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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夫

2024-09-18  本文已影响0人  彭壮士

用文字记录人间百态。

——彭斋

【一】

招娣14岁,嫁给第一任丈夫。

不对。

招娣的父母,为了两头牛,把她卖给个老男人。

于她家而言,这不仅仅是两头牛,更是儿子的老婆本。

大婚当天,没等洞房,老男人喝高了,倒在酒席上。

老男人的亲友,将他家搜刮个干净。

招娣像商品般,被人退货。

男方家不想让她白分遗产,不划算。

回到家,父母整日唉声叹气。

他们可惜什么呢?

那两头牛。

没了两头牛,儿子娶媳妇的希望又渺茫几分。

招娣变得沉默。

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到地里干农活,中午回来给大家做午饭。

家里能做的,她都尽量包揽。

她当时想得很简单。

多干活,父母会觉得,留着她有用。

晚上,家人都睡着时,她会偷偷爬上房顶。

无边无际的夜色,像她无趣的人生。

一眼望去,黯淡无光。

招娣15岁,嫁给第二任丈夫。

这回,招娣父母得到3头牛。

这户人家条件好些,在隔壁县城,不知招娣曾经差点嫁过人。

她要嫁的人,是个肺痨鬼。

娶她,冲喜。

相看。

下定。

迎娶。

家里迎来久违的欢笑声。

她在家里的最后一餐,母亲偷偷在她清汤挂面下,卧了个蛋。

这可是平时过年才有的待遇。

招娣三两口吃完蛋,心想,如果每次嫁人都能吃到蛋,也挺好。

人活着,不就为了那口吃的么?

招娣第二次结婚,是个大晴天。

送亲队伍走到半途,就有邻人来讲,说喜事变丧事,那户人家的儿子病死在床榻。

接连被退了两次货,十里八乡就传开了。

说招娣八字太硬,克夫。

父母觉得脸上无光,不准她回家。

她穿着大红褂,脸涂得红扑扑,眼里空洞洞。

一步步,走进山谷。

当地人都知道,山里恶狼环伺,青壮年进去都不一定出得来,何况还没成年的女娃?

大家都觉得,招娣命苦啊,爹不疼娘不爱,花一样的年纪,活生生毁了。

他们似乎都忘了,这场招娣克夫的闹剧,最早就是他们议论出来的。

本来没人想起这茬,不知哪个好事的嚼舌根,一个传一个。

谣言像流感病毒,随风飘向十里八乡。

招娣八字太硬,克夫。

如果能自我了结,大家面上都能过得去。

可没有人逼她啊,都乡里乡亲的。

时间一长,又有别的女娃出生、长大、待嫁。

也是奇怪,人们对于别家女娃成不成亲,总抱着最高热忱,有事没事都爱惦记。

东家女娃嫁得好,都是命。

西家女娃嫁得不好,哎,都是命。

女娃们一个个嫁了出去。

没人再提起那个招娣。

村里又有了好几个招娣。

【二】

招娣没死。

她被进山采风的学生救下,跟着进了城。

她最惊讶的,居然有女学生。

不梳长辫,短发齐刘海,穿着和男同学一样的西装,配条百褶裙,雪白长袜套进黑色小皮鞋。

大眼睛忽闪忽闪,发着光。

女学生叫赛冬阳,刚留洋归来,正好救下招娣。

回去的马车里,几个人大眼瞪小眼。

一个皮肤白得发光的男青年先开口:“抱歉,当时怕来不及,不是故意拉你的!”

招娣并不怪他。

要不是他出手相救,她已经投江化为一道怨魂。

只是男女授受不亲的陈旧思想,尚禁锢着她。

“谢谢你们。”

多亏有赛冬阳在,一路上活跃气氛,给招娣讲起学校的事,时间很好打发。

等进了城,众人分别之际,招娣的去向成了烫手山芋。

招娣哪能看不出他们眼里的犹豫,假说她本就是进城投靠亲戚,向众人道谢,转身离开。

走到转角,等马车离开后,她这才走出来。

“就知道你肯定没走。”

身后,有束阳光正好打在赛冬阳身上。

赛冬阳给招娣寻了个去处。

她们刚聘请的外文先生,本来想请个保姆,一直不得闲,这不就巧了么。

马车驶进一幢白色小洋楼,被花园围绕,大门外还有个喷泉。

招娣不敢乱看,怕主人家嫌弃。

“冬阳?”一道清朗男声自二楼传来。

招娣不敢抬头。

赛冬阳给对方简单介绍了情况,“老师,你就留下招娣吧!”

“招娣?”

冷不丁被提到名字,招娣吓得一哆嗦,悄悄抬头。

只见个穿着洋装的青年男人正打量着她。

他长得可真好看,温柔和顺。

二人视线相对时,对方笑了起来:“你怕我?”

招娣点点头,又摇摇头。

就这样,招娣成了住家保姆。

包吃包住,负责主人家的一日三餐、打理好房子。

每个月还有12块工钱。

12块钱!

