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与时间》中的“器具”述评
仅以此文祭奠跟随了我六年有余而又不幸夭折的拖鞋。
《存在与时间》中的“器具”述评器具或者说用具在海德格尔的哲学中占据着重要的位置,其中最重要的一个作用就是为此在的在世打开了空间。在《存在与时间》第二十二节的《世内上到手头的东西的空间性》一个小节中,海德格尔有着详细的论述。
如果空间在某种尚待规定的意义上组建着世界,那么就无怪乎我们在前文对世内事物的存在进行存在论描述的时候曾不得不把世内事物当作空间之内的事物收入眼帘。直到现在我们还不曾从现象上明确把握上手事物的空间性,还不曾展示这种空间性如何包括在上手事物的存在结构中。而这就是当前的任务。
在描述上手事物之际,我们在何种程度上已经碰上了它的空间性?我们曾谈到首先上到手头的东西。这不仅是说同其它存在者相比它是最先来照面的存在者,而且也意指它是“在近处”的存在者。日常交往的上手事物具有切近的性质。确切看来,表达用具的存在的那个术语即“上手状态”已经提示出用具之“近”。“上手的”存在者向来各有不同的切近,这个近不能由衡量距离来确定。这个近由寻视“有所计较的”操作与使用得到调节。操劳活动的寻视同时又是着眼于随时可通达用具的方向来确定这种在近处的东西的。用具的定出方向的近处意味着用具不仅仅在空间中随便哪里现成地有个地点〔Stelle〕,它作为用具本质上是配置的、安置的、建立起来的、调整好的。用具有其位置〔Platz〕,它即或“四下堆着”也同单纯摆在随便什么空间地点上有原则区别。周围世界上到手头的工具联络使各个位置互为方向,而每一位置都由这些位置的整体方面规定自身为这一用具对某某东西的位置。位置与位置的多样性不可解释为物的随便什么现成存在的“何处”。位置总是用具之各属其所的确定的“那里”与“此”。每一各属其所都同上手事物的用具性质相适应,也就是说:同以因缘方式隶属于用具整体的情况相适应。但用具整体之所以能够依靠定位而具有各属其所的性质,其条件与根据在于一般的“何所往”。用具联络的位置整体性就被指派到这个“何所在”之中去,而操劳交往的寻视就先行把这个“何所往”收在眼中。我们把这个使用具各属其所的“何所往”称为场所〔Gegend〕。
在这里海德格尔首先提出空间的问题。由于海德格尔哲学的独特性,空间这个概念对他来说是“晦暗不明”的。因此,他需要以“此在”为中心建立起围绕着此在而扩展开的一个空间结构。这里我们可以看到海德格尔对现象学方法的贯彻,那就是以意向内容为核心向意向内容的晕圈不断扩散的过程。
如何建立起这种空间结构是这一节的一个任务。海德格尔首先断言空间性包括在上手事物的存在结构中。很明显由于此在是被抛到这个世界上来的,除了“烦恼”自身的“存在”之外,没有任何媒介来顾及到其它事物的。因此必须借助他物来打破这种原子式的孤立。用具就成为了海德格尔的选择。在没有明确空间观念之前,我们先看看海德格尔怎么理解空间。首先看他提到的“切近”这个概念。在陈、王的译本中译为“在近处”,总之无论译成什么,都不影响我们对海德格尔这里的思想的理解,“切近”本来是一个空间方位,这里似乎已经有了一个“先天的空间”,确实如此,不过海德格尔在第二十四节专门讨论空间时说“对在世起组建作用的‘让世内存在者来照面’是一种‘给予空间’,我们也称之为设置空间”,这里是说,这样的空间其实只是为了方便在世与其他的存在者发生联系而设置的一个空间,就像我们解方程需要先设一个未知数X,其目的在于,非如此,“此在在寻视操劳于世界之际才可能移置、清除、充塞”。而一旦我们误把这个空间理解为存在论意义上的空间,则空间就成了“单质的空间”了。海德格尔接着说,“这个近不能由衡量距离来确定”,由此可见,切近在这里只是一个方便表达的词,不能理解为存在论意义上的空间。包括接下来不止一次出现的“空间”、“位置”,也不能理解为真正的空间。真正指出海德格尔空间概念的是这句话:“位置总是用具之各属其所的确定的‘那里’与‘此’”。这里的用具的“各属其所”正是海德格尔的空间观念,即用具本身具有空间属性,只不过这种空间属性需要此在的揭示、与此在进行“照面”,否则就是隐而不显的。这样说不仅仅是因为海德格尔的这句话,还因为这样的空间概念才符合现象学的要求。
