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岛文苑

见榕树,忆恩师

2019-01-23  本文已影响54人  孙用川

这一天,同家人一起来到了铜陵关帝庙朝拜,转过西侧“圣母东宫”,见到庙前一颗久违的、千姿百态、比以前更加磅礴的古榕树,傍着一块镌刻“虚心”的大石头。古榕与石头构成了绝佳的美图。从各个不同角度观赏,使人接受一种造物自然美、生命活力美的熏陶,获得不同意念的感化。榕树生机勃勃、盘根错节,把粗细不一的根顽强地扎进石缝;其枝茎蓬勃向上,遮天蔽日,洒下一地阴凉。

早就知道这一方石刻于民国十二年为东山县知事孙尧天所题,铜陵镇铜山古城文促会发过专题文章。

孙尧天(1884~1987),山东莱阳人,民国十二年(1923)被东山驻防海军委任为东山县知事,在任仅两个月。由海军委任地方官,而且任职时间这么短暂,今天看来似乎不可思议,这是那个历史时期的独特现象,可见那时社会的混乱动荡。孙尧天是一位书法家,据高祺滨先生考证,孙尧天原名孙鹏南,字云斋,别字墨佛。查百度,可以了解到他的墨迹多见于其他地区。在东山铜陵留存的还有他所题的另外两处石刻:位于风动石景区内的“钓鳌台”和位于岵嶁山南麓的“小蓬莱”。在我们这偏隅岛县的古镇,遗存此三处石刻,保护完好,可谓幸事。

来到此地,60多年前在这里读中学的一幕幕顿时历历在目,加上石刻的遗存、神明的启迪、历史的追寻,觉得立刻还原了浓浓的文化氛围。

1941年前后,时任县长楼胜利在行政治理之余,做了三件大事,一是领导军民同仇敌忾抗击日寇的进攻取得辉煌胜利;二是破除迷信,废除各个寺庙的神像;三是开办东山首家公办中学。我们且不去评论楼胜利的历史功过,今日乡人回顾往事,他破除迷信,废除寺庙里的神像,与民众的信仰有抵触,民众时有微词;而他矢志不移、克服千辛万难、多次向省里申请,经过百折不挠地动议、初议、复议,终获批准,兴办了东山县第一家公办中学,无疑是地方的一大进步。楼胜利因此留给后人诸多怀念。在当时的条件下,他顺势利用废除了神像的关帝庙、城隍庙、名宦祠、宝智寺、东宫圣母庙,改为东中的校舍。由此,70 多年来从东中走出了多少知识精英,众所周知,无需细述!东宫圣母庙曾经先后用作学校的医务室、图书室、学生会活动场所。  

笔者从1954年初一年至1957~1958年高一年,就在这里就读整整4年。1958年学校搬到演武亭新校舍,这里才逐步恢复寺庙建设和朝圣活动,还民众以信仰情结。来此朝拜的香客络绎不绝,民众把这颗榕树称为“神树”,朝拜关帝庙之余,大多来此点上三柱清香。我们看到了树旁的进香还升腾起袅袅青烟,东宫前的焚金炉余烬未冷。

2007年我们东中十八届同窗举行毕业50周年集会,特意选择关帝庙旧校舍拍摄集体照。我写了一首以《东中十八届“五十年再回首”有感》为题的律诗作为怀念,诗曰:    

曾经蒙顽一孩童三载同窗圣庙中

物换星移思逝水峰回路转觅迷踪

迢迢半世重回首隐隐犹闻上课钟

故地新游多感慨苏峰拱秀继遗风

              (本文引用时作了个别文字修改)

诗中所称“上课钟”,指上下课时的钟声。当时,钟楼就竖立于眼前这颗古榕旁的石头上。读中学时每天听着那深沉浑厚、回响悠长、神圣不可违的钟声,一辈子就牢固地树立了时间观念。记得当时老师们组织了一支篮球队,队名就叫“钟声”。我们集会时,也有好几位同学,排解不了对钟楼的怀思,三五相约在这榕树下拍小组照。

我们初二年时的教室设在古榕前面的一间侧房里,教室左前方就是作为学校医务室的原“圣母东宫”,宫边开凿了防敌机轰炸、扫射的防空洞。我们课间经常在榕树阴下乘凉,在这小空地玩“康乐球”,在防空洞里嬉闹,十分惬意。

