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师林莹先生

我经常在天气冷起来的时候想起林莹老师。

有一年，也是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在她的课上，我把手伸进袖子抓挠手臂，她见了问我有没有洗澡，我说昨天洗过。她立刻叮嘱我，冬天里不要太常洗澡，适当的油脂可以保护皮肤。与一般勤换洗的卫生观念不同，所以我记下了，但事情本身并不及老师本人给我的印象那样深刻。

林莹老师是我念初一时教我语文和生物的老师。她身形娇小，巴掌大的脸蛋圆润亲切，她总是梳着中分，并像是为了教师的威严，把头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扎成中规中矩的马尾。衣着也同样讲究，常在无袖衬衫下搭着褶裙或者西装长裤，严肃而不古板。

在我所在的中学，一个讲普通话的外地老师算是少见的，毕竟这里只是一个国家贫困县辖下的偏僻一隅，物质匮乏之余，教育资源短缺也是可以想见的，于是从娄底来的林莹老师身兼两科教职也就成为顺理成章的事。

那时我刚从外省念小学回来，对突然处在身边人都讲家乡话的环境有些不习惯，说话一时转不过来，也经常讲普通话。幸好我在开学第一天就认识了贝加，她也是从外省回来，我们很快便彼此熟悉起来，互相不那么寂寞了。

其实学校有规定要在上课时间讲普通话，但对于任教多年都一口家乡话的资深教师们来说，这实在是件困难的事，学生们也难免觉得别扭，于是规定也变得虚张声势般，只是提倡，不作强求。

但在林莹老师的课上，毫无疑问，大家都会讲普通话。林莹老师用普通话授课，我们也要用普通话回答问题和念课文。她讲话的嗓音很特别，总让我联想到质地绵软又细腻的棉布，即使有时讲课久了，声音变得有些沙哑，仍保持着平稳柔和的声线。在此之前，我从来不知道原来普普通通的说话也可以让人觉得温柔。

从小数学老师就是我的天敌，专克我这样脑子慢逻辑差的笨小孩，只有语文老师会使我感觉亲近，不仅因为语文是我擅长的科目，也因为我爱好文学，认为语文老师们必然是普通人里更有文采、更懂得思考的人。更何况林莹老师是这样一位真挚可亲的老师，不论是生活上还是学习上，总是对学生关怀备至、循循善诱。

多年过去，我仍记得林莹老师给我们上过的一堂课，大概是讲一篇阅读理解，故事中的主人公为了救两个小孩免遭车祸，不幸身亡，林莹老师说，我承认这样的英雄人物是值得我们敬佩的，在救人那一刻他们体现出了过于常人的勇气。但是，作为个人，如果当时我是他，我不一定会有这样的勇气做这样的选择。出于私心，我也不希望你们以后会有这样的牺牲。她的话给我的内心带来了震动。

李诞说，孩子的道德感最强，因为他需要完美。从小接受的教育，总是教我们要正直善良，勇于奉献，却从来没有人教过我们爱自己。如果牺牲你的生命，可以挽救全人类，你愿意赴死吗？如果牺牲你一个人，可以救两条命，你愿意吗？出于强烈的道德观念，甚至可以说面临选择的这个人应该去死，因为他的牺牲可以换取更大的价值。然而，这“价值”是谁定义的呢？“价值”对于死去的人来说有意义吗？这是我第一次对普世道德观念产生怀疑。

启蒙这个词，说的大抵是这样。

但就是这样一位仿佛只能和温暖与真挚联系在一起的老师，死于一场极为惨烈的凶杀案。我不能断言为仇杀还是情杀，只知道她丈夫杀了她，然后跳楼自杀，留下年仅五岁的幼儿。得知消息是高中的一天，我正在食堂排队打饭，一个初中的同班同学看到我，过来告知了我这件事。我来不及表达惊愕和惋惜，只感觉自己喉咙里的哭声和眼泪一起冲出来。我没有办法理解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以至于我觉得这不像是真的，甚至直到今天我也仍沉浸在如同当日一样的错愕与无措中。

天气冷了，我只是又想起了她。她如此热爱生活并且悲悯爱人，却早早的脱离了自己的生活，甚至找不到谁来为此负责。人生的确无常，我却不是想感叹人生无常，我只觉得，她这样好的人为什么要遭受这样悲惨的命运。

2018.1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