而如何揭露空间进而进入“世界”呢?我们注意到海德格尔这里用了一个很是关键的词“寻视”。什么是寻视?窃以为该词类似于布伦塔诺的“意向”,意向这个词在胡塞尔哲学中被发扬光大。在《逻辑研究》中胡塞尔把“意向”解为“赋予”,即“表达的意义是我们通过赋予意义的行为加到表达的物质外壳中去”的,这里指出意向具有一种能动性。在第二十四节,海德格尔这样说寻视,“开放着的了却因缘以寻视着的自我指引的方式进行。自我指引则先基于先行领会的意蕴。现在则又显示出了:寻视在世是具有空间性的在世。而只因为此在以去远和定向的方式具有空间性,周围世界上到手头的东西才能在其空间性中来照面”。从这样一段话里我们可以看出,寻视正是此在打开空间的能动性因素。这里的“了却因缘”指的是存在者与存在者之间的关系,首先它是“开放的”,也正因为如此作为唯一有资格追问自己存在的“此在”,这样一个存在者才有可能去建立起这种因缘。接着海德格尔指出寻视是具有空间性的,不仅如此,还具有“去远”和“定向”的能力,也即是拓展和选择的能力,如此才能不断地去和更多的存在者照面。
再来看“用具”,提到用具,海德格尔用了“何所在”和“何所往”两个词。“何所在”这里有两层含义:其一是指用具在设置空间里的位置;其二则指用具本身具有的属性或者说用处。此在只有明了了用具的何所在才能继而实现用具的“何所往”,而如何明了?答案依然是“寻视”,通过寻视我们才能“自我指引”,自我指引的根据则是“先行领会的意蕴”。“何所往”也有两层含义:其一也是用具的用处;其二用具与其他用具的关系。众所周知,海德格尔与亚里士多德关系匪浅,因此这里的用具的用处其实是分别在潜在与现实意义上讲的。由此用具本身也具有了双重意义,此在通过寻视与用具(潜在,存在者)照面,又通过用具(现实,存在者)去照面其他的存在者(用具)。就比如拿拖鞋来说,拖鞋一般是放在床下,这是它的位置,自成空间,当我要用的时候,我会去寻视,然后在床下彼此照面,这时拖鞋的“何所在”是可以为我所穿,我由此与拖鞋建立一种因缘,而当我穿上拖鞋,这时是用具的“上手”(其实是上脚)状态,我必须有所往,即我可能穿着拖鞋去洗澡,可能因为下雨天去趟趟水,这时拖鞋的何所往使我可以拓展到其他的用具,比如洗澡需要用的用具、雨天的雨水等。以此在为中心的用具的“因缘际会”使此在得以架构起世界。由此海德格尔得出了“场所”这个概念。并进而逐渐揭示出世界。
“在某某场所”不仅是说“在某某方向上”,而且也是说“在某某环围中”。这个环围也就是在那个方向上放着的东西的环围。位置是由方向与相去几许〔Entferntheit〕—近处只是相去几许的一种样式—构成的,它总已是向着一个场所并在这个场所之内制订方向的。所以,我们若要指定可供寻浮利用的用具整体性的某些位置并发现这些位置摆在那里,就必须先揭示场所这样的东西。依场所确定上手东西的形形色色的位置,这就构成了周围性质,构成了周围世界切近照面的存在者环绕我们周围的情况。绝不是先已在三个维度上有种种可能的地点,然后由现成的物充满。空间的维性还掩藏在上手事物的空间性中。“上面”就是“房顶那里”,“下面”就是“地板那里”,“后面”就是“门那边”。一切“何处”都是由日常交往的步法和途径来揭示的,由寻视来解释的,而不是以测量空间的考察来确定来标识的。
