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苍苍 第四十章
林冲近来除了早间聚义厅议事时,其他时候都不怎么碰得到吴用。要是去他院里时,小喽啰要么回说去晁盖那了,要么就是去公孙胜那了,总之,就是不在家。就是早间议事时,吴用也是最早一个走了,几乎说不上话。林冲要不是心里有数,简直要疑心梁山是否出了什么天大的事,要让军师如此奔忙。
这天,林冲看吴用从聚义厅出来,二话没说,三步并两步就赶了出来。
“军师。”
“啊,是林教头。”两人互相见了礼。
“军师,今日可得闲?”林冲问道。
“这会子有几件杂事,林教头有事?”
林冲笑道:“没什么事,不过多时没一同吃酒说话了,军师得闲时,去院里坐坐。”
吴用愣了一瞬,转而笑道:“好好好,择日不如撞日,完了这几件事,下午小生便带了好酒去同兄长吃几杯。”
“酒就不必带了,我那有一坛上好的‘解忧醉’,未曾动过,正好吃他几杯。”
“恭敬不如从命,小生只好白吃了。”
“一坛酒值什么,军师只管来吃。”
两人厅前作别后,林冲回到家中,吩咐木槿、钟坎备好东西,吴用一到,便打火做菜。
过了晌午,天气越发炎热,林冲连吃了几碗解暑熟水,犹自热得烦闷,况又久等吴用不到,嘱咐了钟坎几句后,自去水泊边凉快会子。
后来,钟坎报知吴用已到院里了,林冲心内欢喜,紧赶慢赶回来,结果,及到家时,吴用有事又先自回去了。
大抵是林冲因盼了多时,天儿又热得人焦躁,一时间,只觉得今儿要不称了意,吃了这顿酒,浑身不自在。嗐,他不来,提了酒去等他得空。
说行便行,林冲当下提了酒,一径直奔吴用院里。
彼时,吴用院里喽啰正三两成堆,一面坐着吃冰湃瓜果解暑,一面小声嘀咕,无一个站着守值的。他院里的喽啰一向规矩,极少这般行事,想来,这天着实是太热了,吴用这般喜静的人也免不得放他们自在自在。
寄余无意间抬头看见林冲,迎上来笑道:“呦,林教头,快快快,一同来吃些瓜果,刚湃好的,凉着呢。”
众喽啰们一听是林冲,忙站起一齐看去,不约而同闪让了位置出来。
“你们吃你们的,好不容易自在自在,不必管我。”林冲硬让旁边的几个喽啰坐下,示意他们不必为他扰了兴,“军师在吗?我来找他吃几杯。”
“军师这会儿在书房有事,林教头且等等,我去问问军师事可完了没。”江海赶上前回话道。
寄余听言,正要上前接了酒,让林冲坐。林冲摆手道:“不用管我,我进屋待一阵,省得在这儿,你们不自在。”
江海笑道:“还是林教头看顾兄弟们。林教头且去屋里等等,我这就去问问军师。”
“好。”林冲自提了酒进屋。
寄余看林冲进了屋,低声与江海说道:“你可得当心,今儿军师一回来,俺就瞧着不大对劲儿。”
“捡你的瓜果吧,再说让你去问。”
寄余耸肩笑道:“可别,俺还是在林教头跟前伺候吧。”
江海皱眉,只好大着胆子去书房问询。寄余自挑拣了几样顶新鲜的冰湃果子,用干净盘子盛了,给林冲送去。
江海还未进屋时,身上已出了汗,叩门道:“军师。”
门内吴用一时不曾说话,过了一会儿才简短道:“进来。”
江海推门进去,乍一进去,倒有些脊背发凉的感觉,想是房内放了些许冰块解暑的缘故。
吴用早铺排了纸张,掭笔完了,正临《快雪时晴帖》,他头也不抬,“何事?”