在她家乡,这么多钱,足够娶媳妇、盖新楼。

“学君,你是在学写字?”

学君。

招娣的新名字。

秦先生说,她原来的名字不好,叫她重新想个名字。

她请秦先生帮忙取。

就这样,她有了新名字,也有了新的生活。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秦先生希望她能学习君子之风,还说女孩子也有权利追求更好的生活。

学君最近在学认字。

秦慕贤上课时,她会借送午饭的名义,在学校走一走。

特别是上课的教室,就这么假装无意路过,脚步缓慢。

鞋子好像脏了,蹲下来,这边擦擦、那边擦擦,动作越慢,就能多听到几句。

其实她很多都听不懂。

可她想听。

她想去看看赛冬阳和秦先生口中,那个知识的海洋。

水会把纸打湿的,到底哪儿的海洋是用书堆起来的?

因为还没发工资,她没钱买纸笔,就趁秦先生不在时,拿着拖把、打桶水,在院里的地上写写画画。

秦慕贤回到家时,看到学君在院子里,拿着拖把走来走去,凑近看时,发现她似乎在写字,忍不住开口询问。

学君被秦慕贤发现自己的秘密,吓得后退两步,面红耳赤,生怕被赶走,急着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求您别赶我走!”

秦慕贤轻声细语,叫她先起来,接着让她跟自己去书房。

二楼书房,满满一面墙都是书。

学君每回来打扫卫生时,都格外卖力,总想多看懂几本书的书名,幻想着等发了工资,她也要先买上几本。

今晚,秦慕贤主动叫她进书房。

他脱了外套,学君赶紧上前接住,挂在旁边衣架上,接着站在一边。

“想学习是好事,”秦慕贤在书桌边翻起抽屉,似乎在找什么,不一会儿,拿了封信走过来,“你想不想读书?”

学君接过信,很意外,她居然看懂了好些字,“是明年学校扩招,只要通过考试,就能上学么?”

秦慕贤眼神里满是欣赏,“你看懂了?”

这本来是他的第一场考试。

学君每回给他送午饭,故意在教室外的磨蹭的小动作,他早就发现了。

为人师者,见到如此好学有上进心的学生,哪有不想主动教的?

学君脑袋轰的一下。

她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居然还有机会读书?

可很快,她脸上的欢喜褪去,转而浮上层阴霾:“他们说我克夫,不详……会不会不能考试?”

“克夫?”

秦慕贤一直没问过学君来历,当时刚好自己缺保姆,赛冬阳又举荐了她,如今听来,怎么感觉不寻常?

学君大着胆子,将自己的过去,一一道来。她觉得,不能辜负秦先生的好意。如果她真有机会考试进学,但是被人发现,怕给秦先生惹麻烦,倒不如她主动坦白。

本以为会很难,可当她开了口,后续的事就自然说了出来。

秦慕贤没有打断她,示意她可以坐下接着讲。

沙发可真柔软,一屁股就陷了下去,她赶紧挪出来,只敢挨着边边坐。

“秦先生,我很想上学,可怕连累您……”

秦慕贤就坐在她对面,闻言总算抬头,深邃的眸子中,带着一种悲悯。

“学君,不要把别人的过错,揽在自己身上。克夫这种说法,早就该跟着那条辫子剪掉,埋进土里。你就是你,人生而自由,你有权利选择自己的人生。”

学君将自己的脸埋进膝盖,接着传来啜泣声。

秦慕贤伸出的手悬在半空,到底又收了回去,“接下来,专心准备考试吧。”说完,走出书房,给学君独处的空间。

【三】

那一年,学君忙完工作,就开始自学。

有不懂的,先会问赛冬阳。

如果赛冬阳也不会,才会趁秦慕贤看起来不忙时请教。

学君很聪明。

别看她从未上过学,但很多时候一点就通。

秦慕贤指点过几回,发现学君身上的潜力,暗中调整了自己在家的时间,就等着学君来请教。

寒来暑往,又是一年。

考试那天,秦慕贤亲自送她去考场。

在试卷上写下自己名字那刻,学君极力控制,才没允许自己哭出来。

题目略有难度,不过大多学君都有印象,沉下心来做起试卷。

走出考场,一束花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

是赛冬阳。

“恭喜你考完试了,走走走,带你去跳舞!”

学君接过花,视线越过赛冬阳,望向秦慕贤:“秦先生,下午我可以请个假么?”

秦慕贤点点头:“当然可以,我送你们去。”

一周后,考试结果出来了。

学君以第七名的成绩,进入中学部。

后来,她凭借优异成绩毕业后,继续深造。

大学毕业后,她又回到母校,担任国文老师。

【四】

暮年时,众人无意中聊起克夫那个话题。

秦慕贤问她现在怎么想。

学君回首自己这一生,最后笑着说:

“什么克夫?克夫就是旺自己。”

招娣死于十五岁。

学君生于十五岁,终年六十三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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