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夫
用文字记录人间百态。
——彭斋
【一】
招娣14岁,嫁给第一任丈夫。
不对。
招娣的父母,为了两头牛,把她卖给个老男人。
于她家而言,这不仅仅是两头牛,更是儿子的老婆本。
大婚当天,没等洞房,老男人喝高了,倒在酒席上。
老男人的亲友,将他家搜刮个干净。
招娣像商品般,被人退货。
男方家不想让她白分遗产,不划算。
回到家,父母整日唉声叹气。
他们可惜什么呢?
那两头牛。
没了两头牛,儿子娶媳妇的希望又渺茫几分。
招娣变得沉默。
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到地里干农活,中午回来给大家做午饭。
家里能做的,她都尽量包揽。
她当时想得很简单。
多干活,父母会觉得,留着她有用。
晚上,家人都睡着时,她会偷偷爬上房顶。
无边无际的夜色,像她无趣的人生。
一眼望去,黯淡无光。
招娣15岁,嫁给第二任丈夫。
这回,招娣父母得到3头牛。
这户人家条件好些,在隔壁县城,不知招娣曾经差点嫁过人。
她要嫁的人,是个肺痨鬼。
娶她,冲喜。
相看。
下定。
迎娶。
家里迎来久违的欢笑声。
她在家里的最后一餐,母亲偷偷在她清汤挂面下,卧了个蛋。
这可是平时过年才有的待遇。
招娣三两口吃完蛋,心想,如果每次嫁人都能吃到蛋,也挺好。
人活着,不就为了那口吃的么?
招娣第二次结婚,是个大晴天。
送亲队伍走到半途,就有邻人来讲,说喜事变丧事,那户人家的儿子病死在床榻。
接连被退了两次货,十里八乡就传开了。
说招娣八字太硬,克夫。
父母觉得脸上无光,不准她回家。
她穿着大红褂,脸涂得红扑扑,眼里空洞洞。
一步步,走进山谷。
当地人都知道,山里恶狼环伺,青壮年进去都不一定出得来,何况还没成年的女娃?
大家都觉得,招娣命苦啊,爹不疼娘不爱,花一样的年纪,活生生毁了。
他们似乎都忘了,这场招娣克夫的闹剧,最早就是他们议论出来的。
本来没人想起这茬,不知哪个好事的嚼舌根,一个传一个。
谣言像流感病毒,随风飘向十里八乡。
招娣八字太硬,克夫。
如果能自我了结,大家面上都能过得去。
可没有人逼她啊,都乡里乡亲的。
时间一长,又有别的女娃出生、长大、待嫁。
也是奇怪,人们对于别家女娃成不成亲,总抱着最高热忱,有事没事都爱惦记。
东家女娃嫁得好,都是命。
西家女娃嫁得不好,哎,都是命。
女娃们一个个嫁了出去。
没人再提起那个招娣。
村里又有了好几个招娣。
【二】
招娣没死。
她被进山采风的学生救下,跟着进了城。
她最惊讶的,居然有女学生。
不梳长辫,短发齐刘海,穿着和男同学一样的西装,配条百褶裙,雪白长袜套进黑色小皮鞋。
大眼睛忽闪忽闪,发着光。
女学生叫赛冬阳,刚留洋归来,正好救下招娣。
回去的马车里,几个人大眼瞪小眼。
一个皮肤白得发光的男青年先开口:“抱歉,当时怕来不及,不是故意拉你的!”
招娣并不怪他。
要不是他出手相救,她已经投江化为一道怨魂。
只是男女授受不亲的陈旧思想,尚禁锢着她。
“谢谢你们。”
多亏有赛冬阳在,一路上活跃气氛,给招娣讲起学校的事,时间很好打发。
等进了城,众人分别之际,招娣的去向成了烫手山芋。
招娣哪能看不出他们眼里的犹豫,假说她本就是进城投靠亲戚,向众人道谢,转身离开。
走到转角,等马车离开后,她这才走出来。
“就知道你肯定没走。”
身后,有束阳光正好打在赛冬阳身上。
赛冬阳给招娣寻了个去处。
她们刚聘请的外文先生,本来想请个保姆,一直不得闲,这不就巧了么。
马车驶进一幢白色小洋楼,被花园围绕,大门外还有个喷泉。
招娣不敢乱看,怕主人家嫌弃。
“冬阳?”一道清朗男声自二楼传来。
招娣不敢抬头。
赛冬阳给对方简单介绍了情况,“老师,你就留下招娣吧!”
“招娣?”
冷不丁被提到名字,招娣吓得一哆嗦,悄悄抬头。
只见个穿着洋装的青年男人正打量着她。
他长得可真好看,温柔和顺。
二人视线相对时,对方笑了起来:“你怕我?”
招娣点点头,又摇摇头。
就这样,招娣成了住家保姆。
包吃包住,负责主人家的一日三餐、打理好房子。
每个月还有12块工钱。
12块钱!
