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手红尘路
情人节，妻在房前卤菜，我搬一把竹椅，陪在旁边，享受着春天的暖阳，风，柔柔地吹着，几只母鸡在绿荫树下觅食，园里油莱花盛开，一片鲜黄，两只小蝶在花丛上下飞舞，闭上眼，时光是那么静好，这就是令多少人为之躁动的情人节吗?"2，14"，爱一世，想来红尘滚滚，谁的情，能经得起一世相守?谁的爱，又经得起岁月折腾呢?
一
三十四年前，穷困潦倒的我，结束了心中的初恋，对前途和爱情已心灰意懒，不敢有成家的念头。而命运往往出人意料，一个偶然，妻竟与我牵手，红尘路上，成了我一生的伴侣。
那是个新春拜年的日子，家里来了个客人，是江对岸放鸭的金生老倌，专门访那些没对象的年轻男女说媒，还会唱情歌，所谓情歌，也都是什么"手扳摇车叫哂哂，情郎睡在姐怀里……"之类的煽情歌。每天金生老倌把鸭赶到清江里，让鸭子在水天中云朵一样地游来游去，他自己则在江两岸人家呷呷茶，唱唱情歌，吸引那些后生男女，一个个托着腮围着他，眼睛遐想迷离地沉醉在金生老倌的歌声里。
那天来我家，我以为他是像平常一样串门，没想到他是与母亲谈要为我说媒的事，我一听就满口回绝，理由是:家里穷，母亲和父亲都身体不好，三兄弟三间屋，哥相了亲都没钱接过门，自己还如何提亲?
母亲一向居贱食贫，柴门冷落，生怕儿子开亲不到，如今有人上门提亲，高兴都来不及，那能许我不去?苦口婆心的力劝，让我不敢相违，为了勉母亲意，我只能跟媒人去相亲。
沿清江而下，山路蜿蜒曲折，至攸县与衡东县交界的一个山冲，名字叫白日冲，茂林修竹，掩映着一幢青瓦白墙牌楼屋，透着江南民居的古韵，这就是妻子家。后来知道妻家在解放前也是大户人家，曾祖父还是县参议院议员，家规家风很严谨，由于妻的曾祖父思想开明，散财济贫而致家产破败，不然，土改时，划阶级一定是"地主"，说来也是善行结善果，才逃过"文革“批斗一劫。
来时，金生老倌说只有八里路，结果走了十六里都不止，让我相信家乡的老话，"媒人打哄，不哄不得拢"是一点不假。
那天去得很突然，以至于妻子家里上下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当说媒的金生老倌笑呵呵地说明来意，又把妻子家里人向我一一介绍后，妻子全家人的目光聚焦在我身上，我惊讶于自己的大胆，居然能谈笑自若，只是没看见我相亲的妻子。原来，妻本家的一门亲戚做结婚酒，妻在那帮忙煮饭，山里人烧柴火灶的多，把妻叫回来后，妻脸上鼻子间还有淡淡的黑柴灰，穿着红色棉袄，圆圆胖胖的脸，笑起来眼睛一条缝，胖胖的身材，却胖得均匀，一看就是个本色的农家女，持家理事肯定没得说的。
说真的，我当时并没对这门亲事抱有希望，说得成说不成无所谓，所以，当妻洗了脸，大家坐拢，谈话开始进入正题后，我如实交待家里的苦况，并声明还欠了债，尽量渲染严重，搞得金生老倌心里着急，挤眉弄眼地揺头暗示我，我却当作没看见。
我以为妻家里会不同意，却没料到，我愈这样，妻家里人愈认为我是个诚实的孩子，当时妻家最有权威的祖母很中意我这个孙郎，在私下与妻子交换意见后，代表全家人发话;"……家穷不要紧，看人看人品，只要有志气，石头还有翻身之日……"让我听着心里感动，想来这是自己一生注定了的姻缘，逃也逃不开，何况结婚成家，生儿育女，是人生难免的过程，我还能有啥说的?
回来跟母亲和父亲一说 ，他们高兴得不得了。就这样，在相亲的那年冬天，我与妻子办了证，父母东筹西借，为我做了结婚酒席，我感恩妻家里人的开明和体谅，没对我有任何要求，婚礼在当时算是最简单的，几件衣料和一块手表，就是接亲的彩礼，记得表是"丹东"牌的，价值八十元钱。其实，在后来的日子里，妻根本就没戴，理由是戴着泥里水里的不好干活。
结婚第二年，父母主持为我们三兄弟分家，我与妻将分得的一间屋间作两间，巴掌大的屋，里间做卧室，外间作厨房和吃饭用，来两个客没地方坐，祖上遗下的一张书桌和老架子床，还有妻子家里打发的一张小方桌，四把椅子，就是全部家当。按家乡话说，我们是"白手创家”。
二
我不知道妻选择我是不是一种错误，既无手艺养家，又不会犁耙农艺的我，一付书呆子样，中看不中用。至于当家理事，更谈不上。家里穷得连几块用钱都没有，妻子怀着儿子在身上，我都没钱买一点营养品给她补身子，心里愧疚得隐隐作痛。可妻从未皱过眉，无半句怨言，反倒总是脸上带着阳光的笑，关怀和安慰我，激发了我立志做好一个男人的信心。
因此，我下决心学犁耙功夫，学种田作菜技术，牛不听使唤，常使性子，捉弄我一身泥水，东倒西歪扶犁不稳，妻为我着急，生怕我出事伤了手脚，劝我请人犁耙算了，我不肯，想自己是个农民，不会犁耙让人笑话，何况请人是要工资的，家里没收入来源，那来的钱?
