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缘之外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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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丹丹乍一见到这个中年男人,免不了一怔,幽潭似的双眼,高高鼻梁处微微的小弯,竟与自己何其相似。这就是父亲那个私生子?在没见到他之前,郭丹丹的满脑子是对他的恨意,可是血统这个东西,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就那样真实地存在着,由不得你,这是恒定而永远改变不了的事实。她山呼海啸的愤怒忽然被大风吹跑,她好像没那么恨他了。但她马上提醒自己,来者不善,他现在是她的对手,她还是对他充满了警惕和敌意。
一个月前,患老年痴呆的父亲郭长鹤突发心梗,骤然间离世,这让郭丹丹悲痛难抑。她16岁时母亲出了车祸,永远地离开了,父亲怕她受委屈,再没有找人。郭丹丹结婚生子后,对父亲的依赖和感情未减半分,如今父亲走了,她实在难以接受。处理父亲的后事,有老公罗杰张罗,尽管如此,事后她还是像被抽空了一样,大病一场。她总是做梦,梦里看到父亲带着盈盈笑意,站在那一动不动,她张开双臂向他扑去,结果一扑一个空。她惊醒之后再难入睡,后悔为什么要扑上去,就那样静静地与父亲对视,还能与父亲多呆上一会儿。
父亲去世一个月后,郭丹丹接到一个电话,打电话的人自称姓乔,是大华律师事务所的律师,给她打电话是通知她,她的父亲生前在他那里留下一份遗嘱,让郭丹丹过去一趟,有些事情需要面谈。
郭丹丹的心里颇为疑惑,放下电话和罗杰说,我父亲就我一个女儿,留什么遗嘱?罗杰说,父亲有父亲的考虑,这可能是他患老年痴呆之前就立下的,你去趟律所不就全明白了。郭丹丹说,我父亲那面亲戚没有谁了,爷爷和奶奶过世多年,亲朋好友没有谁有资格来和我分遗产。父亲真是糊涂了,即便自己写了遗嘱,放在家里不就可以,还委托什么律师。
第二天,郭丹丹稍稍化了点淡妆,开车来到大华律师事务所。那个打电话的乔律师接待了她。
乔律师穿一件藏蓝色的夹克衫,敞着怀,一条牛仔裤紧贴着滚圆的腿,屁股处突兀地鼓出一个山丘。没错,乔律师是个胖子。乔律师一笑起来,眼睛只剩下一道细缝儿,双下巴之间那道沟就愈发地深了。此时面对自己的当事人,乔律师也是自然流露出和善和亲热,没有板着面孔的威严。
乔律师看起来早早做了准备,郭丹丹一到,他就对她说,郭丹丹,这个事有些突然,放在谁身上都需要消化的时间。关于遗产分配,你父亲生前没有和你讲,也让我保密。当然你父亲也有隐私权,我们没必要去追究。现在我要和你说明,你父亲有个私生子,也就是你有个同父异母的哥哥。我也打电话通知了他,等一下能到。你的哥哥叫石永志,他和你共同分配你父亲的遗产。
郭丹丹看着乔律师那不断开合的两片厚嘴唇,听他字正腔圆地一字一句。父亲还有个私生子?这是什么情况?她的脸突然间涨得通红,一向注重形象的她有些狂躁,高声地打断了乔律师的话:你说什么?我父亲有个私生子?不可能,你们肯定是搞错了。
乔律师那两条细长的狭缝间,露出坚定和不可置疑,保持着平静的姿态,对郭丹丹说,你可能一时接受不了,但这的确是事实。你父亲生前留下了录音文件,还亲笔写下了遗嘱,等下石永志来了,当着你们双方,我来宣读。我是你父亲的学生,我读高中时,你父亲是我的班主任,他给过我不少帮助。我大学毕业后,回来做了律师,有一天你父亲找到我,对我说,你是我最信任的学生,我有一件难堪的事,始终没有和人说。想到我已步入老年,时日无多,这件事到了非说不可的程度。我还有一个孩子,与他从未谋面,想想对他的歉疚,我就心如刀绞。我也没脸去找他,也不想求他的原谅,我只想在百年之后,给他一点补偿。我鼓足勇气来找你,就是想让你帮我完成这件事情。但请你保密,先不要让我女儿知道,我怕她不理解,伤害了我们父女感情。
郭丹丹说,你在给我编故事,对不对?我在报社编的就是社会新闻版,这种狗血故事见得多了,这其中必有蹊跷。
乔律师依旧心平气和:你的反应是正常的,我能理解。律师靠证据说话,一切都是你父亲的委托和遗愿。你父亲和我说过,他在手机里,给你留下一段话,想必你陷在他过世的悲痛里,没缓过劲,还没来得及找来听吧。
无异于晴天一个霹雳,郭丹丹双眼向外喷火,嘴巴张得很大,仿若要把眼前的乔律师吞掉一样。她用自己都不熟悉的尖利嗓音喊道:你重说一遍,我没有听清楚!你是觉得我父亲再也不会开口说话,可以任由你构陷吗!
