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风
在网络的名字叫“英特尔”那个年代，打开电脑就像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神秘、未知。那时候手机的功能只有接听电话和发短息，而网络上也只有腾讯QQ这一个即时聊天工具。
那时候的网恋，是一枚干涩的果子。
———题记
午休时间，林立喜欢把自己丢进网络游戏里。那是她的另一个生存空间：艾泽拉斯世界（注：游戏背景地名）。
这是一款全球火爆的大型网游。游戏的背景故事魔幻，逻辑合理，画面质感优美，代入感特强。
林立喜欢玩这款游戏，除了被游戏精美的制作吸引，更多的是因为这款游戏可以独立地玩。像她这样的打工一族，根本不可能每天花几个小时的时间，去打团打本打装备跟进度，但依旧可以在美丽的泽拉斯世界里做做任务，钓钓鱼，挖挖草，有空的时候去拍卖行守守草药价格，低进高出，看着行情做试剂甩卖，赚些虚拟货币养活自己。
在这里，可以抛去琐碎繁杂的工作，和永远琢磨不透的人际关系，自由地呼吸，为所欲为。
通常，她会骑着自己的小狐狸到处闲逛着，一边看风景，一边挖稀奇草药。
偶尔无聊了，就把在世界频道里（注：游戏里让玩家可以在多个服务器对话的系统频道）五彩缤纷稀奇古怪的ID名字串成一个个“故事”，可以很美丽，可以莫名其妙，可以很搞笑，也可以很“屌”。。。。。。然后就象丢了个炸弹，世界频道里的对话会沸腾一下，又归于最初。
她会偷着乐半天。
这天，林立刚上线，就收到一条私聊消息：
“你装备好差啊，从来不打副本吗？（注：“副本”是游戏里可以几个玩家一起进入的一个层面打怪爆装备）”
看了下ID，叫小兵。
世界频道里常看到这个名字，经常是在平台上喊着组队打本的广告。因为这个名字太通俗，常被林立引用进她那些用名字贯穿的“故事”里。
“你经常组队打本吗？”
林立心情蛮好，第一次跟人搭讪。
“必须啊，我是最强力团长。”他说，语气积极而自信。
她喜欢和这样的人打交道，他们能带来阳光的气息。
“我很阳光。我是Joyboy。”
他又发来一行字。
林立笑了，似乎看见他得意又灿烂的样子。
于是，在这个在艾泽拉斯世界里，她有了一个朋友。
渐渐的，他们熟悉了。
小兵说他是上海人，因为工作原因暂时在美国。对林立来说，小兵只是艾泽拉斯这个虚幻世界里的一个代码而已，没有任何威胁和利益冲突。
小兵喜欢问问题，总是脱口而出。
林立对小兵的问题都会答复，也是不加任何修饰和顾虑，反正就一个虚拟世界的ID。然后不等他回复，连续在键盘上敲出她要说的，比如倾诉日子里顺心或者烦闷的琐事。小兵几乎总是在带团打副本，偶尔发个消息过来表示他正认真地听着。
林立开始习惯每次上线就寻找小兵，若看到没在线，竟然会有点失落。
但每次上线，她都能收到小兵寄来的一封游戏里的邮件，一个小故事，都是艾泽拉斯世界里的人物典故，用英文写的，她经常要查《英汉词典》才能勉强看明白。
她觉得他很热爱艾泽拉斯。
小兵的问题也越来越琐碎，似乎对林立充满了好奇。
他会问林立今天穿了什么颜色的衣服，梳了什么发型，问她中午有没有按时吃饭，下班后几点到家。还叮嘱她在人多的地方注意安全，就象天天跟在她身边一样。
“你的喜怒哀乐都要告诉我，我需要知道。”
小兵的语气很大男子主义。
林立没有觉得唐突，反而乐意慵懒地享受这份来自虚拟世界的关怀。
单位打算投资创办一个新公司，林立被调去新公司做行政方面工作。成立新公司，需要处理的事情特别多，林立全身心地投入新的工作。那段时间，她为办理公司营业执照的事情奔波于工商和主管单位之间，每天回去都疲惫不堪，一直没有上过游戏。这天林立回家比较早，吃晚饭的时候，才想起事前竟然没给小兵说一声。
这几天没在网上看见我，不知道他会不会着急呢？
林立有点小窃喜地想。
于是，她迫不及待打开电脑上线，小兵竟然没在线。
林立去开邮箱，想着定是邮件成堆了吧。
然而，意外的，一封都没有。
这个时间应该是他那里的深夜了吧？
林立看看屏幕右下角的时间，嘀咕了一句。
她悻悻地骑上小狐狸，漫无目的四处游荡，有点刻意地等待着。
始终没等到小兵上线。
忙着忙着一晃一个月过去了，新成立的公司基本走上了正轨。
这天晚上，林立处理完几封工作上的邮件，突然想起好久没上游戏了。
她点开了游戏。
“来了？”
刚上线，就收到一条消息，是小兵。
