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踽踽独行》二、仙人跳
张离从睡梦中迷迷糊糊地醒来,沉浸在刚才梦境里无法自拔,像是痛苦地重新活了一遍。生活就是这样令人无可奈何,有时候越是想忘记,记忆反倒更清晰。
砰砰砰!刚才梦里的敲门声还在继续。张离揉了揉眼睛努力使自己清醒过来,才发现是真的有人敲门。张离打开灯,看到手表上的时针正好处于12和1之间。
“谁呀?”张离小心翼翼地问。
“是我,小琴。”门外传来甜美的声音。
张离快速在脑海中搜索了一下这个名字,并没有发现与之匹配的任何信息,但张离还是鬼使神差地打开了房门。一位打扮得非常清凉的姑娘像一条泥鳅似的钻进来,大大咧咧地坐到床头,端起张离昨晚喝剩下的半杯水,一股脑地倒进肚子里,满意地咂了咂嘴。
张离小心翼翼地提醒她,“姑娘,你好像走错房间了。”
自称小琴的姑娘并没有正面回答张离,先是对着他笑,然后凑到他的面前,缓缓问道:“茫茫人海你我相遇,这,应该算是缘分吧?先生,这么深这么长的夜晚,一个人寂寞地度过,不觉得凄凉吗?”
张离这才反应过来,这姑娘应该是只鸡。无论是从动物角度还是职业角度,张离对鸡都不排斥也不反感。他只是觉得每个人都以不同的方式活着,外人只能看到表象,个中滋味只有自己才能体会。张离虽然没有嫖过娼,但是在他的印象中,干这行的女人都很直接,一般见了面就是开门见山的四个字“大哥玩吗”。但是这个姑娘却很文艺,尤其是“先生”这个称呼,让张离想起了“不是爱风尘,似被前身误”的青楼才女。
可是张离本来就不是一个风流的人,再加上一路奔波劳累,更何况刚才的梦境又让他重温了一遍痛苦的回忆,此时此刻他根本无心他顾,只想安心地睡到自然醒。
于是张离说:“我不觉得寂寞凄凉,不好意思,我要继续睡觉了,你还是去找其他的客人吧。”
姑娘并没有要走的意思,而是继续问:“你是觉得我长得不好看吗?不喜欢?”
张离摇了摇头。
“那就是喜欢,既然喜欢就让我留下吧,我什么都会,不会让你失望的。钱,你看着给就行,一千不嫌多,一百不嫌少。”
张离从来没有想过妓女也可以如此直爽,但他还是有些为难地摇摇头,说:“不是钱的问题……”
“那莫非是你的问题?”姑娘的眼神带着疑惑从张离的脸上游离到他的下半身。
张离连忙争辩道:“我是个正常男人,没什么问题。”
“那为什么不要我?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干净,有病,专门出来报复社会的?”姑娘有些不高兴了。
张离连连摆手说:“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怎么说呢,没这个心情。”
姑娘还在坚持,可怜巴巴地说:“先生,你就让我在这儿待一夜吧,明天一早我就离开,从此各不相见。每个人都不容易,你要是不留我,我都不知道今晚要去哪里过夜。你从那么大老远的地方来到这个弹丸之地,又偏偏遇见了我,这都是冥冥之中注定的……”
张离打断她,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我是从很远的地方过来的?”
姑娘站起来走到窗前,指着楼下说:“看车牌号啊,不是很明显吗?”
“那你怎么知道那辆车是我的?”
姑娘颇有成就感地笑了,“我猜的,我一看到你就觉得像是开那种车的人。你看,你的车子轮胎上沾满了泥土,你的衣服也都是皱皱巴巴……”,姑娘说到这里随手拎起张离的外套,闻了一下,立刻皱起眉头,“哎呀,臭死了。要不我给你洗洗吧。”
张离彻底被这个姑娘打败了,他觉得这个女人挺有意思,不像是那种粗枝烂叶的无聊女人,相反还有一丝文艺气息,肚子里应该有不少墨水,脑袋也很聪明,做这个行业真是太可惜了。张离想了一下,反正自己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于是对姑娘点点头,说:“好吧,那你留下吧。”
姑娘顿时变得高兴起来,凑到张离跟前,开始解上衣的扣子。
张离一把拦住了她,从钱包里摸出一百块钱塞到她手里,说:“我很穷,只能给你这么多。不过你什么都不用做,陪我说说话就可以了。我已经一个多月没和人认认真真地聊过天了,舌头都快退化了。”
姑娘把钱收好,笑了,“你真的对我没有任何想法?我太了解男人了,天下没有不偷腥的猫。现在是个正人君子,等会儿可就变成衣冠禽兽啦,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张离也笑了,说:“你还会读心术?我不信。有句老话不是说嘛,你又不是驴,你怎么知道驴是怎么想的。”
姑娘笑得更欢了,“先生,你是想说‘子非鱼’的典故吧,跟驴子有什么关系。我还真是搞不懂你这头驴子呢。”
张离本想卖弄一下,没想到弄巧成拙,羞成了大红脸,只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狡辩道:“我那是故意幽你一默。”
看来这个姑娘确实很有才,张离更加好奇了,他一心想弄明白一位才华横溢的女孩子为什么会沦为一个妓女,难道现在这个行业竞争都这么激烈了吗?但思前想后却不知道如何开口去问,总觉得问这种问题有些不妥,只得作罢。
倒是姑娘毫不避讳,想到什么就问什么,“你觉得咱俩谁比较大?”