郭丹丹震惊愤怒,语无伦次。在她的心目中,父亲是完美无暇的,怎么能在去世后的短短一个月,竟传出此等事情。这事如果张扬出去,亲戚朋友怎么看他?财产分割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父亲的故事被街谈巷议,当作笑料,这让做女儿的她如何忍受?
郭丹丹的脑袋轰鸣作响,像有一万个大喇叭对着她的耳朵在喊叫: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乔律师再说些什么,她全然没有听进去,她愤怒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招呼都没有打一个,转身就向门外走。
郭丹丹走到自己停车的地方,打开车门,随即深深地陷进座椅里。她想让自己冷静下来,但做不到,刚才克制的眼泪,这时噼哩啪啦向外掉。尽管自己不承认,但此事绝非空穴来风,八成是真的。父亲疼她爱她,那么知心,但这样一件大事,为什么没有和自己讲?
郭丹丹记忆里,自从她懂事起,父亲和母亲就是众人眼中的恩爱夫妻,父亲看母亲的眼神是缱绻的,母亲对父亲的照顾是无微不至的。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尤其是母亲去世后,父亲对自己是有求必应,可以说要星星不敢摘月亮,她指东父亲绝不会向西。父亲独自一人照顾她,直至出嫁,辛苦和不易,郭丹丹全看在眼里。她鼓励父亲再找一个老伴,父亲摇头拒绝,他说我的心里有了你妈,不可能再装下别人。
郭丹丹待父亲极孝顺。父亲66岁那年,记忆力明显下降,后来查出患上了老年痴呆。郭丹丹记的爷爷也是这种病,早早就认不得人了,想必是遗传吧。郭丹丹想接父亲过来和自己同住,起初父亲没有答应,她便给父亲请了保姆,自己和罗杰有了空就往父亲家里跑。患病一年后,她实在放心不下,还是把父亲接来自己家。每天下班回来,进门先去抱抱父亲,然后问他想吃什么,父亲怯怯地叫一声丹丹。父亲只要叫出丹丹,她就会高兴半天,因为父亲认识她,因为父亲还有希望。
父亲前列腺还有病,裤兜子里经常尿得湿涝涝的。郭丹丹每天都要给父亲洗洗涮涮,确保他的身上没有异味儿。父亲患病三年,那三年能舒舒服服喘口气,她都觉得是奢侈的。
她累出了腰椎病,有一天在医院扎了满脊背银针,保姆却突然打来电话说:趁我做饭的工夫,你父亲跑出去了,我跟着屁股去找,哪里也找不见。
郭丹丹心里喀噔一下。马路上车辆川流不息,这要是出了车祸怎么办?母亲就是出车祸没的呀。她吓坏了,拔了针就往外跑。幸好父亲没有走出小区,躲在绿化丛里正四处张望。郭丹丹找到他时,他拽着她的衣袖,瑟瑟发抖,嘴里一个劲地叫着,丹丹,丹丹。
郭丹丹抱住父亲哭了,她领着父亲回到家,才发觉后背揪心地疼,原来背上还扎着一根银针,已深入穴位很深很深。她说给医生,把医生吓坏了,一个劲追问她有没有什么反应。一个不小心就容易扎瘫,这个麻烦可不小啊。
