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马南山赋》连载1
南华中期,氐人建立的北秦终于完成了北方统一的霸业,其后三年,北秦皇帝姜傲兴兵南下,大举伐华,却遭南华北境军队前锋突袭。
战役中,北秦主将战死,皇帝姜傲带着自己仅剩的亲卫军向北而逃——
“醒醒啊,快醒来啊!”
血,满世界的血,从体内流将下来,在这个肃杀寒冷的天气里,与遍地的焦土融化在了一起,这是五胡民族踏过的土地,曾是自己父亲八十万铁骑的领土,如今却是寸草不生、焦土四野。姜容记得,自己曾经看着铁骑大军大举南下,饮马长江,投鞭断流,那是多么伟大豪气,然而现在,除了自己和中箭的父王,剩下来的亲兵竟是屈指可数、草木皆兵、人心惶惶。
姜容禁不住有些迷茫了,这样的战争,究竟是该不该打,温暖如春的南边国度,世人嘴下奢侈糜烂的南华王朝,吴侬软语、烟雨如画,这样肥沃的土地,他们究竟是来对了,还是来错了。
那是魏辽阿哥笔墨下的江南,到死也想要要夺得的土地,而如今自己只能远望长江兴叹,或许,自己随军南下,为的也只是想要完成魏辽阿哥最后的一个愿望吧。
“魏辽阿哥,若是你在天有灵,救救我们吧。”
“哗哗哗。”清风吹过,拂动着蟒山上的大树枝叶哗啦作响,就像是魏辽阿哥轻声的安慰:
三年前,洄水之战前夕,北秦王姜傲派征南大将军、都督征讨率领七万步、骑兵进犯襄阳,襄阳失守,守将等人被俘。
“大王!南华战俘之中,其中一人身着华贵,绝非泛泛之辈,我等均已带回,该如何处置!”
“是那个姓朱的刺史吧。”
“并非朱旭!”
“带上来!”
那一日,姜容正巧就在父王身侧,当士兵们搜出了那战俘身上的佩刀之时,姜容家族的图腾赫然出现于此,这不得不让姜容想起了十五年前失散的魏辽阿哥:他是父王在战乱中收养的孤儿,从小便于她一起玩耍,姜容很喜欢魏辽阿哥,因为他总是会替自己出头打架,是自己最好的哥哥,那时候的姜容很小,记不清魏辽阿哥究竟长得是什么模样,只是模糊的记忆之中,他的身上还依稀挂着父王那漂亮的佩刀,那镶嵌的玉石直至今日都让姜容爱慕不已。
只是好景不长,就在姜容五岁那年,魏辽阿哥成为北秦质押在南华的人质,离开了自己的家乡,离开了他深爱的妹妹,孤独一人来到了烟雨江南,此后无音无讯、再无消息,就在姜容以为魏辽阿哥已经死了的时候,伟大的长生天竟又再次恩赐,将他归还到了自己的跟前。
“父王,这是魏辽阿哥,魏辽阿哥啊!”
长大的魏辽再也不是原来粗糙的模样,江南的温存已经把他圈养成为一个温润如玉的男子,姜容兴奋地拿出了他身上的佩刀,挡在了众人的面前。
“魏辽?”
