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跳崖无数次
1
我又准备跳崖了。
这断崖真是不错，笔直笔直的，一眼看下去，只有深浅不一的绿。放眼四周，山叠着山，云绕着云，云头还挂着夕阳，映得起起伏伏的山林泛着金灿灿的光。我一看就知道了，这里有仙气，再不济也有高人。果然是个跳崖的好地方。
我为什么要跳崖？——因为我有一个武侠梦。
自小我就爱思考，这么多年，又趟过了那么多山水，看过了那么多江湖，听过了那么多恩怨，读过了那么多武侠，我早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要让我的武侠梦成为现实，一直这么平淡下去肯定不行，一定要有一个契机，这个契机就是跳崖。
不用多说，跳崖肯定是侠男侠女闯荡江湖必经的步骤。要是没有点类似的经历，连聊天都跟人聊不到一起。不管是失足跌落，还是被仇人追杀；不管是身患绝症，还是情势所迫，反正跳崖的人多数不会死。非但不死，十有八九还有收获：也许碰到世外高人，也许获得武功秘籍，也许闯入世外桃源，也许邂逅佳人，也许……
不一一细说了，我会用行动告诉你们，我这个决定是多么卓尔不群！
可是如果死了呢？那岂不是傻眼了！——我当然有办法！
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我不需要鬼帮我推磨，我只要记得前世的宏图大志就好了。这样我就能把一世又一世的生命串在一起，总有一次能够成功。
为此，我每一世活着的时候都勤勤恳恳地干活，攒够一定数目的钱财，就会折成冥币送给孟婆。这样即便跳崖死了，我还可以记着上辈子的事情，而且能够被迅速安排投胎，好继续我的跳崖事业。
2
说起来，我跳过的崖不少了。东南西北中五岳，佛教名山道场，道教洞天福地，我差不多快跳遍了。
绝大多数的时候，我当场就死，死得毫无希望。有几次没死，我心里那点武侠梦一下子就燃了起来。
有一次，摔得还有半口气。我心想这下可好了，想必会有一个美丽的姑娘趁我昏迷，把我拖到她家，悉心救治，最后发生一段江湖人人羡艳的爱恋。——可惜姑娘始终没来，而我死因成谜：可能是饿死，也可能是摔死。
有一次，蹭了一棵老树，摔下去只歪了左腿。我跛着腿，四处找有没有山洞或者茅屋。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崖底看到了一个有点烟火气息的山洞。我正要自己进去，却被一帮突然冒出来的披发文身的野人架了起来。死因成谜：可能是饿死，也可能是烤死。
有一次，崖边的树枝穿过身体，我直接挂在了树上。我看着树旁有个山洞，心想这里面搞不好有秘籍或者洞壁上刻着武林绝学。可惜，我动都动不了，一直挂在那儿。死因成谜：可能是饿死，也可能是失血过多。
有一次，我扎进了一个深潭。我预想会有这么一天，所以早学会了游泳。游过潭水应该会有一处小屋，鸟语花香，一定是个世外桃源，住着一位隐姓埋名的高人。可惜触水的那一刻我就没了意识。死因成迷：可能是摔死，也可能是淹死。
不能直接去崖底吗？干嘛非要跳崖？——我也这么想过。可惜上崖容易，下到崖底却难得多，一不小心也是粉身碎骨，倒不如随性些。奇迹不都是无心插柳吗？再说，我也不怕死。
这一世二十二岁，我终于攒够了钱。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跳崖。
3
有个麻烦，一个姑娘喜欢上了我。
她叫钟雅，一直跟着我，这会儿穿着一身粉色襦裙，就站在崖头：“你那么讨厌我吗？讨厌到要跳崖解脱？”
我认真想了一下，我不讨厌她。
说起来有点意思。我那天跑到一个悬崖底下碰运气，没找到高人，却被从悬崖上跳下来的钟雅当成了高人。她运气真好，非但没死，还遇到我，救了她性命。这个案例给我平添了几分信心：我要坚持下去，一定会成功。
钟雅命苦，十三岁被父母卖给了一个七八十岁的有钱老头当妾，受尽了侮辱。她屡屡逃跑，又屡屡被抓回去毒打，可是一有机会，她还是逃跑！这是个死循环，那家人终于没熬过钟雅，就把她买到了妓院。钟雅怎么可能顺从？又是逃跑，又是反抗，免不了一顿又一顿毒打。她不怕，有什么好怕的？一条贱命，怎么都是死，反抗一下再死，才对得起自己来人世这一遭！
