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成为她,在和这个世界抗争与平衡着
作者 | 一栖
编辑 | 李梓新
该文为短故事学院学员作品
头条发表课程学费全部返还
他是她
Supper是我的初中同学,我们在初中毕业后十几年没有联系。可是前一段时间,你不得不在朋友圈注意到他的存在。
他以每天七八条的频率狂轰乱炸每个人的朋友圈,我们都知道了他大学时暗恋一个叫阿梁的同学,两人毕业分开,阿梁出国读博。毕业好些年后,他突然发现阿梁在用一个同性交友网站“Blued”,欣喜若狂地去表白,却失败。
Supper和阿梁刚到南京上大学就认识了。阿梁是上海人,带Supper认识了好多上海朋友。那会儿课不多,阿梁常常约他出去一起吃饭、拍照、玩桌游,虽然他对单反和桌游并没有太大兴趣。
“就是为了他呀”,Supper这样说。大三的时候,两人一起去西餐厅,暖色黄光如同水族箱里绰约的灯影,摇曳了两人的脸。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要把表白的话说出口,却终究咽了回去。“怕说出来,两人朋友都做不成。”
直到毕业六年后他发现阿梁在玩“Blued”。他一激动便去表白,阿梁却说,“不好意思,我从来没想过这个事情,我喜欢的不是你这样的呀。”
“Blued”是个同性交友网站,我自然默认Supper是同志,他与阿梁不过是一段旷日持久终于浮出水面又瞬间被毙的暗恋,只是发生在同性之间。
“我不知道男生都怎么想的。”
我并没反应过来Supper这话什么意思,后来才发现,生理性别为男的Supper,是一名跨性别者,是“她”。
“我的梦想是在陆家嘴买房”
“或许是我太喜欢上海了吧,才会喜欢他。”在跟阿梁表白失败的那段时间里,Supper这样跟我说。后来每次聊到阿梁的时候,他也总强调阿梁“是上海人”,“他家上海的,大城市”,不下五次。
“为什么这么喜欢上海?”
“不知道,就是有感觉。”
2008年,在去南京上大学报到前,Supper专程绕去上海。那是他第一次站在外滩,表面平静的黄浦江水低吟流淌,翻腾起他五光十色的欲望。后来听阿梁与他的上海朋友们“张口闭口几百万”,让他觉得“挺受刺激”,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想远离家乡,远离那发不出工人工资的矿务局大院,远离太原到处都是小煤矿的西山。
同窗四年,Supper没有向阿梁开口,他担心家里有阻碍。然而当时的他并不惋惜,也不伤心两人因毕业而分开。他似乎对未来有种盲目自信,觉得两人将来总能碰到,更何况进入社会后还会认识更好的。
大四时,Supper找到了上海的实习,在张江高科技园区一家IT公司做软件测试,毕业后顺利留了下来。他在公司附近租了房子,每天骑车上下班,车轮平稳轧过新刷了白线的青灰色柏油路,不管骑多快都没有声音。
这总让他想起家乡太原那有些年纪的路与街,时不时爆出中年青春痘般的凸起皴裂,连同人行道上松动的地砖一起,带给快的慢的路人各种惊喜。
起初在张江的日子是新净的、湿漉漉的,滋润着他来自北方的干燥肺喉,在宽松的工作环境中与同事一聊就是整个下午。
可他渐渐厌倦了,这里哪有什么上海人,都与他同样不惮迢遥千里,挣扎着渴望在上海扎根,如同园区里颤颤巍巍还需要三根木棍支撑的小树,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他重新在徐家汇找了房子,即使通勤的时间从骑车20分钟变成公车一小时——地铁太贵了,他说。
“市里面啥人都有”,Supper觉得这才是他心目中的上海。在张江住的时候,他从来不期待下班,因为下班了也没地儿去。
可现在不同了,等挨到六点,公车载着他从张江混沌的夜幕一路开往酒绿灯红,他的心也随之欢脱起来。他知道市中心肯定有“那种人”,在附近小店吃过晚饭,他便每晚去全家超市游荡,用他的话来说叫“蹲点”。
在便利店能认识到什么人呢?我有点疑惑。可还真被他“蹲点”到一位有钱的小少爷,“一看就是那种人,气质不一样。”他还从店员那里听说,小少爷住在港汇(徐家汇的中心),刚换了辆几百万的豪车。他上前搭讪,小少爷主动给他留了电话号码,把他激动得不行。
“所以你有认真在追小少爷吗?”我逗他。
“是认真的呀,我又不介意一女侍二夫。”过了一晌儿,他又说,“也不是追,只是想跟他认识点儿人,或者跟着他发展。”可惜在约过一次饭之后,不管再发多少短信,他与小少爷也没了下文。
搬到市中心后,Supper渴想认识各种各样的人,他对学历高、家境好的人有种“天生的好感”。他也没放过几个在上海工作读研的老同学,逮到谁一聊就是大半天。
Supper与我聊起这一段在徐家汇的经历,毫无保留得让我意外。他是如此地不掩饰自己,不管是可能遭受歧视的性别认同,还是他想走捷径跨越阶层的一意孤行,又或者他对金钱、对光鲜的人生赤裸裸的欲望。他有种近乎天真的执拗,这就是他自己,什么宗俗伦理,什么诗与远方,都与他无关。
然而他没再遇到像阿梁那样的人,“没想到社会上的人都这么无聊无趣没意思”,于是他愈发怀念两人曾经暧昧的时光。他抽空去了阿梁的中学,红砖高瓦,碧湖桥畔,满墙图画的食堂格外漂亮。
2014年,在认识那个小少爷后不久,Supper丢了工作,“是我不会工作,做的不好。”同时他也意识到,在徐家汇这一年,高额的房租和花销远不是一个低端码农的工资所能负担的,他的几张信用卡已经欠下几万块。
即使如此,他仍然无比怀念那段时光,那是他离梦想最近的时候。一定还会回去的,“我的梦想是在陆家嘴买房”。
“什么病到精神病院还不能改?”
