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
那是个冬日的下午,久违的阳光斜照在走廊,照出了灰瓦的棱角,一阴一阳。都说影子是身体的另一个身体。父亲的影子正在这阴阳交界处徘徊。若给父亲洗了头,搓了身子,刮去了稀疏发白的胡子,但眼睛仍是浑浊的,依稀还带有泪光。他无神的看着我,又看了看天,细碎的白云衬得天空分外清澈,一只冬雀无声的停在电线上。“晗琪呢,晗琪回来了没,他好久都没回来看我了”。若心头一颤解释到“过年前一天他就回来了”。父亲注视着前方唯一的小道,仿佛空气里有晗琪的影子,下一秒他就会笑盈盈的走来。“也好,你妈呢,把你妈叫过来”嗓子好像被什么东西镊住一样。不觉中,父亲沧桑褶皱的脸上留下两道泪痕,嘴角仍挂着微笑。这种微笑一生中或许只能见到这么一次。这是对一生总结般的笑容,所有的遗憾欣喜在笑中了结。
当我和若搀着母亲到走廊时,父亲已经紧紧的闭上了双眼。这一次他是真的累了,操完了他所有该操的心,余下的泥泞坎坷再与他无关。母亲呆呆的望着父亲,冬日的阳光落得快,红霞已经微微泛起,我们彻底进入了阴的世界。父亲常与母亲吵架,或是为了卫生纸放的位置不对,或是炒菜少放了些盐,或是为了两个儿子的工作……母亲已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了。她似乎想让父亲醒来骂上她一顿,然后呵斥她“还不去做饭,记得多放些盐。”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除了飞走的灰雀和落山的夕阳。
当天夜里所有该来的都回来了,晗琪也在凌晨赶到,带着一脸的疲惫,扑通一声跪在父亲的脚边,泣不成声。
我们没敢让母亲收拾父亲生前的衣物,怕她睹物思人,受不了刺激。不过我知道母亲从未停止过哀思。父亲写得一手好字,我们收拾衣物是翻出一张老旧照片,是父亲和母亲的合照。母亲头发不长,却扎着双马尾,父亲则笑的像刚获得老师表扬的孩子,不好意思却又沾沾自喜。背面是父亲飘逸的两行小字“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按习俗头七必须守夜,一守便是一整夜。无非就是子女儿媳女婿们一起搓着麻将聊聊逝者生前身后事。这些日子母亲走路都颤颤巍巍的,似丢了魂一般,或许是伤心过度了,母亲的眼里出现血块,像一颗“红豆”。所以我们不仅不敢让她守夜,还须指定人照看。于是母亲就整日坐在棺木前候人上香,说着“老头子,鸿雁哥来看你来了,你在下面要保护他顺顺利利的嚯”此类的话。香火一直不断,母亲眼里的红豆也没有消散。这日我们围坐在火炉旁谈天。外边下着细细寒雨,屋内父亲的遗像正在看着淅沥沥的雨,不时几缕烟袅袅升起,挡住了他的视线。
“妈,你这眼睛里的血块是怎么了,哪有不舒服吗”
“对啊,您这眼里的东西有些日子里”
“不打紧,等你爸走好了或许就没事了,后天不是下葬吗,我这也没事,随你们一起去好了”
“您还是别走了,这山路又长又险,您哪能走得了啊,您还是在家,那也别去了”
“可再怎么样我也得送他最后一程呐,他这一走可到好……”说着又哽咽起来了。
“妈,您先去休息,这些天也累了,等后天再说,好吧”。或许是真的累了,母亲回房间后不一会就睡着了,睡的安详。
下葬那天,雨没有停,也没有变大,烟雨蒙蒙,远山一片黛绿,仿佛这雨要下个一整年才肯罢休。那远山的某一小块土地今后便是父亲永久的归宿了,他这一生的骄傲与艰辛都将深埋在尘土里。无论是考上大学却遇到文革的艰苦岁月;还是后来当老师的梦想破灭最终成为风水先生的不甘;或是他小儿子不务正业蹲班房的悔恨都在雨中随风飘零。在未来的某一天我也会像父亲一样带着永恒的秘密和心思离开,思想连分毫都不剩。我是会恐惧还是坦然,不得而知。冬日的寒雨打在我的脸上,打进我心里,将我拉回这残酷的现实。我们终究没有带着母亲。父亲一生为别人看过许多风水,到最后却没能给自己找一块好地方。想来也令人唏嘘。我们将父亲安葬好,堆上黄土,打了草皮覆盖在坟堆上,碑还未立,墓还未建,要等到来年才能动工。这世上所有的坟墓都承载了一个人的一生,父亲生前嘱咐,碑上定要刻上“家和万事兴”。或许这是他一辈子的愿望,可悲的是,一辈子没能达成。
回到家已是正午,天渐渐放晴,是该出出太阳,晒晒这发霉的世界了。可回家还未坐稳,便发现母亲不见了,问谁谁也不知道,这可急坏我们了,大姐哭着喊着“你们别吵了,快去找啊”。小镇不大,古街,河沿,市场,父亲常去的菜地、茶馆都没有找到,就这样直到天黑,就差没把小镇翻过来了。在大家近乎绝望的时候母亲回来了,变得比之前要精神许多,眼里的红豆也不见了。
后来母亲说她去了“猫儿山”,那座埋葬父亲的小山。可母亲不知道坟的具体位置,又是怎么找到的呢。她说“那个不一样,我这能感觉到”母亲指了指胸口“走到他坟前的时候,心跳得很快,就像当初偷偷摸摸见面时一样。我就知道他不会丢下我的,所以我必须要好好的和他道别,这些年历经了多少苦难才把你们拉扯成人,才走到现在,其中的艰辛只有我和他才懂。这是我和他的爱情,至死不休。”
母亲动容的留下了泪,眼睛无比的清澈,像是阳光里透彻灵动的小溪。那眼里的红豆或许是父母的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