首先海德格尔说到了“环围”,并进一步规定为“在那个方向上放着的东西的环围”。这里的“环围”应该放到现象学上去理解。上面说过,海德格尔贯彻了胡塞尔的以意向内容为核心向意向内容的晕圈不断扩散的方法。这句话里面有一个和环围近似的词语,那就是“晕圈”。事实上,这里的环围正是意象内容的晕圈。胡塞尔这样解释意向内容的晕圈。“意识活动是在时间中进行的,当意向行为指向一个对象时,也潜在地指向周围的东西”。他还举例说明,当我观察某一物体时,我现在注意的是它的正面,过去注意的是它的某一侧面,将来注意的是它的另一个侧面,我还将观察它与其他事物的关系等等。由此他得出结论:当意向行为指向某一对象或对象的某一方面时,它还附带地指向它周围的东西。这使得在每一个意向内容的周围形成一个由过去和将来的意向内容组成的周围域或晕圈,其中当前的意向内容是最明亮的内核,过去的意向内容在逐渐暗沉下去,将来的意向内容在逐步明亮起来。胡塞尔的结论明显与他的“内时间”学说紧密相连。这里列出来是为了帮助理解“环围”这个概念,跟海德格尔的的时间观念无关。环围是用具的环围,环围和用具一起构成海德格尔存在论意义上的“场所”。
回到海德格尔,这里的意思是说当用具就在那里,我们了解到他的何所在,并没有上手到何所往时,与用具有关的场所都处在隐蔽状态。但是场所尽管隐而不显,但却确实存在。海德格尔这里指出我们只有了解了场所才能确定用具,而当用具处于不上手状态时又是无法揭示场所的。这就似乎陷入了一个死循环。确实如此,这就是一个死循环,海德格尔在诠释学上把它称为“解释学循环”,并引入“前设”、“前见”等一系列的概念来解开这个死结。由于海德格尔这里没有说,我们就暂时先不谈。
最后,海德格尔提到的空间依然是存在论意义上的空间,前文已经说过,这里就不说了。
场所并非先要靠共同摆在手头的物才得以形成,场所在各个位置中向来已经上到手头。位置本身是由操劳寻视指派给上手事物的,或者就作为〔指派给上手事物的〕位置本身摆在那里。所以,寻视着在世的存在事先已对之有所算计的持续上手的事物有自己的位置。它在何处上手,这是向有所计较的操劳活动提供出来的,并向着其它上手事物制订方向。例如,太阳的光和热是人们日常利用的东西,而太阳就因对它提供的东西的使用不断变化而有其位置日出、日午、日落、午夜。这种变化着但又恒常上到手头的东西的位置变成了突出的“指针”,提示出包含在这些位置中的场所。天区这时还根本无须具备地理学意义,它先行给出了在先的“何所往”,得以使一切可由位置占据的场所获得特殊的形式。房子有其向阳面与防风面,“房间”的划分就是向着这两面制订方向的,而这些房间之内的“摆设”也都各依其用具性质向着它们制订方向。例如,教堂与墓地分别向着日出和日落设置,那是生与死的场所,此在自己在世的最本己的存在可能性就是由这生与死规定的。此在为它的存在而存在,此在的操劳活动先行揭示着向来对它有决定性牵连的场所。这种场所的先行揭示是由因缘整体性参与规定的,而上手事物之来照面就是向着这个因缘整体性开放出来。
这一段的前四句话讨论的是场所与位置的关系,我们在上文已经讨论过。位置和环围共同构成场所,因此有位置自然会有场所,位置和环围本来就是不可分的。接下来又说,位置可能已上手、也可能“摆在那里”,是说两种状态下的位置。
这里着重分析一下海德格尔给出的例子。我们首先要明白一个“前见”,海德格尔在这一节里主要讨论的是用具,因此与用具无关的内容我会尽量少叙,以免“横生枝节”。先说“太阳喻”,例子中太阳的位置有四个:分别是日出、日午、日落、午夜,由先行给出的“何所往”,即实现了的用具的意义,在不同的“位置”可以使不同的“场所”获得不同的实现“形式”。海德格尔举例比如考虑到向阳和防风,房子应该怎么确定朝向,例如教堂选择墓地的方位也要根据日出日落的位置等。从太阳的位置开始的一系列的“因缘”到房子到教堂到墓地,逐渐由场所构成此在活动的世界。