几年下来，我泥里水里地摸爬滚打，终练成了犁耙功夫好手。妻当着我的面，当着我的面，在别人面前夸我犁出来的田均匀平整，像一本书一样。妻子的话，让我感到终于成了合格农民的荣耀，其实，我能学会犁耙，妻跟着吃了不少苦，开始学犁田时，总是跑犁，没犁到的田块，都是妻一锄一锄地翻转的。
此后，我们又包了十多亩田，一年收两万多斤谷，妻子跟着我风里来，雨里去的忙农事，还要持家务，哺育孩子，养鸡喂猪……一年四季没得空闲时间。而我则忙完农事，又一根扁担走四方，下媒窑采媒，去砖厂装窑，搞建筑做小工……干的尽是苦力活，挣的都是汗水钱， 妻说我一付书生模样，如何做得这些事?吃这些苦是难为我了!
毎天清晨，妻目送我出门，傍晚又守候我的归来，担心我的安全，生怕我出事，有次在煤矿夜班至天光才回，妻对我说，她担心得一夜未睡。我说这样担心，何苦来?妻跟我说，不求跟我大富大贵，只要天天能看到我，就算一生粗茶淡饭也知足。这话让我满满的感动!因此，我知道，女人的心是绑在自己男人身上的，让我在外不管什么时候，一定要回到家，家里，有守望我的一盏温灯，一个良夜，一双眼睛，等着我这个归人。
虽然，父母在，不远游，且妻也从不鼓动我出远门打工，但每每看到人家南下北上打工挣钱养家，觉得自已真正的无用，老守着家里的几亩地。因此，心里也常萌动着要出去闯荡，赚钱改变家里的经济状况。我把心思跟妻说出来后，妻没说什么，知道我立了意，带我去长沙火车北站，找她在装卸公司当车间主任的表兄，为我谋了个做装卸工的差事。
装卸工很苦很累，干的都是下力气的活，好的话，每月能挣上四，五百元钱，九十年代初，能挣上这个数字是不错的了。我规定自己，毎天早上吃馒头四角钱，中午和晩上每歺吃八角线，八角钱的莱一般都是包莱和凉拌海带之类的菜，一天开支两元钱，每月开支60元。省下钱寄回家。因此营养缺失，身子瘦成八十斤重。
那一天没事，去烈士公园游览，漫步在杨柳依依的堤岸，置身于楼台亭阁，湖光山色的美景，让我遐想如妻在一起该多好啊!因此，我破例开支照了张相片寄回家，妻来信说她看了相片哭了，至于为何哭妻没说，直到那次请假回家，妻在车站接我，看到我就眼眶红红的，说相片上看到我黑了，且又瘦了许多，我才知妻哭的原因。
妻只读过小学，没多少文化，写信要请人代写，我叫她自己写，那怕写不好，只要是她的字，我看得懂，妻答应好，因此，鸿雁传书的日子里，我在简短的文字里读着妻，妻在长长的日子里等候我……
一年中，最忙的时节是"双抢"，我担心家里五亩田，妻要抢在大暑季节前收完稻子，还要插完晚稻，里里外外一把手，又如何忙得过来?向公司请假又不准，每天挂肚牵肠的，直到那天接到妻的来信，巴掌大的信纸，只有一句话:
"家里良(粮)食收了，"双抢”也搞完了。爹娘都好，儿子也好，你莫挂念，好好保重身体，好想你。"
我捧着信看了半天，竟流出了男儿泪，泪水里有谋生的苦酸和无奈，有对家和亲人的眷恋，还有对妻的感恩……
好不容易请到假回家一转，我把归来的日子提前在信里告诉了妻，但没想到的是，当我走出站口，竟然听见妻在喊我，眼前又黑又瘦的妻，让我想到她所承受一个男人没在家的苦累和压力，我问妻怎么来了，妻望着我无言，眼里盈着亮亮的东西……
10天的假期，每天我坚持与妻一道去田里土里忙事，妻体谅我搞装卸苦累了，要我在家好好歇几天。我不肯，总想多做些事，妻会少累些。何况夫妻在一起做事，有说有笑，我是妻最崇拜的演说家，妻是我最好的粉丝听众……
快乐的日子总是让人感叹那么快!10天的时间倏然而过，回到公司上班，脑袋里总是妻送我那"汽笛一声肠已断"的样子，想起妻跟我说的"只要在一起，苦累无所谓"这话的含义，我想我终究不属于繁华城市，我的灵魂总是留在故乡的土地。母亲一直说我的"八字"注定要走州別县，今后一定会出息。可我无法接受"八字”的安排，毅然辞了工，结束了我人生中唯一的一次打工生涯，回到故乡，与妻苦乐相伴，尽孝父母膝下，过着田园山水的淡泊日子，就算苦累也不觉得什么，心里不再感到空落。
三
我永远忘不了，1995年油莱花盛开的时候，家里的房子突然倒了，就像天塌下来一样，眼前一片慘淡，望着住居二十多年，我在这里生，这里长，且有过我的梦和失落，还有我与妻相守在这里苦乐度过12年时光的木楼房子，倾刻间变成了废墟，我心里茫然无助，妻坐在地上痴痴望着一堆瓦砾，泪流满面，我不知自己如何安慰妻，只是苦痛自己，不能给妻带来幸福，跟着我，何苦来?