“才刚林教头提了酒来,要同军师吃酒,现下正在屋里等着。林教头说,军师若实在是忙,他就不等了。”
吴用闻言搁了笔,抬头道:“去回林教头,我这就去。看着置些菜肴,这会子已过了膳房的饭点,别让他们弄去。”
“好,军师放心,那我先去置办了。”
吴用点头,待洗了笔,收了贴,便立即去会林冲。
“兄长,是小生失信了。”
林冲大笑,“咱们兄弟,何用说这些话。这山上大小事宜,桩桩件件都得军师操心,自然不得空。”
吴用也笑道:“也无甚要紧事,空闲多着,只是天热,懒怠走动了。我已命他们去备酒席,多时不曾畅饮,今日可得多吃几杯。”
“早间我院里便备好东西,单等军师去了,好生火做饭。军师若下午无事,不妨去我院里吃去。”
吴用不动声色道:“还是在我这儿吃吧,林姑娘喜静,咱们兄弟吃酒取乐,若不吵嚷,没得意思,若吵嚷,倒惹得她不舒坦了。”
林冲细想这话也对,便不再强求。
吴用一时撇了他想,只顾跟林冲饮酒说笑。
菜上齐时,两人早已吃了数杯酒,都有了醉意,越发无所不谈,无所不论。渐渐地,林冲谈到妹子身上,“军师你可不知道,无忧是我看着长大的,小时骄横得很,但凡要什么东西,说一不二。”
“人心总是要变的,世间有几个长大后跟儿时一样的。”
“是,是要变的。”林冲说着说着,皱眉痛心道:“唉……人生无常,如今竟直到这步田地。无忧也让我带累坏了,如今二十有三的年纪,还没个归宿。”
“她心气高,必得要找个官家子弟的。”
林冲睁着醉眼反驳,“哎,军师不了解她,她从来不上心什么官家、农家,只要是知心的,就是山上喽啰,也不在乎。”
吴用冷哼一声,不愿争论。
林冲犹自说自话:“无忧平日里不大说话,不跟人亲近,外人看着凉薄,其实心善,见不得哪个受了欺负。我明白,她真心待人好,只是口里说不出来。”
吴用是赞成这话,不过免不得要腹诽:软弱人也做得心善事,没远见、没分晓的,他可瞧不上。
林冲不管吴用理不理他,只顾说着:“虽说咱兄弟们杀的是那为富不仁的,也是为了山寨久安,可她要听了,总得想想那被打杀人的家眷。这是没受了天大委屈的干净想法。这年月,哪个不活得艰难?谁还去管顾谁?看惯了不公道,看惯了死人,自己又平白让人逼得从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也就不拿人命当回事了。”林冲叹气,又道:“我每每下山时,都瞒着她,不让知晓。我已是让人按到泥潭里,宁愿瞎了眼,半点儿不愿为人想的人了,总不能让她也觉得这世上没光亮。”
吴用闻言,心中暗悔,今日不该不仔细问个明白,就说那些冷嘲热讽的话。
林尘若知道抢掠商客,打杀恶人的事,该作何反应?吴用不能肯定,她是否能接受,但是,他心里已经在倾向于她能接受,甚至是能理解了。
剩下的那半坛酒,大半被吴用吃尽了。
林冲把酒坛倒扣过来,一滴没有,红着脸口齿不清叫道:“恁大一个坛子,就这些东西!说不得,连它也学得奸诈了!可恨老子不曾吃得尽兴……”
“江海,取两坛好酒,换碗来。这酒不醉人,吃得没意思。”吴用高声喊道。
江海只怕晚一步,就改了主意,急忙忙将了一坛酒并两只大碗来。吃醉了也好,吃醉了糟心事也就忘了,兴许醒来,吴用就一如往常了。
新酒开坛,大碗上桌,吴用却不怎么吃酒了,只一味劝林冲多饮。单等他吃醉了好送他家去,再跟林尘陪个不是。
堪堪半坛酒下肚,眼见得林冲将醉。
“学究,学究,你们怎么倒躲起来吃酒了,这样的好事也不知会一声?”
吴用听得门外喊叫,暗道不妙,强笑着出去支吾,暂不知究竟何样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