在她家乡,这么多钱,足够娶媳妇、盖新楼。
“学君,你是在学写字?”
学君。
招娣的新名字。
秦先生说,她原来的名字不好,叫她重新想个名字。
她请秦先生帮忙取。
就这样,她有了新名字,也有了新的生活。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秦先生希望她能学习君子之风,还说女孩子也有权利追求更好的生活。
学君最近在学认字。
秦慕贤上课时,她会借送午饭的名义,在学校走一走。
特别是上课的教室,就这么假装无意路过,脚步缓慢。
鞋子好像脏了,蹲下来,这边擦擦、那边擦擦,动作越慢,就能多听到几句。
其实她很多都听不懂。
可她想听。
她想去看看赛冬阳和秦先生口中,那个知识的海洋。
水会把纸打湿的,到底哪儿的海洋是用书堆起来的?
因为还没发工资,她没钱买纸笔,就趁秦先生不在时,拿着拖把、打桶水,在院里的地上写写画画。
秦慕贤回到家时,看到学君在院子里,拿着拖把走来走去,凑近看时,发现她似乎在写字,忍不住开口询问。
学君被秦慕贤发现自己的秘密,吓得后退两步,面红耳赤,生怕被赶走,急着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求您别赶我走!”
秦慕贤轻声细语,叫她先起来,接着让她跟自己去书房。
二楼书房,满满一面墙都是书。
学君每回来打扫卫生时,都格外卖力,总想多看懂几本书的书名,幻想着等发了工资,她也要先买上几本。
今晚,秦慕贤主动叫她进书房。
他脱了外套,学君赶紧上前接住,挂在旁边衣架上,接着站在一边。
“想学习是好事,”秦慕贤在书桌边翻起抽屉,似乎在找什么,不一会儿,拿了封信走过来,“你想不想读书?”
学君接过信,很意外,她居然看懂了好些字,“是明年学校扩招,只要通过考试,就能上学么?”
秦慕贤眼神里满是欣赏,“你看懂了?”
这本来是他的第一场考试。
学君每回给他送午饭,故意在教室外的磨蹭的小动作,他早就发现了。
为人师者,见到如此好学有上进心的学生,哪有不想主动教的?
学君脑袋轰的一下。
她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居然还有机会读书?
可很快,她脸上的欢喜褪去,转而浮上层阴霾:“他们说我克夫,不详……会不会不能考试?”
“克夫?”
秦慕贤一直没问过学君来历,当时刚好自己缺保姆,赛冬阳又举荐了她,如今听来,怎么感觉不寻常?
学君大着胆子,将自己的过去,一一道来。她觉得,不能辜负秦先生的好意。如果她真有机会考试进学,但是被人发现,怕给秦先生惹麻烦,倒不如她主动坦白。
本以为会很难,可当她开了口,后续的事就自然说了出来。
秦慕贤没有打断她,示意她可以坐下接着讲。
沙发可真柔软,一屁股就陷了下去,她赶紧挪出来,只敢挨着边边坐。
“秦先生,我很想上学,可怕连累您……”
秦慕贤就坐在她对面,闻言总算抬头,深邃的眸子中,带着一种悲悯。
“学君,不要把别人的过错,揽在自己身上。克夫这种说法,早就该跟着那条辫子剪掉,埋进土里。你就是你,人生而自由,你有权利选择自己的人生。”
学君将自己的脸埋进膝盖,接着传来啜泣声。
秦慕贤伸出的手悬在半空,到底又收了回去,“接下来,专心准备考试吧。”说完,走出书房,给学君独处的空间。
【三】
那一年,学君忙完工作,就开始自学。
有不懂的,先会问赛冬阳。
如果赛冬阳也不会,才会趁秦慕贤看起来不忙时请教。
学君很聪明。
别看她从未上过学,但很多时候一点就通。
秦慕贤指点过几回,发现学君身上的潜力,暗中调整了自己在家的时间,就等着学君来请教。
寒来暑往,又是一年。
考试那天,秦慕贤亲自送她去考场。
在试卷上写下自己名字那刻,学君极力控制,才没允许自己哭出来。
题目略有难度,不过大多学君都有印象,沉下心来做起试卷。
走出考场,一束花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
是赛冬阳。
“恭喜你考完试了,走走走,带你去跳舞!”
学君接过花,视线越过赛冬阳,望向秦慕贤:“秦先生,下午我可以请个假么?”
秦慕贤点点头:“当然可以,我送你们去。”
一周后,考试结果出来了。
学君以第七名的成绩,进入中学部。
后来,她凭借优异成绩毕业后,继续深造。
大学毕业后,她又回到母校,担任国文老师。
【四】
暮年时,众人无意中聊起克夫那个话题。
秦慕贤问她现在怎么想。
学君回首自己这一生,最后笑着说:
“什么克夫?克夫就是旺自己。”
招娣死于十五岁。
学君生于十五岁,终年六十三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