记得教我们语文课的林兆南老师讲述《木兰辞》时,那近乎痴迷、连脸上沾了几抹粉笔灰也全然不顾的投入神情;分析课文的那种忘我神态以及入木三分、鞭辟入里的内容讲述;乃至讲述《孔雀东南飞》时的浪漫,每一位同学都听得入迷,终生怀念。林老师给我们上的语文课并不多,寥寥几个课时,却给我们留下了无法磨灭的记忆。林老师是广东惠来人,普通话虽然不很标准,把“木兰”读成“mulang”,还带鼻音,但听起来却很清晰。讲到“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时竟然诵读带表情,手舞足蹈了起来。可以说,听了林老师的几堂课,对自己日后形成文字的强烈兴趣是起了很重要影响的。60多年了,我们同学相聚,还常常不约而同背诵起“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

我们开始学诗词课的时候,记得学的第一、二首诗是王之涣的“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和杜甫的“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林老师对诗词的生动讲述,使初涉韵文的少年猛然被诗词的语言美境深深感染,直觉得古诗似乎并不古,纸上寥寥几行文字,却像图画似的,栩栩如生,新鲜又美妙。我于是从此喜欢上了诗词。接着,林老师教我们认识诗词格律,晃着脑袋、用手拍着节拍、抑扬顿挫,带领我们背诵牢记“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简直像上音乐课。几十年来,我常常温习,也按照格律习作了几首格律诗。上面那一首聚会纪念诗就得益于林老师关于押韵、音节、平仄、对仗等规则的启蒙。从此,中国语言的音韵之美似乎输入了自己的血液,融进了自己的细胞,之后,甚至写其他散文也尽量注意声韵、排比、音节、对仗、平仄交替了。

后来听说林兆南因为曾经在国民党机关任过职,在1956年的政治风浪中被错划为“历史反革命”,受到审查。对此,林老师回想一生没做过什么亏心事,日夜想不开。一天夜里,竟在学校操场的另一座防空洞里自寻短见,用锋利的刀片割开了咽喉,血流如注。学校的校工高智深突然发现了这一情景,立刻奔跑到城关医院,上气不接下气,找到了陈汝坚医师,一起扛着担架前来抢救。陈医师用手电筒照明进入防空洞察看,幸好,老师只割断了静脉和气管,没割到动脉,还吃力地用嘴巴呼吸,奄奄一息。两个人立时把林老师抬到医院抢救,成功救活。

然而经过几天治疗后,林兆南老师被责令再也不准教书,被遣送到漳州圆山劳改农场,从事体力劳动。

母校几经易名,后来改称“东山二中”。1986年,林兆南老师的历史问题得到了“平反”。二中校长方耀铿和副校长孙文峰(笔者同窗)带着平反文件,辗转找到了居住漳州的林老师的大姐,把林老师的平反书递交给她,此时林老师已经去世20多年,未能亲眼看到为他恢复名誉的文书。已92高龄的大姐立刻声泪俱下,叙述了小弟的人生。抗日战争初期,为了避难,姐姐带着18岁的小弟从广东“走反”来到福建漳州。后来林兆南考取民国南京政治学院求学,拍毕业集体照的时候,蒋介石、陈布雷都赶来看望学生,并一起合影。这就是林兆南老师被错划为“历史反革命”的唯一依据,甚至被描述成“陈布雷写作班子成员”、“蒋介石外围工作人员”等等莫大的“罪行”。

大姐又回忆说,林老师本来在圆山劳动,她还不时送去一些鸡蛋等食品看望他。林老师在劳改农场表现积极,运用他的知识,主编农场的墙报,还辅导场友学习提高文化,受到场领导的表扬。林老师私下曾对姐姐表示了重登教坛的梦想。

后来林老师获悉劳改农场发动报名支援三线建设,去三明市建设一家医院。他不顾大姐的反对,毅然报名前往,他对大姐解释说:“医院是仁爱、人道的地方,我应该去。”还安慰大姐:“我身体衰弱,在那里或许医疗条件好一些。”想不到这一去,“重登教坛”的梦想永远破灭!“改造”了不到两三年,林老师就病逝了。家属至今始终找不到他的尸骨,我们现在也无从找到林老师的一帧遗照,令人徒增伤悲。

林兆南老师的音容笑貌、学识风范、教学风格以及授予我们的知识滋养,我们永远铭记、始终不曾忘却。不知天堂里的林兆南老师还会不会一手捧着书本,一手扶着扛在肩上的锄头,在田野上“五里一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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