林立心跳加快了一下，但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轻描淡写回过去消息：
“你在啊，怎么啦？”
“我。。。。。。睡不着。”小兵说。
林立觉得很无语。她想，这么久没看见我上线，没发一个MAIL给我，竟然不解释，也不问我原因，一句想念的好话都没有，劈头盖脸说的却是他自己。
“能给你打电话吗？”小兵又发来一个消息。
林立由恼怒变得惊讶了：“现在？”
“想听听你的声音，可以吗？”他轻声说着。
林立突然觉得全身血流加速了，头皮有点发麻，就像学生时代第一次收到男生邀请参加舞会的纸条那样紧张。
她稳了稳情绪，想了想，把号码发给了他。
手机响了，林立定了定神，接通了。
话筒那端安静得能听到电流声，林立屏信等待着。。。。。。
“林，是你吗？”
就是她期待的那种声音，磁性而又低沉，透过XXXXX公里传进耳朵，一字一句很清晰。
林立几乎听见了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我在OFFICE睡了三天晚上，为了等你。”
小兵在电话那头说，他的呼吸开始急促：
“我以为你从我的面前消失了，我以为我再也找不到你，我挂着游戏不敢下线，怕你来了找不到我，我总是睡一会就起来看看你来了没有。我发现，你已经在我的生活里了。。。。。。”
林立的泪夺眶而出，这一刻，她毫不迟疑地打开了虚拟和现实隔离的那道门。
他们相爱了，穿越在虚拟和现实中。
林立去邮政局开通了自己住处电话的国际长途功能。
她的深夜他的傍晚，一根电话线传达着他们的海誓山盟和情深意切。
有一次，约好了中午时间上QQ聊天，但是那天林立公司里停电。
一大早她就请了假跑出去，满大街寻找网吧。
然而是整个区的供电站出了问题，网吧也停电。
眼看着约定的时间逼进，林立急得要疯了，她站在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中央，喊着“来电吧来电吧。”
约定时间终于还是过去了，她几乎都能看见小兵满脸疑惑而又着急的样子。
林立走进邮电局，要通了小兵在美国的电话。
当听筒里传出小兵熟悉的声音时，林立终于忍不住的哭出声来。她把她没能按时上网的原因和满大街找网吧的事情竹筒倒豆子一样说给小兵听，小兵在电话那头笑了，安慰她，说着俏皮话哄她开心。
那感觉很好，林立觉得小兵似乎就在面前，用手梳理着她的长发，温和深情地看着她，她想着这辈子是真的离不开小兵了。
快到春节了。
年末的收获和来年的期盼总让人们欣喜快乐，工作和生活的节奏都变得轻松欢快。
年末餐饮聚会是维系客户关系的最好时机。公司的大小合作单位比较多，自然饭局也多。朋友、同事间也借着年末的喜悦常有小聚。
这段时间，林立经常很晚回家。
小兵依旧会在跟林立约定的时间等她电话。
一般都是林立打给他。小兵说他那边公司的电话会查通话清单，不能常打回国。仅有的可以免费使用的几次机会，他要打回自己家给父母报平安。
林立理解他，也不想让他为难。
有时候，林立回家晚了，错过了与小兵约定的时间。但她还是会拨通他那边的号码，尽管知道没人接听。
她知道小兵不在公司的时候基本都是回宿舍去了。小兵说过他的宿舍离他的OFFICE很远，他是去打工的，没有车，在美国没有自己的车非常不方便。
他说他在那边也没有朋友。
美国人同事之间间不会象中国人那样，在下班后相约去什么地方喝茶聊天或者娱乐，就算有，也是在周末很少的次数。所以，尽管国内喜气洋洋一派要过年的好风景，他在那边却依然是孤身只影。
为此，林立有点替小兵难过，错过约定的通话时间更觉得愧疚。
小兵发脾气了，经常责怪林立回家太晚。她都很顺从的听着，不跟他反驳，只说好听的话逗他开心。她不会去解释说因为现在临近过春节，公司项目沟通会有很多饭局；她也还有自己的朋友，也需要在一起分享快乐。
林立不想因为她的辩解浪费了和小兵说话的时间。
林立的一个闺中好友结婚了，这天正好是周末，一大帮同学和朋友肆无忌惮地闹腾，很晚了依旧意犹未尽。
这时候，林立的手机响了，一长串陌生的号码。
“喂？”
她喝了些啤酒，借着兴头，接通电话后她大声嚷着。
电话那头没说话，杂乱的电流声，还有急促的呼吸声。
林立突然觉得这呼吸声很熟悉，
她问：“小兵吗？你在哪？
那边始终不说话，然后，电话挂断了。