姜傲疑惑地望着不远处遍体鳞伤的南华俘虏,心生疑惑。
“父王,只有魏辽阿哥才会有我们的佩刀,他怎么不是魏辽阿哥啊,阿哥,我是阿妹啊,你还记不记得,记不记得啊。”
“阿妹?”那俘虏打量着眼前激动不已的姜容,眼神里满是陌生的犹豫和疑惑,正当他想要说些什么之时,眼角的余光却看见了冷眼相看的姜傲,那样狠戾的眼色让他不由得低下头来,许久以后,只听得他长叹一口气,道:
“容容,你是容容阿妹?”要知道,放眼整个儿北秦,能知道公主乳名的人却都没有几个,“原来你变的这么漂亮了,十五年了,阿哥都快认不出你了。”
见那俘虏这般说来,姜傲心中疑虑顿消,自己的养子在南华变成了人质,十五年的磨难最终让他远离了朝堂,辗转充军,最终当上了襄阳的守将,而战争让自己的养子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跟前,这时上天的安排,是老天爷赐给爱女最好的夫婿。
从此以后,魏辽作为姜傲的爱婿,驰骋北秦,建功立业,所向披靡。三年之后,北秦向南华发起一系列的侵略吞并战役,魏辽作为先头部队主将深入敌军腹地查看敌情,几个月后,前方阵营里却传来魏辽战死的噩耗——
曾经的蟒山依然留下了魏辽阿哥离去时铁甲巍峨、风流倜傥的背影,而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个死于他乡的至诚男子,便也再回不来了。
一阵大风吹过,树林里又是哗哗地作响,姜容突然觉得,那一次离别,魏辽阿哥的灵魂就留在了这崇山峻岭之中,永远都没有离去,就好像有一双深邃的明眸,一直在蟒山之中凝视着自己。
“上面有人!小心!”
士兵的提醒把陷入回忆泥潭中的姜容硬生生地给拔了出来。可是崖上有人却是怎生可能,蟒山常年飘雪,自古陂泽深阻,虎狼出没,若真是崖上有人,岂不是得翻山越岭,穿过多少艰难险阻、狼虫嗜咬,此时才能站在与天其高之地俯视狼狈不堪的自己呢。
是啊,狼狈不堪,丢盔弃甲。剩下的几十人中,完好无损的并没剩几个,便是连自己的父王也是左臂中箭,一路逃亡颠簸甚至没有时间处理好伤口,此时早已失血过多昏厥了过去,眼见着已经到了蟒山腹地,几里开外便能逃脱魔掌,此时军心尚且是稳妥的,但却已经经不起任何的一击了。
“胡说!山崖怎会有人!”为了防止军心涣散,姜容便是看也没看,厉声喝道。
可没等姜容把话说完,只听得轰隆巨响声响彻峡谷,却见百尺高崖之上,数块大石在姜容的呵斥中应声而下,那石头本就是巨大,加之被人从高处推下,顷刻间便落了地,中石之人血肉并溅,此时军心早已是散了,仅剩的士兵丢盔弃甲的向北方而逃,吓得早已是三魂不见了七魄。
“公主,南有追兵,北有埋伏,这可怎么办啊!”
姜容的周围,仅剩下了十几个人忠心的禁卫军,他们搀扶着姜傲,几乎是没有速度的前行着。姜容把心一横,捡起身边禁卫军的弓箭背于身后,她本就是北秦的神射手,百步穿杨长弓射日更是不再话下。
“一箭毙了他们,从他尸体上踏过去。”
“对对!杀过去杀过去!”见公主骁勇,士兵们抖擞了精神,扶起姜傲向北奔去。
高高的蟒山就像一条巨蛇延绵在湟水之畔,那里唯有天堑中央犹如神斧开辟一般有条小道四季如春,人们称之为玉荣道,往来频繁,然而战事爆发,玉容道也不再有人经过,取而代之的羊肠小路上已满是鲜血、尸横遍野了。
玉容道上的路越来越窄了,山崖上埋伏的士兵渐渐地不见了,远处的大山遮天蔽日,此时正值晌午,可却把这羊肠小路遮蔽得昏昏暗暗,这样的情形、这样的地形,不由得让人毛骨悚然。
姜容的心此时绷到了极点,手上的弓始终是拉满的,她本就是个精神紧张的人,平常一点风吹草动便会让她紧张兮兮的,此时的姜容好希望魏辽阿哥能陪在自己的身边,因为波澜不惊的魏辽阿哥总会给他安定的感觉。
黑暗的羊肠小路上,不知从哪儿来的光穿过树林直射而下,而在这太阳之下,一小队的人马肃然矗立与此,他们穿着的是南华的戎装,只是轻装上阵没有了战马和盔甲,他们拿着弓箭长矛,如同死士一般的慷慨激扬。
是怎样的国仇家恨让他们翻山越岭,攀崖夜行只能轻装上阵,孤身前行,然而这样无保护的战士们在垂死的北秦逃兵面前依然不堪一击,但是他们只要阻挡住一会儿,南华大军便追来,而这几个人,便等于是死士,即使是死,也不能让敌人踏着尸体过去的死士!