郭丹丹因为担心父亲,吃不好,睡不香,整个人显得很憔悴,不到四十岁的她,头上竟然有了零星白发。
父亲走了,郭丹丹伤心欲绝。父母在,人生尚有来路,如今父母都不在了,她一时觉得十分迷茫。她刚刚从悲痛的深井里摸到岸沿,却突然得到这样难以置信的消息,她一度怀疑,父亲是不是神经错乱,一时说了胡话?但乔律师言之凿凿,又让她不能不信。
突然间冒出来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其目的应该很明显,奔着父亲的财产来的。父亲有一套房改房,一套商品房。商品房本是给自己的婚房,但她结婚,罗杰家已备好了一切,这套房就在那一直闲置。两套房市值不到二百万,还有七、八十万的存款,银行卡都在自己手中。这些遗产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
对郭丹丹而言,父亲的财产,她并未十分看重。她每个月工资加奖金都要过万,老公罗杰和人合伙开了一家建材公司,两个人的收入基本步入城市中产了,再为父亲的遗产争来夺去,好像也不是她的风格。可是话说回来,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凭什么要与他人瓜分?父亲生病时,那个所谓的哥哥在哪?父亲的葬礼,他为什么没有出现?尘埃落定,他来摘桃子了。
更让她不甘的是,父亲将这件事瞒得密不透风,对自己的爱是不是也打了折扣?如果真是这样,自己的一腔孝顺岂不成了东流水?
郭丹丹恍恍惚惚回了家,踢掉了高根鞋,将车钥匙甩向玄关柜。她甩得力道太大,车钥匙在上面打了个转,当啷一声,又掉到地板上。
罗杰和儿子都不在,郭丹丹想找个人倾诉,想想找谁都不合适。这种事情,只会给人留下笑柄,谁又能真心实意开解自己?郭丹丹把身上的套裙扒掉,换上宽松的家居服,她还觉得浑身紧绷,她整个人又回到父亲刚去世时那种状态。
她不知是怨恨父亲还是想念父亲,在屋里来回转了两个圈,忽然想起父亲的手机。那个手机父亲一直带在身边,去世后郭丹丹把它放在书桌的抽屉里。这是父亲留下的念想,她始终保持里面的话费充足。
郭丹丹把手机拿出来,充上了电,开机后她逐条翻看里面的内容。她找到了那段话,父亲留给自己的那段话。
听着听着,郭丹丹的眼前出现了一个画面,不再是亲爱的父亲和母亲,而是父亲和另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叫石兰。
郭丹丹彻底石化,石永志真是父亲如假包换的儿子,是父亲婚前的私生子。听着父亲的遗言,郭丹丹仿佛看到了父亲说话时的神情,那么自责,那么恳切。
“丹丹,我的女儿,永志是爸一生的愧疚,我想补偿他,你能原谅爸爸吗?”
