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情·龙鳞传(一)
第一单元 青狐(1)
显庆元年,益州,西河村。
清澈的西河水潺潺而过,河岸边的一块空地上,十来个少年和姑娘席地而坐,目光投向站在前面的一位老者。
老者须发皆白,但精神矍铄,一手背在身后,另一手持木棍,敲了敲身旁一块支起来的木板,“妖的相貌,通常分为两种,一种极其丑陋怪异,像这样。”
老者的木棍顶端正指在左边的一幅画像上,画中人三头六臂九眼,肢体粗壮,袒胸露乳,衣着褴褛。姑娘们忙以袖掩面,少年们则抿嘴而笑。
老者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另一种,极其妖媚,摄人心魄。”话毕,木棍挪向右边的画像,不偏不倚正搁在画中人的胸脯上。
画中一秀美女子回眸一笑,清丽出尘,一手轻拈红梅置于鼻下,衣衫从肩头滑落,酥胸半露。少年们喉结翻动,一脸潮红,姑娘们也忍不住暗自惊叹,露出神往的表情。
老者略微皱眉,教棍又使劲在画中人的胸脯上拍打了几下,“你们几个,口水擦干净。”
姑娘们一阵压抑的哄笑,几个少年不好意思地用衣袖抹了抹嘴角。
“好了,下面要说的事情极为重要,万不可走神。”老者抬高嗓音,锐利的目光扫向年轻人,“妖族以人的精血和元气为修炼之源,他们常在山林出没,修为高深的妖则会潜入城镇。因此,若在山间发现独行的怪人或美人,一定要速速避开。”
“先生,妖那么厉害,逃得掉吗?”前排一少年发问。
“逃不逃得掉得看个人造化了,若是有幸逃脱,一定要将所见所闻报于猎妖门,避免其他人受害。”
“先生!”少年中有一人高高举起手臂。
老者睥睨了那少年一眼,“江亦寒,你又要问什么?”
江亦寒“嗖”的一声站起来,摩挲着下巴,目光粘在美人像上,“先生,万一山中独行的美人不是妖,是姻缘呢?”
“你……”老者吹胡子瞪眼,“良家女子岂会在山间独行?”
“先生之前也说了,妖善伪装,不易识别,若是遇上如此美艳的妖,那还是不要躲了,尝过妖的滋味儿,死也值了。”
“胡言!一派胡言!污言秽语!”老者气得满脸通红,花白的胡须不停颤抖。
“人有善恶之别,妖也有正邪之分吧?谁说美艳的妖就一定会害人?”
“妖族天生野性嗜血,历任村正都如此记录,还能有误?”
“那是村正没遇到善良的美妖。”
江亦寒身边的几个少年互相挤眉弄眼,一边憋着笑,一边向江亦寒拱手以示甘拜下风。江亦寒双手抱胸,直勾勾地盯着那美人图。
“散了!散了!”老者捶胸咳了几声,两把撕下妖的画像,气冲冲地转身走了。
“先生!先生!您这就讲完了?您见过妖吗?”江亦寒大声呼喊。闻言,老者的身体抖了两抖,摇摇晃晃继续朝前走去。
一灰衣少年跳起来勾住江亦寒的脖子,“喂,若真是遇上妖,你不会逃?”