林立清醒了些，心情一下子焦急起来。
她跟朋友匆匆告别后打个出租车回到租住的地方，照着那个号码拨了过去，电话通了，可是没人接听。
她不死心，再次拨通那个号码，终于，有人拿起了话筒：
“HELLO？”
对方说话了。
林立竟语塞，这不是小兵的声音。
“HELLO，HELLO，WHO IS THAT？”
对方催促着，林立操着憋脚的英文询问他是哪里的电话，他叽叽哩哩说了大通，她只听明白了几个单词——“加洲，公共电话，磁卡，街”。
那晚，她彻夜失眠了。
翌日，林立一早就赶到公司打开电脑，以为QQ邮箱里一定有小兵兴师问罪的邮件。
然而什么都没有。
按捺住性子，林立熬到了中午，上了QQ。
小兵不在，他的头像是灰色的。
林立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打电话给他。
她记得小兵说过，在上班时间不要打电话给他，会影响他的工作和他在老板心中的印象。小兵跟她通电话，总是在下班后，公司里的人都走了，他会先在QQ上告诉林立，她再拨过去。
但是，现在她觉得唯一要做的，就是听到小兵的声音，跟他解释昨天晚上的事情。
林立知道小兵不喜欢她晚上在外面玩。
他说过很多次了，晚上应该是呆在家里看书听歌，跟朋友聚会不超过晚上十点回家，然后等着他的电话。
林立想要告诉他，从现在开始，她一定会象他说的那样，乖乖呆在家，再也不会让他失望让他生气。
实在等待不住了，林立还是拨通了小兵的电话。
拨通了几次，一直都没人接听。
连着数天，林立一回到家中就给小兵那边打电话，始终没人接听。
小兵的QQ头像一直是灰色的。
小兵蒸发了，在虚拟和现实中。
林立这才发现，她对小兵的了解只有这个属于他的游戏ID名字和他在美国工作的电话号码。
除此之外，她仅仅知道他是一个活在地球上的人。他可以在地图上任何一个角落躲藏着，而她却无法找到他。
林立的世界暗淡了。
很长一段时间，林立不知道该做什么，又有什么可以去做。
每天机械式的重复走着上班下班的那条线路，街上的每个人都象小兵。每次电话铃响，她都激动得扑过去，以为电话那头会响起朝思暮想的声音。
后来，只要是听到电话铃声，别人的，电视上面，林立都异样紧张。
林立始终不相信她的小兵就这样离开她了。
她反复回想，想不出究竟做错了什么，小兵要以消失这种方式来惩罚她。
只不过是因为闺蜜结婚的欢喜，跟朋友们在外面多玩了一会啊。
林立近乎绝望地悲伤着。
她时常一个人自语：小兵你知道么？正因为有你给我的这份爱和温情，我才更体会到生命的意义，并且开始珍惜身边的情谊，和朋友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才更开心。
或许，我的小兵生病了？
他一个人在那里，没有亲人朋友，谁来照顾他啊？
或许，他临时去了哪里，没办法联系到我？可是，他有我的电话号码啊。
或许。。。。。。
每天，林立都会往小兵那边拨打好几次电话，不分白天黑夜，有机会就打。
尽管一直都没人接听。
这种方式是她觉得唯一可以感觉到小兵的方法，每拨通一次，就感觉离小兵近了些。
终于有一天，电话那边有人拿起了听筒。
“HOLLY？小兵吗？”
林立因为激动声音都有点走形。
“您好。”电话那头说着纯正中文，但不是小兵。
“我是他的同事，今天刚从上海来这里。小兵两个月前就回国了。”他说。
林立慢慢放下听筒，她楞楞地盯着电话机，脑子里一片空白，一行清泪从脸上淌过，冰凉。
有两种情形会让一个正常的人突然对现实中的事物麻木，一种是被爱情冲昏头脑的时候，另一种就是失去了爱情。短短两个月，林立交替在这两种心情上，没有认真地去做过现实生活中的任何事情。
值到有一天，邮差送来一张邮政局催款的单子，她才想起已经很久没交电话费了。
国际长途电话费一万四千元人民币。
看着催款单上的数字，林立觉得天要塌下来了。
对于参加工作不久的人来说，这是一笔庞大的数目。
林立每个月的工资才几百元，一个人的生活,每个月工资吃住加开销基本用光。这笔昂贵的费用怎么办？不可能回去问父母拿钱的，问起缘由怎么说？他们怎么可能相信自己的女儿跟一个没见过面甚至不知道名字的人谈恋爱？还打了一万多元的国际长途电话费。。。。。。
林立想起小兵曾经跟她说，回国后会和她分摊这笔费用，可是，现在他人在哪？
对着薄薄一张催款单，林立嘲笑自己，那份刻骨的思念和担忧在一瞬间化为怨恨。