之后，我借了別人家屋暂时将全家安顿，然后与妻在罗家岭下选址建房，为了节省钱，我与妻自已作砖，十万砖，从和泥，作砖，上墙，到装窑，烧砖。走过这些程序，已过去了大半年时光，然后又是拓基，下脚，建房，一天到晚，我与妻累得身子像散了架。夜里，两个儿子交与父亲带着睡，我与妻搭棚在田埂下睡，守着场上的材料，妻偎在我身边，望着满天繁星闪烁，想起母亲说的话: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丁。我不知自己是哪一颗?想想这是我与妻一生最难忘的浪漫。
忙到年关，全家人终于搬到了新屋住，多少艰难，留在心底，成为我与妻终生难忘的回忆。
2002年，我没想到我这与世无争的人，居然被乡政府青睐，一纸红头文聘为村官，从此，一干就是十六个年头，十六年来，我从秘书干到村支部书记，当着几千人的大家，每日里朝出暮归，家中的事基本上全是妻打包了，常常我回家了，妻却还在田里土里忙，看到妻的辛苦，心里除了感动就是愧疚。妻说我管着这么大的家，该操心的事多，尽量让我少为家里操心。
家里走的人多了，不管是政府的人还是村上的人来了，妻泡上茶就回避，公家的事，她从不介入搭上半句言，脸上总是笑脒眯的，走出家门，说话做事，也不以自己男人是村上的头而自大。到过我家的人，都夸妻贤慧，炒出的莱清白了亮，又好吃。
妻很素，素在生活，素在言谈举止，身上穿衫着衣，都是镇上市场买的亷价品，你要陪他去县城买件好点的衣服，走遍通街都难买着，妻不是嫌价贵，就是说款式不好，讲价讲得我都不好意思。而给我买衣服，却要拣几百元甚至上千元的衣服买，我不肯，妻说我是公家人，常在外面走，穿着要整洁体面，她要天天干活，穿好了也是糟蹋。真拿她没办法。
去年，桂子飘香季节，在走访一个贫困大学生时，我骑车不慎，摔断了左手，整整四十天，妻为我洗澡洗脸，熬汤换药，我痛得彻夜难眠，妻陪我苦等天光……
人生不易，冷暖自知。走在光阴的陌上，惜緣的我，有过多少擦肩，来去匆匆，找不回记忆，又有多少人还珍藏在内心的一隅，那种纯洁的感情，在忙碌后的闲遐，或在沥沥雨天，常让我想起，那只是我生命中，温暖我毎一段过程的缘，一生不能忘怀的记忆！而妻是我终生相伴之侣，在坎坎坷坷的红尘路上，与我执手相扶，苦而不言，痛而不语，虽没有风花雪月的浪漫，也从不说"情爱"二字，却把情爱，溶于平凡生活中的点点滴滴!
佛曰:缘为冰,我将冰拥在怀中; 冰化了,我才发现缘没了。
许多人将这句话理觧"緣即空”。而我想:与妻的相遇，是我俩的缘，我与妻将"缘"之冰，拥抱在怀中，冰块气化成"情爱"，融入了我们的灵魂，成为生活中的习惯。
望着妻头上染过的发，想起与妻一起走过的沧桑岁月，在这春光柔柔的情人节里，心里无限感慨，每个人都是带着使命来到这个世界。所有给予我的，都是对的。记起了曾经写给妻的一首诗:
……:……:
我的一生，你倍我前行，
未来的路还有多长？
我俩都已霜雪染鬓，
一路上有你，
生命里，我不再寂寞，
一路上有你，
红尘中，我不虚此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