最后一次逃跑，钟雅被妓院的打手追到了断崖。她看见崖底葱葱郁郁，心里突然一阵清朗，哈哈大笑：“你们这些废物，也就欺负欺负我一个姑娘！怪不得一辈子没什么出息，只能干这点见不得人的勾当！你们不用费神，姑娘我累了，以后不会陪你们这帮人渣耍了！”说着就跳下了悬崖，留下了一帮大汉在那儿面面相觑。
我刚救了钟雅的时候，是我照顾她。后来她好了，就成了她照顾我。我去哪儿，她就跟到哪儿。怎么说呢！为了不被亲情爱情这些东西牵绊，我只要有一点自立能力，就会离家出走，然后去个遥远的地方干活赚钱。我的亲人寻我不见，慢慢就全当我死了。
现在这个钟雅，我有点难办！
“没有啊！我不讨厌你，可是我不能放弃我的梦想！”我说的是实话。
“梦想？我第一次听到这么有趣的梦想！”钟雅苦笑，“我不用你负责，我当你丫鬟就行，你还可以娶妻生子！实在不行，我不会缠着你，我离开你就是了！你不用跳崖的！”
“我没有嫌弃你！”我赶紧解释，“这真是我的梦想！”
钟雅见我说的真诚，就说：“这样吧，你拜到少林或者武当门下，只要好好学，一定可以成为大侠！”
“不行！”我一口否决，“那样太慢了！你不知道吗？那些天天练武的，十多年都没什么长进，只有闯荡江湖遭些奇遇，才能突飞猛进成为武林的主角，否则永远都是龙套，连露脸的机会都没有！”
钟雅连连摇头。
我觉得有点心痛，转过身，不敢看她，更不能儿女情长！我纵身一跃，跳了下去。身后传来一声痛苦地尖叫，那是钟雅的声音。
4
不出意外，我又死了。
奈何桥畔有座阁楼，这是孟婆派汤的地方。
“来了啊！”孟婆说，就像在跟老朋友打招呼一样。
“冥币收到了吧！”我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问。
“收到了！你倒是有信用，不但没缺过次数，这么多世，连一个子儿也没少过！”孟婆笑了笑，朝屋里喊了一声，“小雅！快把汤端上来！”
“你找到传人了？”我笑说。
孟婆早想出去逛逛，可惜孤身一人守着这个摊子，走也走不开，所以一直想找一个靠谱的传人。
“对啊！”孟婆笑说，“这姑娘真不错！现在我这儿她说了算！我要撂挑子逍遥一段时间了！”
说话间一个青衫女子端着一碗汤，袅袅娜娜地走了出来，有点面熟。
“钟雅？怎么是你？”我局促地站了起来，仔细一看，果然是钟雅。
“你能来，我怎么不能来！”钟雅放下汤碗，“你一跳下去，我就拿匕首插进了心脏，比跳崖死得快！”
“你俩聊！”孟婆笑眯眯地看了我一眼，转身进了里屋。
“喝吧！这是特意为你调制的汤！”钟雅坐了下来。
我讪讪地坐下喝汤，不知道说什么好！
“孟婆都跟我说了，看来你没说假话！我原来以为你是嫌弃我！”钟雅笑得很灿烂，“真好！这辈子能遇到你，想想就觉得值了！”
才喝完汤，我就有点晕头。
“怎么回事？我头好晕！”我右手扶着额头。
“没事！一会儿就好了！”钟雅说。
“这汤不对劲！”
“对！这是真的孟婆汤！”
我一听就上火，气愤地说：“孟婆呢？她收了我的钱！”
“不关她的事儿，是我要这么做的！”钟雅的样子影影绰绰，只听她说，“孟婆看我好，让我给她当传人，我答应了。唯一的条件就是让她放弃跟你的协议！”
“她怎么能这样？”我大喊。
“现在这里我说了算！再说，孟婆也早想跟你解除协议了！”
“为什么？”
“你把一世又一世过成了什么样子？你自己不清楚吗？你以为做个人间的主角那么容易吗？那得需要多少才智、苦难和磨练！跳崖碰运气——亏你想得出来！孟婆原来想，只要过个几世，这道理你自然就明白了，谁想到你会这么执着？说句实话，只要踏实往下走，别整天想着走捷径，你这份执着随便用在什么事情上，都没有不成功的理儿！”钟雅说着说着，竟然有些哽咽。
“我挺想跟你一生一世的！”钟雅笑着，脸上挂着眼泪，“你别嫌我不害臊，我就是这样的人！没什么好矜持的！哪怕只能永远呆在这里，哪怕再也没有机会和你走到一起，但我喜欢你，就不能看你这样子耗了一世又一世！——喝完这汤，你什么都会忘了！连我也会忘了！但我不介意！下辈子，你会是个全新的人！你会找个非常好的人，你会幸福，你会儿孙满堂！”
我的意识越来越模糊，但我听明白了钟雅所有的话。我心里生出一股暖流，从眼睛流出来变成泪水，滑过脸颊。
我感觉自己恋爱了！可惜，这次我真的死了！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