在找下一份工作的间隙,Supper暂时回到太原。他在三叔家小住,被三叔看到了他发给有钱小少爷的短信,“我要嫁给你”。
三叔很快告诉了他的父母,大家在客厅里围坐成一圈。核心只有一个,让他“改”。
可是他从第一句话就没听进去,很显然,“同性恋”已经是家里人能够想象到的极限了。父亲弓着背一声不吭,妈妈脸色变了又变,只有三叔嘴巴动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搞清楚啊!”Supper头歪在沙发上,黑框圆形厚镜片滑到鼻翼旁,客厅的三脚吊灯悬在那里模糊、清楚、模糊、清楚,因推搡而皱缩的三角米色沙发罩布堆挤在脖子处。他耳朵嗡嗡响着,脑袋茫着,什么都没印象,只依稀记得有人说,如果他不改,就把“同性恋”三个字刻在他脸上。
最终三叔拍板说,送精神病院吧,他有认识的人。
三叔因为搞工程,手里攒了十几套房子。在这个家里,谁更有钱,谁就拥有更高的话语权。
他不愿意,自己有什么问题?可是不去就要挨打。他被塞进车里,“像押犯人一样”,糊里糊涂就去了。
没有光怪陆离的仪器、没有长篇累牍的问卷、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他坐在诊室,盯着玻璃桌板下压着几张小纸片的绿色绒布发呆,恍然觉得自己是在普通门诊里看感冒。
三叔和妈妈围着医生说了半天,医生说,“这种情况治也治不好啊”,“全中国的医生都不会因为这种原因让入院治疗”。可是他们不信,什么病到精神病院还不能“改”?
最后的诊断包括“精神分裂”和“躁狂”。开了一堆控制情绪的药,Supper需要在门诊部对面的住院楼里待两个月。他所在的一楼是全封闭,可以在同楼层活动,但不能出门到院子里也不能上到其他楼层。每间病房三四人,每人一张单人床和小床头柜,床头柜下摆放各自的洗漱用具。
护士每天定时来送药,晚上来叮嘱他们洗脚。那些药吃了让他犯困,整天昏昏沉沉,不能用电脑、手机,他就睡了吃吃了睡。
从医院出来后,他没能再到上海去。
在家待了一年多,他出现幻听,一个女人的声音跟他讲话,“讲很多故事,讲前世今生,一讲就讲好久,讲得还可准"。他吓坏了,第二次去了医院。幻听需要接受ECT电痉挛治疗(Electroconvulsive therapy),一个疗程七八次,每次治疗从前一晚开始禁食禁水。
第一次,他有些忐忑地躺上移动病床,检查心电血压、输液、接受全身麻醉。醒来之后,他发现自己的幻听没有了,“这玩意儿还挺有用”。
接下来两个月的住院治疗,他有些轻车熟路的放松,每天去定时开放的活动室吃饭、看电视、吃家人送来放在立柜每人一个格子里的零食,还认识了从墨尔本大学留学回来的抑郁症患者。他总对家境好、学历高的人有着近乎执念的喜欢。
“那出院后完全好了吗?”
“幻听全好了,其他就那样儿吧。我爸妈总说我那几年状态都不好,可我不太记得。”
我上网查了查,ECT治疗相对安全、温和,一个主要的副作用是记忆力减退,虽然并不见得比精神疾病本身带来的记忆力损害更明显。我想起了Supper反反复复与我说过的话,以及那些颠来倒去、发了删删了发的朋友圈,也许他真不记得。
转弯去南疆
不去医院的日子他住在家里,陆续做过几份电话客服之类的工作。他时常觉得憋闷,家里的空气比太原越来越重的雾霾还让人窒息。2017年,他在网上看到新疆和田招老师的广告,他想去透口气,体验体验生活。
如今回头来看,我其实颇为意外Supper想要去南疆——无论从哪一点来说,南疆与他心心念念纸醉金迷的上海,都离得太远了。那个与“诗和远方”全然无关的人,竟然要背上行囊去远方。
然而三叔不让他去,只有小许阿姨支持他。
Supper每次和我聊天,都会提起小许阿姨,他说小许阿姨“混过社会”,比他那些一辈子在矿务局里啥都不懂的七亲八戚见识多得多。小许阿姨对他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难处。你的好日子在后面呢,只要你想得明白!”