江亦寒想了想,歪起嘴角一笑,“那得看是什么样的妖了。”
几个少年会心一笑,互相挥手道别,各自朝家走去。江亦寒一路踢着石子儿,拔着野草,慢腾腾地回到了村东面的家。说是家,也就一方小院两间屋子,家中只有他和江氏两人。
江亦寒推门而入时,江氏正从厨房端出几样小菜搁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听见推门声,她笑着望向来人:“亦寒,快,今日做的都是你最喜欢吃的菜。”
江亦寒跑过去一看,桌上摆着乌雌鸡汤、鸭脚羹、杏酪、汤饼,那鸡汤上漂着一层黄灿灿的油,他抱起汤碗吸了一口,立刻烫得站起来哈气。
“唉,急什么,汤又不会跑。”江氏微微皱眉,忙倒了一碗凉水递过去。
“大娘做得鸡汤最好喝。”江亦寒含糊不清地答道。
江氏笑了笑,将一副竹筷递给了他。
江亦寒正要夹菜,瞥见旁边还有一碗长寿面,问道:“大娘,我记得今日不是您的生辰啊。”
“你这孩子,”江氏嗔怪一声,“今日是你的生辰。”
江亦寒一拍额头,“我怎把自己的生辰都忘了,难怪大娘做了这么多好吃的。”他夹了三样菜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囊囊的,浑浊的声音从牙缝里挤了出来,“大娘,真好吃,您也吃啊。”
江氏凝视着他,没有答话,脸上的笑容逐渐淡去,眸子里起了一层水雾。
江亦寒瞄见江氏的模样,立即搁下筷子,嘴里一边嚼着,一边道:“大娘,您这是怎么了?莫非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江氏低头笑了笑,用衣袖拭了下眼角,“没有不开心的事,大娘说过,待你弱冠之时,会告诉你关于你爹娘的事。”
“对对,大娘,你说过,我爹娘去了潮州谋生,是要回来了吗?”江亦寒抹了抹油嘴,两眼放光。
江氏低眉垂目,轻轻叹了一口气,“孩子,你……没有爹娘,你是我捡回来的。”
江亦寒上弯的嘴角凝固了,半晌只抖出一个“啊”字。
江氏深吸一口气,直视江亦寒,“我的夫君早逝,二十年前,我的儿子和儿媳在潮州出海打渔时遇难,我痛不欲生,打算与他们黄泉路上相见。”
江氏起身背对江亦寒,微微仰头,“我一个人跑到西河边,正要投河,突然听到了你的哭声。我在一棵树后面发现了你,那时你哭个不停,小脸蛋白里透着红,惹人怜爱。”
江氏转身看着江亦寒,眼里渗出泪光,“我抱着你,好像抱着我的儿子一样,我松不了手。我想,可能是上天垂怜我吧,我得活下去,得将你抚养成人。”
日头照得江亦寒有些发晕,他由江氏一人带大,幼时江氏告诉他,他的爹娘远在潮州谋生,等赚够了钱,他们就会回来。每年生辰,他都会缠着江氏问爹娘的归期,他一直不能理解,为何赚钱比家人团聚还重要,但江氏总是避开他的追问。
今日,他总算明白了,为何大娘时常受到村里人的接济,原来是因为他家早就没了劳力。他心里倒不难过,反而释怀了,只是心疼大娘多年的辛苦和隐忍,他走过去握住江氏的手,“大娘,以后我就叫你娘吧,从明日起,我下地耕种。”
江氏破涕为笑,抬手理了理江亦寒额前散乱的发丝。
午后,江亦寒躺在院里的竹椅上小憩,睡得正甜,门外几声口哨惊醒了他。江亦寒睁开一只眼瞟向院门,见是张家两兄弟,张一和张双,张一的半张脸正挤在门缝里。
江亦寒翻身而起,轻手轻脚出了门,压低声音道:“你们俩来做什么?”
张双笼着嘴,“山上有野兔,去不去?”
江亦寒身子一垮,歪着头道:“我还以为什么事儿呢,明日我要下地,今日就不去了。”
张一忙挡住江亦寒的去路,“这么说,你爹娘今年又不回来了?”
江亦寒点了下头,不想多做解释,毕竟村里的长辈也一直替他和大娘瞒着。
“明日我们俩来给你犁地,成不?听说那野兔又大又肥,烤了肯定香。”张一吸了吸鼻子,好似闻到了烤野兔的香味。
肥美的野兔……江亦寒灵机一动,何不打只野兔烤了给大娘吃?长这么大,一直都是大娘照顾他,现在轮到他来养家了。
江亦寒兴奋地搓着手,“行,走吧,抓野兔去。”
三人若挣脱牢笼的猴子,连跑带跳地上了西山。山中静谧,只余鸟鸣阵阵。张一用树枝做了三支木矛,分发给其余两人。
一番搜索,他们很快发现了一只独行的野兔。那兔子一身蓝灰的毛,小嘴蠕动着,正在专心致志地吃草。
三人放轻脚步,弯腰前行。江亦寒走在最前面,凝神屏息,一步一步靠近野兔。走在后面的张双往前窜了一步,落脚声重了些,野兔发出一声尖叫,掉头钻进了灌木丛中。
“追!”江亦寒直直冲进灌木丛里,手脚并用为自己开路,两眼死死盯住逃窜的野兔。
不知追了多久,见野兔近在咫尺,江亦寒用力掷出木矛,却刚好射在了野兔的后脚边,那野兔向旁奋力一窜,瞬间没了影。
江亦寒放慢脚步,嘴里大口大口喘着气,举目眺望了下野兔消失的灌木丛,他摇了摇头,正要折返,突然两腿一软,跌进了一个深坑中。
江亦寒一阵龇牙咧嘴,连吐了几口尘土,忍着一身痛,慢慢坐了起来。
除了头顶的天光,他的眼前一片漆黑,不知坑有多宽。灰尘还在缓缓坠落,他揉了揉眼睛,朦胧的视线中,一道青光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