张离愣了,试探性地反问道:“你是指……年龄吗?”
姑娘拍了张离一巴掌,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指着张离说:“你看你看,开始不正经了吧。除了年龄还能有什么?”
张离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感觉差不多吧,我长得比较仓促。”
问清楚张离的生辰八字之后,姑娘煞有介事地说:“你记着,女人是最会掩饰自己的生物。当你看到一个化了淡妆的女人跟你差不多岁数的时候,这个女人肯定比你大。就比如说我,比你大了足足三岁。”说到这里,她伸出三个手指头,得意地在张离眼前晃来晃去。
张离心想,真是奇怪,别的女人都恨不得自己未成年,这个女人却因为自己比别人年长而洋洋得意。张离不禁感慨道:“你真是一个有意思的女人。”
姑娘说:“我阅男无数,也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有意思的男人。说实话我觉得你挺特别的,既然咱们惺惺相惜,不如你就当我的弟弟吧,以后天南地北的,别忘了在这个小镇上你还有个姐姐……”
张离情绪一下子失控,拍案而起,怒道:“我为什么要叫你姐姐,我没有亲人,也不想和任何人沾亲带故!”
姑娘吓了一跳,连忙说:“我就是随便一说,你干嘛这么激动?”
张离也觉得有些失态,连连道歉,“不好意思,不是针对你。只是想起一些痛苦的往事。”气氛一度变得有些尴尬,于是张离又说:“我有些饿了,你等我一下,我出去买点吃的,咱们边吃边聊吧。”
“下楼左拐有个24小时便利店。”姑娘看着张离的背影,大声地提醒他。
张离走出旅馆,迎面而来的是一阵清爽的微风,吹得他浑身舒服,也吹散了那个黑暗而又痛苦的噩梦。街上安静的恰到好处,没有一个人影,除了树叶之间摩擦产生细微的沙沙声再也听不到其他的声响。深更半夜的小镇却不是想象中那样伸手不见五指,这完全得益于天上那轮金黄的月亮和沿街店铺招牌上那些花里胡哨的霓虹灯。
张离从脖子到腰再到屁股和大腿都酸痛酥麻,每走一步就要咧一下嘴同时吸一口气。长时间闷在车里令他的关节变得僵硬,他小心翼翼地伸伸胳膊踢踢腿,双手叉腰扭来扭去,在黑夜里翩翩起舞。不经意间一转身,发现旅馆的招牌由于年久失修,霓虹灯部分损坏,“阿昌旅馆”变成了“可日旅馆”,像是在暗示着什么。
张离笑了,心想:怪不得老太婆说她家比别家的生意要好,而且来开房的年轻人居多,看来这个奇葩的招牌起了不少的积极作用。
张离并没有买什么可以充饥的食物,而是买了一些花生米和蚕豆,以及一打啤酒。张离是个细心的人,半路他又折回去买了两包薯片,因为在他的眼里,女人都爱吃这些没什么营养却能发出清脆声响的食物。
当张离拎着东西回到房间的时候,那个姑娘已经把他的外套和裤子洗完了,正打算拧干挂起来。张离本来计划的是花一百块钱让一个陌生人和他面对面聊会儿天,这样已经很值了,没想到还赠送了洗衣服的服务,这让张离非常开心。
很快地,两个人开始灯下对酌,推杯换盏之间让张离觉得有一丝幸福和感动,因为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和别人喝过酒,在此之前,他听到“酒”这个字眼就会恶心和反感,因为这会令他想起那个畜生。
同样感到幸福和感动的,还有自称小琴的这位姑娘,因为这也是第一次客人没有脱她的衣服,还给了她钱,还请她喝酒。虽然就着薯片喝啤酒有些奇怪。
两人干了几杯,姑娘说:“来,讲讲吧。你肯定是个有故事的人,我想听听你的故事。”
张离犹豫了半天,还是把刚才那个梦原封不动地讲了一遍。不知不觉半个小时过去了,张离落下话音,感时伤怀,举起杯中酒一饮而尽,抬眼间发现对面的姑娘早已哭成了泪人。
张离不禁一怔,说:“我还没哭呢,你哭什么?”