就像我的拖鞋,曾经穿着它到过深圳、到过北京,还到过贵阳,由此构成了作为此在的我的一个“世界”。
每一场所的先行上到手头的状态是上手事物的存在,它在一种更源始的意义上具有熟悉而不触目的性质。只有在寻视着揭示上手事物之际,场所本身才以触目的方式映入眼帘,而且是以操劳活动的残缺方式映入眼帘的。往往当我们不曾在其位置上碰到某种东西的时候,位置的场所本身才首次成为明确可以通达的。寻视着在世把空间揭示为用具整体的空间性,而空间作为用具整体的位置向来就属于存在者本身。纯粹空间尚隐绰未彰。空间分裂在诸位置中。但具有空间性的上手事物具有合乎世界的因缘整体性,而空间性就通过这种因缘整体性而有自身的统一。并非“周围世界”摆设在一个事先给定的空间里,而是周围世界特有的世界性质在其意蕴中勾画着位置的当下整体性的因缘联络。而这诸种位置则是由寻视指定的。当下世界向来揭示着属于世界自身的空间的空间性。只因为此在本身就其在世看来是“具有空间性的”,所以在存在者层次上才可能让上手事物在其周围世界的空间中来照面。
第一句话海德格尔用了两个相反意义的词:触目与不触目。不触目是说先行上到手头的事物具有熟悉而不触目的状态。用通俗的话来说就是我们习以为常了用具,对它的熟悉的程度已经完全不用在刻意地去使用了。我想这里以一个大家耳熟能详的典故更能加以说明,庖丁解牛。海德格尔是熟悉老庄的,所以这里我们用庖丁解牛来理解并不显唐突。在庖丁解牛的故事里庖丁和他手中的刀就完全处在这样一个状态,庖丁是个屠夫,他当然熟悉刀子(这是海德格尔用“先行”这个概念的用意),但正因为这种熟悉达到了极致以至于在使用刀子之时根本忘记了人与刀之间的异体性,刀在他手里如自己的手臂一样运用自如,这时就是一种熟悉而不触目的状态。而触目则是说寻视着揭示上手事物之际,再用通俗的话说就是当你使用一个你之前并没接触过的用具时,你根本不会想着这个用具的“何所往”,而是开始就至于它的“何所在”。也就是说你首先得了解了这个用具然后才会去考虑它怎么用。假如把庖丁的刀子给一个不是屠夫的人,那他首先就得考虑刀子该怎么用?锋利不锋利?如何不伤到自己这些问题。这时根本不会直接就去解牛。正是因为他首先需要考虑用具本身的性质,还不能去使用它。海德格尔才说用具是以“操劳活动的残缺方式映入眼帘的”。因为不能把“何所在”和“何所往”相统一,故显得“残缺”。接下来由用具推衍到场所,当我们了解了用具并能很好的使用用具时,不触目的用具就会由中心推向环围,比如庖丁的由刀及牛,这种场所就会变得极易通达。不碰到某种东西说的正是用具的“不触目”状态。
接下来海德格尔又提到空间。空间因用具的个别而个别,所以说“分裂在诸位置中”,而用具之间因上手而存在的因缘而得以联系起来,所以“空间性就通过这种因缘整体性而有自身的统一”。下面这句话依然是海德格尔强调的存在论意义上的空间的独特性。最后一个加了引号的“空间性”不再是存在论意义上的空间,而是指预先设置的空间。此在只有在预设了空间的情形下才能完成和用具的照面。
附:在《艺术的起源》里海德格尔对梵高的名画《农鞋》进行了如下的解读:
《存在与时间》中的“器具”述评从鞋具磨损的内部那黑洞洞的敞口中,凝聚着劳动步履的艰辛。这硬梆梆、沉甸甸的破旧农鞋里,聚积着那双寒风料峭中迈动在一望无际的永远单调的田垅上的步履的坚韧和滞缓。鞋皮上粘着湿润而肥沃的泥土。暮色降临,这双鞋底孤零零地在田野小径上踽踽独行。在这鞋具里,回响着大地无声的召唤,显耀着大地对成熟的谷物的宁静的馈赠,表征着大地在冬闲的荒芜田野是朦胧的冬冥。这双器具浸透着对面包的稳靠性的无怨无艾的焦虑,以及那战胜了贫困的无言的喜悦,隐含着分娩阵痛时的哆嗦,死亡逼近时的颤栗。
读之,不由悲从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