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 拈花醉 9.拾忆有感
第二篇章·暗香浮动（3）
花灯夺目终有尽时，正如深陷美梦终需醒来。
彼时被拽上车轿的柒晚，心中虽仍有起伏，却已从方才种种中清醒过来。她深知同行者是朔焉朝的儒郡王，却不顾尊卑，胡言乱语，逾越了界限，委实不该。于是在坐于轿中正位的吴旖远要她坐于其身侧时，她毫不犹豫地回绝了。
然当晚几番折腾下来，柒晚不由略感疲倦，加之车轿微有颠簸，不觉困意渐袭，靠着轿厢睡去。
轿中昏暗，只一抹月光洒入，颇具朦胧雅趣，正是“做梦”的良辰。
吴旖远凝望着她的脸庞，忽忆起田庄那夜......
那夜月色如皎，更胜今时。彼时柒晚正奄奄一息地伏在榻上，竹屋内整宿灯火通明，一众婢子进进出出。吴旖远回府稍作休整，忙赶来田庄，亦被如此大的阵仗吓了一跳。
他快步行至里屋，却见顾秦舟满面愁容立在幔帐外。“如何？”语调似古水无波的湖面般淡然，只有微蹙的眉头尚可表现出他的关切。
“性命无忧。然则，伤得有些重，怕是要养上数月。”顾秦舟边整理药箱边道。
“命保住就好。”吴旖远望向幔帐。
“天色已晚，王爷先至客舍歇着吧。待她醒转，下官去唤您。”顾秦舟劝道。
“也罢，这里就交与顾兄了。”吴旖远转身离去。
是夜，他在客舍榻上辗转反侧。那张稚气未褪的脸在脑海中反复浮现，一点点泯灭了他的理智。“她究竟是谁？”他喃喃道。
“王爷”，逾一个时辰后，月牙匆匆赶来报信，“南姑娘醒了！”吴旖远即刻起身推门，淡淡道：“我去瞧瞧。”
再度来到那小小的榻前，他的心莫名悬了起来。
“如何？”吴旖远问。
顾秦舟叹了口气答道：“不大好......”
“不是已醒了么？”
“她本就醒着，只是身子撑不住，昏过去几回。现下神智稍清醒些了。”
“好。我有话要问她，烦请顾兄屏退左右。”
“是。”
案上的水钟规律地吐着水滴。四下皆静。
他缓步行至榻边，束起一侧幔帐。
榻上人只是微动了动，不曾言语。
不知出于何故，他愣了愣神。
“姐姐......”她的梦中呓语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什么？”他走近软榻。
“快走......”她轻声抽泣着，双臂不住发抖。
“烧得这样厉害......我去请顾少。”他全然忘了自己前来的目的。
“不！”柒晚一把拉着他的衣袖。
“……”他定在原地，神色却软和了不少。
良久，他缓缓转过身来，犹豫片刻，终坐于榻边，为她掖了掖被角。他的目光顺着云被的平绣海棠纹样游移，最终落于那张在他脑海中反复浮现的脸上。他并非没有见过绝色，他府上便住着王都第一美人——陶怡然，然这位侧妃的倾城之貌，他却从未有兴致细赏。
他从不信“合眼缘”之说，但今日却有几分信了。那张不甚出众、唯胜于清秀的脸，确实合他的眼缘，瞧了几眼，心境便安稳许多。
他心生怜惜，一手抚过她微耸的肩头，拢上那单薄的背轻拍着。
榻上人感受到他温暖的气泽，渐放松下来，只眼角还噙着泪，如同经历了一场生离死别。
吴旖远见她眉头略舒，心中亦添了几分欣喜，右手不听使唤地为她拭去泪痕，继而抚上那苍白的面颊。
及笄之年的姑娘，不该似她这般......他这样想到。
思绪至此，他忽地一怔。是了，一个郡王，身侧多的是金枝玉叶、重臣千金，对世情，他从来只是略知一二......
吴旖远啊吴旖远，亏你身居皇亲高爵，却对自家领土之百态陌而不察，他想。于自责时，他瞧见了那只紧拽着自己广袖的小手。他试图将袖子抽出，反被她抓住手腕。
“……”他又是一怔。
“你！”他一时情急，将衣袖扯出。
柒晚虽昏睡着，但亦感知到身边的暖息褪去，不禁复陷入梦魇中。
她不舒服，故而她抓着那段细白手腕的手又添了几分力道。
他亦不舒服，一因身子坐僵，二因心绪不宁。
彼时他一手被她捂着，一手仍轻抚在她背上。这是他第一回与一个女子靠得如此近，尽管他数月前已纳了妃。
“罢了。”他说得平淡，却无人知晓他克制了几分实意。
烛火摇曳，正如那夜他起起伏伏的心绪。
心神回归当下。
她的睡颜未曾变化，他的心境却大不相同。
他虽还未明白那夜心中五味杂陈的缘由，却确定了一件事：他想助她。助她出那被世俗侵染的缨络阁，助她逃离从前的重重阴霾，助她做回一个妙龄少女，无忧无虑。
“王爷？”柒晚于他不察时醒来，怔怔地望着那双正专注地看着她的眼道，“婢子死罪！竟、竟在您身侧睡去了，实在是不可饶恕......”
“无妨。”
“......谢王爷。”柒晚退坐一旁。
“我思量过了，你既无处可去，不若留在王府做事。待有了往后去向的主意，可来同我讲。”吴旖远淡淡道。
“婢子不敢欺瞒王爷。婢子，本是要与顾少顾医官走的......”柒晚低头不敢看他。
“我听顾兄提起过。然，我愿准你的主意，而不愿准他的主意。”他望向她。
“可......”
“不必多言，你好好思量。”吴旖远语调染上淡怒。
“......是。”柒晚小声回道。
柒晚话音落下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王府的赭墙便映入眼帘。
“王爷”，轿厢外执鞭的车夫道，“已至府邸。”
吴旖远闻声下桥。
柒晚跟在他后头，默不作声，直至其发话。
“跟我来。”
“是。”
两人行至半掩的府门前，正巧迎上在府门后候着的月牙。
“王爷回来了！可是出了意外，这个时辰方归？”月牙见两人归来，大喜过望。
“无事，只是街上人山人海，车轿行进得慢些。其余琐事，问穆宁便可。”吴旖远答。
“是。”
“唔，去将她安置了。”
“这......”月牙看向柒晚，“送往何处？”
“青松斋东厢。”吴旖远答。
“是，婢子就去打点。”月牙行礼告退。
“同她去。”吴旖远朝柒晚道。
“是。”
那晚星光极灿。
柒晚由月牙领着至东厢歇下。房中淡香萦绕，一团云被叠得整齐。彼时她终于体会到，世间确有所谓的温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