姑娘拿起纸巾擤了一把鼻涕,抽抽搭搭地说:“我也不知道,你讲着讲着,我就哭了。我觉得你的内心实在太强大了,要是我,肯定早就上吊了。”
张离说:“死倒是容易,但毕竟没有一个活人知道死后是什么样的,万一死后比活着还要痛苦,那我岂不是更亏了。”
姑娘点点头说:“也有道理。”突然又问:“对了,你和赵小瑶结婚一年,没有要孩子吗?”
“我妈病成那样,哪有心情养孩子。”
“那你一个人流浪在路上不害怕吗?你应该找个志同道合的伴儿,这样会有安全感。”
“我不想再相信任何人了。安全感?你知道对我来说什么是安全感吗?车胎里有气,油箱里有油,CD里有歌。这就是我的安全感。”
“虽然我不能完全理解这种感觉,但是觉得很酷。我其实也想像你这样活着。”
张离刚想摇摇头说“你不行”,突然一阵急促的砸门声划破了寂静的夜。
伴随着砸门声,一个粗犷的声音叫道:“开门!快开门!”
张离第一反应是:完了完了,肯定是警察扫黄。但转念一想,我也没嫖娼啊,只不过是花一百块钱找个女的聊聊天而已,应该不算犯法吧。
姑娘本来想开口说话,被张离一个手势制止了,同时安慰她说:“没事,不用怕。”
张离刚把门打开一道缝,两个男人顿时涌了进来。一胖一瘦,气势汹汹,手里都抄着家伙。张离见势不妙,一把将姑娘拉过来护在身后。
那两个男人看着桌子上的啤酒薯片花生豆,又看看张离和姑娘,愣住了,气氛一时间有些怪异。
胖子挠了挠脑袋,面露难色,向旁边的瘦子问道:“浪哥,这种情况咱还是第一次遇到,怎么办?”
众人的目光顿时转移到瘦子身上。张离这才注意到这个瘦子其实并不瘦,相反还挺结实,只不过旁边的胖子块头实在太大,显得他很瘦小而已。
瘦子沉默片刻,问道:“怎么还喝起小酒来了?你们俩这么快就完事儿了?”
张离小心翼翼地问:“大哥……什么完事儿了?您是不是找错人了?”
瘦子一声怒喝:“别废话!老子没问你!滚一边儿去!”
这时姑娘从张离的背后走出来,说道:“阿浪,算了吧,今天晚上我不想打猎。”
瘦子满脸疑惑,“什么不想打猎?老子有点蒙,你马上解释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此时此刻你俩不是应该光着屁股躺在床上互相搂住吗?”
姑娘尴尬地笑了一下,说:“阿浪,这个人和别人不一样,他不是那样的人。”
瘦子气急败坏地说:“老子和大硕光是蹲点就蹲了大半夜,晚饭都没吃,就是想宰这只肥羊。没想到你却在这里玩浪漫纯情,坏了咱们的大事,你跟老子实话实说,你是不是对这个家伙有意思?”
姑娘两眼一瞪,顿时像换了一个人一样,对着瘦子吼道:“放你妈的屁。老娘说不打猎就不打猎,哪来这么多废话!”又转头命令胖子,“大硕,把你手里的板凳腿扔了。”
胖子吓得一个哆嗦,连忙把手里的武器丢到地上。
瘦了也怂了,一屁股坐到桌边,喃喃自语道:“罢了罢了,家门不幸啊,今朝有酒今朝醉吧。”端起张离喝剩的酒,一饮而尽,又问:“还有酒吗?”
张离没有回话,而是死死地盯住姑娘。
姑娘叹了一口气,满脸歉意地对张离说:“对不起,我骗了你。你也看出来了,我们三个是靠干这个吃饭的,你可以选择报警,但我觉得你不会。”
张离本来一头雾水,但从刚才发生的事情来看,早就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他本来有些气愤,后来转念一想觉得没有必要,毕竟自己又没有损失什么。反正生活总是不按常理出牌,没人会知道下一秒钟会发生什么事情,他早已习惯这操蛋的世界。
姑娘又说:“你可以瞧不起我,但是我还是想告诉你,我不是那种随便跟人上床的女人,你可以认为我是个坏女人,但不可以认为我是个公交车。”
张离连忙说:“没关系的,我只是个过路的人,我的想法没有那么重要。”
姑娘认真地说:“不,别人怎么想我不管,我就是不想让你那样想,我也不知道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