父亲说到最后,一度泣不成声。他说,“我离开石兰之后,再也没有找过她,她也没有找过我,我们从此断了联系。直到我退休之后,在报纸上看到一则报道,写了一个青年,从小母亲去世,他独自撑起生活重担,每天坚持上学,还要照顾外公外婆留下的傻舅舅。他凭借自强不息考上了师专,毕业后回乡当了老师,感念乡邻对他的照顾,全心全意教导乡里的孩子,被评为省级优秀教师。我特意注意了这个青年的地址,正在石兰的家乡,赶马河。我偷偷地去寻访,才得知这个青年竟是我的儿子。我后悔内疚,我捶胸顿足,我无地自容。当时自己的懦弱自私不负责任,让他和他妈受尽了人世的苦……女儿,他在乡村,毕竟生活的不富裕,你有能力帮助他。无论怎样,他是你的哥哥,你们血管里流着一样的血……”
郭丹丹放下手机,在书房里呆坐着,无声的泪顺着眼角默默地流。她来到窗前,拉开藕粉色的纱帘,屋里顿时涌满了阳光。那阳光明亮刺眼,她心里酸酸涩涩。她想走出乱糟糟的情绪,可这情绪说不清道不明,她久久地徘徊其中,无法突围。
晚上,罗杰回来,知晓了一切。罗杰平静地对她说,丹丹,能有个同父异母的哥哥,我们在这世上又多了一个亲人,这是好事。不要想着父亲的遗产,有固然好,没有,我们不是照样生活?别人看这事可能是大事,但我们往开处想,还不是小事一桩?俗话说,争者不足,让者有余,你还没有和石永志正式接触,你怎么知道他就是个贪财之人?若不是,岂不冤枉了人家,自己给自己制造痛苦。
郭丹丹说,你没有我这种切身感受,容易想得开,我全心全意对父亲,这么天大的事,他却瞒着我。罗杰说,父亲的愧疚,你应该懂,他没有跟你讲,是他难于启齿吧。他早在清醒时就已知道有了这个儿子,他却没有去当面相认,只在自己身故后分遗产给他,还不是觉得无颜面对?郭丹丹的嘴唇微微地抖了抖,张开又合上。罗杰走到她的身旁,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头,劝她道,今天好好休息,也许睡一觉,有些事就想通了。
郭丹丹再次走进乔律师的办公室,见到了一个男人,那男人礼貌地对她点点头。郭丹丹以为自己眼花了,她仿佛看到了三十多前的父亲,面容清癯,举止儒雅,脸上永远挂着慈和的微笑。年轻时的父亲就是这个样子。
乔律师郑重地向郭丹丹介绍:这位是石永志,你父亲的儿子,你同父异母的哥哥。
郭丹丹看着这个和父亲八分神似的中年人,酸酸涩涩的感觉又从心底涌上喉间。父亲的儿子,看相貌应该不用乔律师再多说了。可是之前为什么不来相认,偏偏分家产时他来了?郭丹丹的怒气再次升腾,脸上凝结了一层冰霜。
郭丹丹从石永志身上收回目光,没吭声,摆了摆长裙,拽把椅子坐下。乔律师让石永志也坐,给他们二人面前放了两瓶矿泉水。
郭丹丹貌似不以为然,其实内心里很矛盾。石永志的表情里,没有她想象中的卑怯狡猾尴尬,他为什么能那么坦然自若?
石永志没有说话,也不再看郭丹丹。这个妹妹长相与自己有相像之处,但不同的是,她的气质雍容华贵,一看就是在娇宠中长大的公主,有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傲气。也难怪,自己与她有天壤之别的人生路线,她自小到大,没为衣食发过愁,没受过歧视和听过辱骂,他的苦,她不懂。
石永志在艰难的环境里长大,学会了忍耐,学会了沉默,不擅言辞,除了给学生讲课以外,说话对他来说是件为难的事,除非不得已,一般以笑代替。他这时只用目光看向乔律师,一切都在听乔律师的安排。
乔律师当然发现了两个人的神态,咳了一下,郑重宣读起郭长鹤的遗嘱。郭丹丹这回没有打断乔律师,她已知晓父亲的安排,她的思绪不在这儿,早已神飞到五十年前。