无奈之下，林立去找公司老总，老老实实讲述了自己的难处。
老总是过来人，一直对林立的工作能力和性格很欣赏。他理解情窦初开的年轻人为了爱情的冲动，不希望林立因为这件事背负思想包袱而影响了她的工作。老总签了一个条子，让林立拿去财务科借款，然后每个月从林立的工资里扣除一半费用还款，直到还清借款。
一年后，因为工作表现出色，林立升职了。
公司分给她一间宿舍，离上班的地方很近，不用再花钱去外面租房子住了。
终于看到自己的努力得到了承认，林立开心得很。
这天，林立收拾完最后的行李准备告别租住的房屋，突然房间的电话响了。
“林，我是小兵。”
电话那边传来一个低层的声音。
林立拿着听筒呆住了，这熟悉的声音仿佛是从遥远的艾泽拉斯传来的。
“对不起，林。我现在才突然找到你的电话。”小兵在电话里说，声音很轻。
林立浑身颤抖，控制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别哭，别哭，哭得我心疼死了。”
小兵在那边慌乱地说着，
“那天，我守着电话等了很久。。。。。。以为你在外面出了什么事情半夜了都没回家。”
他声音有些哽咽：
“然后我到楼下的公用电话亭打电话给你。可是听到你的声音那么开心，旁边还有一大群人喝酒划拳，我很生气。。。。。。”
“我想惩罚你，接下来两天故意不接你的电话不给你消息也不上游戏。。。。。。可是，公司突然调我回上海，没来得及告诉你。”
林立满心委屈地问小兵：“那你回了上海为什么不找我？”
小兵在电话里叹了口气，良久，他说：
“原谅我，林。我是结了婚的，还有个儿子快两岁了。”
犹如晴天霹雳，林立彻底懵了。
“我知道你是真心爱我的时候，我已经不敢告诉你了。因为我也爱你。我怕告诉了你你就会不理睬我。”
“回到上海后，我犹豫着要不要找你，我怕自己越陷越来深。毕竟，我们连面也没见过。正好，记载你电话号码的那个笔记本掉了，我觉得是老天告诉我和你的缘分尽了。所以，我也没有刻意再找你。直到今天我们公司搬迁，我整理用品时突然找到那个笔记本，所以，我。。。。。。”
小兵继续说着，林立根本没听进去了。
她在想精卫鸟，精卫鸟总是衔了石头去填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重复做着没有任何意义的无用功。有人说它们的精神伟大，她却觉得它很蠢，尽管也许它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它一出世就必须做这么愚蠢的事情。
日子就如平淌的小溪，安静地、悄悄地、细细地流逝着。
林立不再那么容易为生活中偶尔激起的浪花惊天动地地感叹了。
然而，当身边有人告诉她他们的快乐时，她会比以前多了分享的乐趣。林立知道，是小兵在无形中教会了她“珍惜”的意义。
因为小兵的不珍惜，却让林立明白了珍惜的精贵。
后来，林立遇见了一个爱她而她也爱的人，在现实生活中。
她嫁给了他。
QQ里，林立依旧保留着小兵的ID，常有他发过来的消息。
小兵总是说想她了，或者说他又碰见个他喜欢的人，再或者说他见了网友，对方是“恐龙”（恐龙：网络语言，即指网友见面后发现对方的长相气质差或者丑，跟网上显示的不匹配）。
林立偶尔也会回复小兵，简单的问候。
越是明白事理，就越会用豁达的心胸对待生活。
时间是淡化一切的良药。林立终于说服了自己，勇敢承担后果才能平衡自己的心理。
她现在对小兵的感觉，就象身边的某个熟人一样。
她几乎不再怨恨他了。当然，也没对他说过那上万的电话费几乎使她崩溃。
然而，似乎小兵的生活并不开心。
他发给林立的消息显得越来越烦躁，并且总是回忆当初。他坚持地认为，他们曾经那么相爱，应该可以重头再来。他说每次回忆起当初，就为林立对他的感情震撼。
林立哑然，她告诉小兵，心已死，何来震？何况，大家都各自回到了属于自己的生活轨道，怎么可能再重蹈覆辙。
当小兵再一次在QQ上热切的要求：
“我们重新来过，好吗？”
林立轻叹一口气。
她最后留恋地看看小兵奥特曼的QQ头像，敲出了一句回复：
“好好生活吧。”
随后，把他拖进了黑名单。
她突然想明白了一个道理：生命中，某些东西真的只能定格在它出现的那个空间和时间里，以后的日子里，毋需留下痕迹。
原创图文
—结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