他本来可以叫小许阿姨“三婶”。小许阿姨和三叔谈了二十多年恋爱,可是生不出孩子,便不能踏进婆家的门。纵然三叔握着十几套房子,也无法让心爱的女人迈过这道婚姻的坎。“她理解我,估计因为我们都是生不出孩子的女人吧。”Supper说。
小许阿姨最终说服了三叔让Supper去南疆。2017年秋一个难得的晴日,他拖着箱子,飞机倒火车倒大巴,最终落脚在和田地区于田县下属的一个乡——他没有教师资格证,凭本科文凭只能在乡级的中学教书,到的第二天就开始上岗。“还没歇口气儿呢”,他有些撒娇似的埋怨。
南疆很穷,又总出事,愿意去的人很少,所以给的工资还蛮高。他教初中语文,只带一个班,但语文排课最多,每天四五节课,每周六天天天如此。乡里不如县城热闹,小饭馆也没有,他就把为数不多的空闲时间都用来淘宝。
淘宝的包裹需要一一打开检查,常常得等上一个月,作为公职人员,他的手机电脑也被监控,走在路上随时被查身份证,可他还是挺喜欢那段日子。
就是那时,他发现阿梁在用“Blued”而表白,他的朋友圈向全天下宣告了他的公开。
那是2018上半年的暖春,我也是众多在他公开后找他聊天的人之一。那段时间他心情不错,一会儿说要去菲律宾工作,因为想和出国读博的阿梁多些共同语言,“出国工作也是出国呀”。一会儿又说要去青岛做手术,想让自己变漂亮。
之后的两个月,每天发七八条状态的Supper从朋友圈里消失了。
当Supper重新又开始在朋友圈刷屏时,我问他,是去青岛做手术了吗?
“没去,没钱。”
“是什么手术呀?”
“整容。”
“你整哪里这么贵?我还以为你要去做变性手术了呢。”
“我爸说我要是做了变性手术不管我在哪儿都要来打死我。”
“可为什么想整容呢?你长得还可以呀。”
“不……不好看。”
“那菲律宾去了没?”
“没去,家里人不让。”
我是后来才知道,他消失的这段时间已经回到了太原。几个月的时间,他在南疆待烦了,“周围都是农村人,没意思”,工作又累,他不想好好备课。他从刚开始一个班的语文,被调开去教三个班的英语,最后变成教三个年级所有班的新疆历史——不管主科副科,每周总课时得保持一致。没有假期,他想去新疆各处转转的心愿也没有完成。
从新疆回来,家里人觉得他情绪易激动,在朋友圈骂人、在电话里骂人、回到家也骂人,于是把他打了一顿,又送到了精神病院。
太原这座重工业老城,灰暗、喑哑、没有星巴克,旁人的侧目如同这里十年前的沙尘与十年后的霾,压得他走不出来。他有多嫌恶家乡,就有多渴望上海,明亮、琳琅、名牌店林立。那里有他的青春,他喜欢的人,和从远处隐隐向他招手的陆家嘴。
“其实我不记得有骂人呀,不过无所谓啦。”第三次住院,Supper说自己“彻底放开了”,“像度假一样”,“平时哪有机会认识这么多人,有这么多时间聊天呢”。
医院的一切他再熟悉不过了,熟悉的病房、熟悉的活动室、熟悉的零食柜,活动室墙上挂的还是同一块超薄的大电视,在一日三餐的时间播放新闻,这是大家获取外界资讯的欢快时刻。除了好几个男性病友想晚上起来看世界杯而不成,封闭在一楼的大家和和睦睦、串门聊天。出院后,他们这些病友还不时约在一起聚餐。
两个月后出院,他回头看了看院里两排苍绿的松树,和漆成雾霾红的小亭子。他前后住院加起来有半年多,唯有这个院子让他觉得陌生。
他回到家里,某天戴了个手链。爸爸骂他变态,“都住院三次了怎么还没改?”他本想发火,嘴唇动了动还是压了下去。这些年,因家里出了个“神经病”“同性恋”,爸妈在人前总抬不起头来。
为他看病住院,和从上海回来时替他还的信用卡,家里又至少花出30万。这30万放在2014年能在长风街的小区里再买一套小户型——如今就能涨到50万。父母当他面说过这个事情,而他无从辩驳。
到今天,他与父母同住家里,仍然在吃控制情绪的药。我问他现在还会抵触吃药吗?他说不会,“没坏处呀,还让我睡得好。”
如今,他与家里达成一种微妙的妥协:他住在家里,跟着爸爸学习炒期货,闭口不提要找男人的事;而爸妈同意在他们死之前,他可以不结婚。
自从跟着爸爸炒期货以后,Super的朋友圈变成了“今天听着爸爸的话,做了两单,赚了633美金”“在爸爸带领下,半小时赚了208美金”。
这真是一种奇妙的平衡,一种有钱,便可以搁置争议、共同开发的平衡。
这是他与这个世界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