明珠，坐”。遏必隆示意明珠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属下不敢”明珠听到这话，吓得弹袖跪下，顶头上司正二品銮仪使还站在这里，自己銮仪卫治仪正是万万不敢坐下的，这是有违礼法的。
遏必隆也不强求，既然他不肯入座，说明这明珠尊礼法懂分寸，心里不由多了一丝好感。于是，对跪在地上的明珠说：“起来吧，那你就站着回话吧”。
“谢大人”明珠站起身，仍然恭恭敬敬的微微颔首，身体前倾，等候遏必隆的问话。
“近日来京城里又多了不少难民，有人奏报皇上，京城衙门里的兵卫不够，恐京城治安生乱，特嘱咐本官亲自到紫禁城各卫所行走督促。本官刚与诺大人说过，虽然銮仪卫只驾仪仗，但也不得松懈！”遏必隆微微朝身后的銮仪使方向转头。
“属下谨遵遏大人指，属下保证銮仪卫不出任何差错。”銮仪使诺大人领了额多隆意，合拳应和。
见诺大人如此回答，明珠也表态，“属下遵命”。
“明珠，你在銮仪卫有几年了？”遏必隆突然问道。
没想到遏必隆会有这么一问，明珠楞了一下，随即回到：“属下在銮仪卫治仪正任上已有三年，过完这个年关就是第四年了。”明珠有些不解，遏必隆突然为何会关心自己；不过被一品大臣过问家常，明珠心里倒是蛮受用的。
遏必隆轻轻哦了一声，没在继续这个话题。“銮驾之事，是关乎皇家之仪，国家之表的事，尔等不得有半点马虎；还有，刚才见到你们出巡，这队仗仪表有些懒散，銮仪卫队还需要整肃训练”。
遏必隆说完这句话，诺大人刷的跪在了明珠身旁，说道：“都是属下整治不严，请大人责罚。”明珠跪在地上没有说话，背后浸了一身冷汗。
“免了”，遏必隆没有责备的意思，“明珠，整肃銮仪卫的事，你去办吧”。
“属下遵命”明珠响亮干脆的回答。
“好了，诺大人，我们走吧”遏必隆起身就往外走，诺大人站起身紧跟其后。
明珠见遏必隆要走，犹豫了一下，还是鼓起勇气说道：“两位大人请留步”。
遏必隆停下脚步，回过身子看着明珠。
“大人，昨儿个属下夫人生了一个儿子，属下想请两位大人吃红鸡蛋，以表达属下的一点心意”明珠走到放了包袱的桌前，打开包袱，从里边拿出一个青黑色的戴绒的袋子，恭敬的递了过去。
遏必隆哈哈大笑起来，“好，好。我遏必隆今儿个沾你这份喜庆，领你这份情！”遏必隆心情大好，随即补充道，“我准你几天假，在家去陪陪夫人儿子！”。
“谢遏大人美意，属下想在犬子弥月之日，请两位大人赏面，到属下家中吃口弥月酒。”明珠借坡下驴，希望能请到一品大员到府上吃酒，也好借势搞好上司的关系。
遏必隆说完三声好，已走出了銮仪卫所，诺大人接过袋子跟着了出去。明珠站在长安右门外的红墙下目送遏必隆一行人走远，这才送了一口气。
傍晚，明珠回到府中，福生送来了索额图的回信。明珠展信阅读：
“明珠兄，听闻嫂夫人诞下一子，弟甚为高兴。余信中所述之恩不足挂齿，万望莫再提起。若兄不嫌弃，弟愿往探望子侄。索额图”。
第二日，索额图如约来到明珠府，下人们把索额图引到明珠书房，见索额图到来，明珠放下手上的书本，迎上去，抓住索额图的手拉入座，“请坐。多谢索兄来寒舍一坐”。两人坐下，下人把沏好的茶送上来。“来，喝口茶暖暖身子。”
“明珠兄，索额图与兄者小，你才是长兄”索额图解释道。如此这般的客气，最后两人还是以年长为序，明珠为兄，索额图为弟来称呼。
“明珠兄，适才在读什么书啊？”索额图道。
“一些闲书，李义山的诗集”明珠拿起桌上的书，递给了索额图。
索额图接过书，“李义山的诗，凄艳哀婉，婉丽纤柔，是唐宋婉约派里也独树一帜。”索额图随手翻开，读起诗句来，“旋扑珠帘过粉墙，轻于柳絮重于霜。诗句里的雪，可没有昨儿个京城里的雪大啊”索额图放下书。
“李义山的诗，在于隐秀。他善于托物寄情，亦物亦人；借史兴怀，亦古亦今；以仙喻世，亦道亦俗。让人读来多一份思考，多一份朦胧，更多一份美。”明珠对李义山的诗颇有些见解，不由得感慨起来，随即诵了起来。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明月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这首《锦瑟》，大概是他晚年回忆华年往事，唏嘘一生抱负未展的悲情而作吧”待明珠念罢，两人静静的回味诗意诗境，索额图也欣然叹息。
谈诗论词间茶过两盏，两人聊得甚欢。一会子，福生站在门外禀报：“老爷，晚宴已备好，请老爷和索大人入席。”。
“索大人，请”明珠忙起身，作了个请的姿势，在福生的引领下来到了桌前，按主客之分坐下，“福生，去请夫人过来”。福生随即离开，不一会儿，福生引着觉罗氏走进屋子，蓉儿陪侍在身旁。
见觉罗氏到来，索额图起身，行了个礼，觉罗氏亦回礼，然后坐在了明珠身旁。待众人落座，侍在一旁的下人上前给明珠和索大人倒酒。明珠举起酒杯，说到：“今天，愚兄请索老弟吃酒，一为感谢索老弟引荐愚兄入銮仪卫；二为愚兄昨日幸诞犬子，请索老弟先吃一杯喜酒。愚兄先干为敬！”说完，明珠仰头一口而尽。
“明珠兄，引荐一事是举手之劳，你我皆为正黄旗人，都是为旗主为皇上办事，今后此话莫要再提，莫要再提；今日我来明珠兄府上就是来讨一口酒喝，看看我的子侄，叙叙家常。”说完也是一口而尽。
“索老弟爽快，吃完酒，愚兄让犬子给索老弟讨个吉祥”明珠畅快道。明珠和索额图虽然同为正黄旗人，但二人平时交往并不多。索额图因父亲索尼是内大臣兼总管内务府，权倾朝野，初仕时即为侍从护卫，在紫禁城内当班；而明珠所在的銮仪卫却在紫禁城外，这基本上很难碰得上面。三年多前明珠通过族人的关系，由索额图引荐入銮仪卫，从此步入官场，明珠自然是感激索额图的引荐之恩。
酒过三巡，天色渐晚，北京城的夜空很美，月亮像一轮银盘挂在了天上，家家户户点起了灯笼，呼应着渐渐显现的星月。冬天的夜晚，人们早早的收拾停当，回到屋子里。宁静占领了这夜、这月和这星空。
席间，冬郎哭奶，觉罗氏放不下孩子，中途退了席。估计着孩子这会儿已经睡了，明珠带着索额图去看孩子。此时，觉罗氏正看着摇篮里熟睡的孩子，见二人进来，忙起身行礼。索额图走近，见摇篮里的孩子胖乎乎的，甚是喜欢，从袖袋里摸出一块小玉，放在冬郎的头边，作为送给孩子的见面礼物。明珠连连推辞，却没有拗过索额图，欣欣然接受了。
天色已变得墨黑，索额图谢过明珠和觉罗氏的款待，唤上随从牵着马慢悠悠的回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