可姜容满弓的长箭却垂了下来,因为她在这群死士中看见了一个人,一个很像魏辽阿哥的人——
“魏辽阿哥?是你吗?”
“你是来救我的吗?”
“还是——杀我的!”
姜容眼前一黑,脑子一懵,三年前出现的魏辽阿哥就好像做梦一样,现在想起来觉得这么的不真实,他明明不是氐族的热血男儿吗?怎么摇身又变成了南华的大将。
眼前的男子不答,只是做了一个手势,身后20个将士数箭齐发,姜容只见阻挡在自己面前的十几个士兵纷纷倒下,他们变成了血肉护盾,死死的保护着身后的姜容和姜傲皇帝。
一念之差,满弓待发,到最后居然为了一个不知明的男人,姜容觉得自己是不是蠢翻了,十几人的性命因自己而死,是自己害死了他们!
愤怒的姜容拉满了弓,五箭齐发,南华将士均是眉心中箭,瞬间毕命,几轮过后,除了那很像魏辽阿哥的将军,南华死士无一幸存,而姜容身前的卫士也如同插满了箭的刺猬,在他们的保护下,姜容毫发无损,然而此时,姜容身边只剩下了最后的一箭,身后却是晕厥的父亲,顷刻之间,敌军追来便是再无生机,然而面对自己挚爱的男人,姜容却根本下不了手。
“为什么你要背叛我们!为什么!”
姜容哭喊着,她觉得魏辽阿哥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根本就是一个骗局,甚至连自己的父亲都被骗了,可是姜容想不通,他身为氐族男儿,这样做究竟有什么好处。
“我没有背叛我的家乡,我就是南华人!”那男子凝望着姜容,傲然地说道。
“南华人?即便你真是南华人,可父王对你的养育之恩你真的忘记了吗?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魏辽本就是孤儿,即便是南华人姜容也不觉得稀奇,可他终究因为自己的血脉和她们执剑相向,不念旧情的模样让姜容想来都觉得心寒。
“容容,难道你还没有发现吗?与你同床共枕三年的根本不是你原来的魏辽阿哥——” 他垂下头来,不敢面对眼前自己挚爱的姜容,“对不起,是我骗了你。”
“不是,你不是魏辽?”明明身藏佩刀,明明能说得出童年的记忆,明明一切的一切都是这么真实,为什么,为什么他根本不是当年的阿哥,为了接近自己,为了窃取情报,这个细作这些年来究竟藏得有多深!
“快说!你是谁啊!”姜容哭喊着,她觉得自己这样拖延简直是愚不可及,可是她要问个清楚,即使是死也要弄个明白。
“轩辕悲风。”那男子含泪闭上了双眼,“对不起,遇上你终究是个巧合。”
“轩辕悲风,轩辕悲风啊!南华那狗皇帝的第十二子!” 姜容狠狠地说道。
轩辕是南华王朝的皇姓,而这个姓氏即使放眼全天下也没有几人,见轩辕悲风报上名来,姜容马上猜想到了眼前的魏辽阿哥究竟是谁,此时她已经想到了北秦八十万大军为何会被南华弱小大得丢盔弃甲,三年前,战争伊始,这个被俘虏的皇子为了活命最终变为了魏辽,拿到了父王侵华的战略图凯旋归乡。
“是啊,你都得到了,什么都得到了,既然如此你干嘛还要傻到来这里送死!你不出现,我可以当你死了啊,你为什么还要来,还要来啊!”
姜容撕心裂肺的哭喊着,自己和魏辽阿哥,非要斗得你死我活才要善罢甘休吗?
