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无边(一)
我常常端坐于无边暮色,凝视夜的面容,聆听夜的喘息。仿佛黑夜赐予我一双黑色的眼睛,透过浓厚暮霭,穿越漫漫时空,穿越所有人的生命旅程。然后又在每一个宁静的清晨,安静地坐在书桌前,用文字忠实记录记忆中的所有。
老舅常说我是一个怪怪的“女伢”。打小就是,一种与年龄不相宜的眼神总是安静地四下打量周边一切。
老舅其实一点也不老,只比我,他的小外甥女大6岁而已。但我一直习惯称他“老舅”,就像他只喜欢喊我“女伢”一样。
在我们湖北,“女伢”是家里人对自己未出嫁的姑娘的昵称,有种说不出的疼爱和娇宠感隐在里面。
就像母亲喊她挚爱的兄弟,我的老舅“苕四”一样,口吻里浓郁的亲情和关爱像冷藏的蜜糖般化不开。
“苕四来得是时候又不是时候!”说起老舅,母亲常常这样开头。
在母亲的记忆,总是飘摇着那段岁月的风雨,仿佛一幅珍贵经典的名作却无法抹去岁月的尘垢。
对于听故事的我来说,其间的人物始终像是一段虚幻的影像,边框渡着泛黄的光晕,模糊且朦胧,即使他们是我的曾祖父祖母和外公外婆。
母亲的故事里,外公出身于书香世家,从小灵慧聪颖,英俊儒雅,深得在学堂教书的曾祖父疼爱。
在曾祖父的熏陶下,外公写得一手好字作得一手好文章,后来因为医生的误诊而导致双耳失聪,依然颇受政署衙门的欢迎在里面当个文职的差;
外婆家是开当铺的世绅,小姐身份的她却是先天性右眼白内障,斗大的字认不得几个。
这样一个父辈看来门当户对的结合,门第的结合,爱情是在一边的。
每当凝视外公的相片,看着他睿智淡定的神情,我总是下意识地瞥瞥他身边那个装扮朴素普通的外婆,还有她空洞的眼睛。
我看不到爱情的颜色。
母亲有姊妹四个,老舅是唯一的男丁,也是最小的弟弟。
“苕四来得是时候又不是时候!”说起老舅,母亲还是这样开头。
外公对外婆的不喜欢是显而易见的,特别是当外婆一连生了三个女伢后,外公索性成日里在外不归家,流连于赌场风月场。
直至外婆发现陪嫁过来的最后一手绢的首饰也不知什么时候被外公拿去当掉了,她疯了似的用柳枝抽打着母亲和姨妈,连摇篮的小姨也不放过,埋怨她们为什么不是个带把子的家伙。不然她不会有那样的下场。
她觉得她的幸福是维系在儿子身上,有儿子就有本钱。但她已经快50岁了,未来几乎是绝望!
命运从来都是把作弄人当做乐趣。
在那次发泄过后不久,也就是在我外婆50岁还差不了几天的时候竟然发现又怀上身孕,并且这次的害喜明显异于往常。
我的外公近花甲之年终于抱上了一个带把子的家伙,那就是我的老舅。
外公望着襁褓中的老舅,悲喜参半。喜的是终于有个老小子传宗接代;悲的是原本富裕的家也快被他折腾得一光二尽。
而襁褓中的老舅只是对着外公笑会哭会,完全不理会外面即将遮满天的阴云。
就像一叶扁舟,老舅的命运从此被生活的浪潮簇拥着一起一伏,高高低低起落着。最大的那个浪头差点要了他的命。
回首老舅的成长之路,那些久远的模糊的记忆依稀悄然褪色。我只看到一个羸弱的张大瞳孔的孩子从远处蹒跚而来。
他的身后是浓浓的雾霾,旁边拥挤的车流人流掠过,嘈杂着,喧嚣着,吵闹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