“因为,只有我知道阻挡你们的道路!” 轩辕悲风长叹了一口气,他的回答让姜容无法质疑,也让姜容彻底死心了。
“放过我,放过我父王!”姜容再次拉满了弓,她弓上的最后一箭直指轩辕悲风。
“民族之恨,血海深仇,我若是放虎归山,日后千千万万的汉人就会死在你们的屠刀之下!”此时的轩辕悲风再也不是那儿女情长的深情男人,他的身后背负着国家,背负的民族,背负着无法统一的血海深仇,“容容,不要管你的父亲了,跟我走吧,姜傲一死,战事结束,我就和你归隐山林,你不是说想要看南华的山河,看那里的鱼米之乡吗?”
“我呸!你要的无非就是那个皇位!让开!”携手归林的梦想瞬间成为了泡影,当再次提起时却是如此不堪一击,曾经的山盟海誓变得是多么的可笑,姜容绝望了,她听见了南边马蹄震震,看见了眼前无尽的道路尽头便是自己的家乡。
“让开!”姜容把心一横,将箭对准了对方的眉心。
轩辕悲风摇摇头,长叹了一口气,同样举起了弓箭,对准了姜容的胸口,逼迫地想要让姜容离去。可没等轩辕悲风缓过神来,姜容却是一箭而出,他先是一惊,右手自然回避性的一松,没想到那满弓的箭竟飞身而出,直射向姜容的胸口。
只听一声清脆的声响,轩辕悲风发髻上的玉簪应声而落,一头长发如瀑布一般倾泻而下,他本就是个如玉一般美好的男子,在阳光的照射下,长发飘飘的他犹如仙人一般。姜容不由得痴了,痴心得胸口如撕裂一般的疼着,就好像被他的美貌照耀得无法站立,姜容双腿一软,仰面倒下,却见眼前的轩辕悲风疯了似的跑向自己。
“容容,容容。”轩辕悲风哭喊地搂住自己,语无伦次的想要说些什么,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气他,恨他,怨他,也深爱着他,那最后的一箭,姜容根本不会伤了他。
“冤孽啊,明明是敌人啊,明明有着血海深仇,为什么,为什么——”姜容喃喃自语道。
轩辕悲风的胸前很温暖,跟过去一样散发出了让自己心驰神往的气息,姜容仰望苍穹,感觉自己都要融化与此,巍峨高耸的蟒山上还回荡着他们的誓言,可为什么,为什么会有国家的纷争,为什么,为什么会有民族的仇恨,为什么,为什我们就不能融为一体,让刀枪入库,铸剑为犁,马放南山,卸甲归田,或许只有那一天的来临,姜容心中的魏辽阿哥才能真正的回到自己的身边。
只不过,自己等不到了——
姜容长叹了一口气,闭上了双眼,却总感觉有人摇晃着自己。
“妈妈,妈妈,抱抱!”耳边传来了自己孩子的呼唤,姜容定了定神,见奈何桥的这头,自己的刚学会走路的孩子也要跟着过来。
“别过来——孩子别过来——跟你阿耶走吧——”姜容用尽全力狠狠地将自己的孩子推了出去,一无反顾地踏上了奈何桥——
“容容,你说什么,什么孩子,快回答我!快回答我!”
崇山峻岭之中,只剩下了轩辕悲风绝望的哭喊声响彻天地,回荡在巍峨的高山峻岭之中了——
洄水之战南华军队大获全胜,在蟒山之中将姜傲击毙,而仅靠一人之力阻挡姜傲军队的皇子轩辕悲风成为了南华最大的功臣英雄,传为佳话,在战争之后,轩辕悲风自是成为炙手可热的皇子,得到了南华几乎所有人的支持。
战争之后,北方统一的局面随之瓦解,再次分裂出更多的民族地方政权:仇池、木兰、慕容等其他国家重新崛起,北秦灭亡。南华乘胜北伐,收回湟水以南故土,虽无力收复全部山河,从此以后,洄水边境领土来回更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曾经的胡汉便也渐渐地分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