那是一个凄凉的爱情故事,那年的老郭该称小郭才对,十八岁,嫩枝抽条的年纪,从县城考上了省城的中专。
班里有个女孩引起了他的注意,女孩名叫石兰,个子不高,怯生生的,珠玉的肌肤,月牙的眼,娇娇羞羞一笑,像早春绽放的天女木兰。
小郭喜欢上了这个石兰。石兰来自赶马河,小郭从未听说过的地方。石兰从小听惯说惯乡间俗语,进了城,乡音自然流露,时不时还会冒出两句土话;读起课文,平翘舌不分,热读成耶,腿读成忒。石兰这些表现,有时会惹来同学们的哄堂大笑,每每这时,石兰会捂着羞红的脸,迟迟不肯抬起头来。
郭长鹤发现了石兰的尴尬,他有了时间,主动接近她,一字一句教她普通话。在课后的校园里,时常能看到他们二人的身影。“在九曲黄河的上游,在西去列车的窗口……”浑厚的男声之后便有一个清脆的女声,女声发音不准,但学得特别认真。
小郭在教石兰朗诵贺敬之的诗,《在西去列车的窗口》。郭长鹤不时停下来夸赞石兰,夸她聪明,进步很快,石兰的脸羞红了,把头扭向一边,不敢看小郭;小郭逮着了机会,大胆地观察起石兰。石兰的脸像刚熟的水蜜桃,白里透红,小绒毛柔柔嫩嫩,闪着细细碎碎的光。郭长鹤看呆了,天下竟然有这么好看的姑娘。
两个人头碰头地读书学习,石兰却时不时地缩缩脚,直缩到两只膝盖拱出一个尖儿,屁股只挨着椅子的边沿儿。她的脚上穿着一双妈妈给做的布鞋,脚前尖磨出毛边来,有两只不安分的小鸟,探头探脑的要钻出来。
石兰家里贫困,贫困的孩子识眼色,生怕被人看轻了。她千方百计要把那双脚藏起来,她以为藏起来小郭就看不到。
郭长鹤其实早已察觉到了,但他不动声色。休息日,一双新的胶底拉带鞋递到了石兰面前。石兰接过拉带鞋,犹豫一下,又把它推给了郭长鹤,郭长鹤没有接,用目光鼓励她穿上试试。石兰接受了他的鼓励,小心翼翼地穿上了,不大不小,绵绵软软。
石兰从来没穿过这么好的鞋子,她的眼角湿润,抬起头来,正好与郭长鹤专注看向自己的目光相遇。那一刻,石兰的心怦怦地狂跳,脸蛋上飞来一抹红霞。石兰的心里,就像吃了山枣花酿出的野蜂蜜。
石兰心里暖暖的,郭长鹤阳光明亮,贴心温暖,对自己毫不嫌弃,她自卑的心理防线一点点撤掉,她变得开心快乐了。
年轻人的恋爱来得猝不及防,两个人的心里一片色彩斑斓,像四月的风,五月的花,清清新新又朦朦胧胧。
石兰来自山区,家里特别贫穷,父母务农,挣不来钱,还有一个需要供养的弟弟。石兰比父亲更清楚,读书是改变家庭命运的唯一出路。她天生聪明,又日日不辍勤学苦读,初中毕业,她成了全乡唯一考上中专的女孩。虽说读中专不用交学费,但父母却四处筹措借钱,舍不得让女儿两手空空去上学。后来卖了家里唯一一口半大的猪,把钱塞进她的衣兜里,欢欢喜喜送她出了山。
石兰出来上学,背负着父母的嘱托和希望。她刻苦学习,一刻也不敢懈怠。郭长鹤的出现是及时雨,是晚来风,别的同学闲暇时在校园里花前月下,他们俩则骑着自行车,到处找活干。
每个月朗星稀的夜晚,石兰坐在自行车后座,抱着郭长鹤的腰,她都觉得特别踏实,仿佛找到了今生最大的依靠。
石兰每每想起她的家,她的弟弟,心里隐隐有些担忧。有一回,她鼓起勇气和郭长鹤说,自己的弟弟有先天性疾病。郭长鹤连忙打断她,有病怕什么?等我们毕业工作了,一起挣钱给他治。石兰不再继续说下去,她不忍心在美好的时刻过多地说那些不痛快。她陷在憧憬里,她要默默地享受这一刻的岁月静好。
中专毕业那年,郭长鹤留在市里,石兰则被分配回到了赶马河。这时郭长鹤正式向石兰求婚,石兰羞涩地答应了。接下来,两个互相爱恋的年轻人,把自己彻底交给了彼此。
利用短暂的假日,郭长鹤陪同石兰回到赶马河。地处深山,贫穷闭塞,高高的山岗,深深的山坳,锁住了多少乡村孩子?
郭长鹤从小在城里长大,难以想象山沟的落后贫穷。低矮的土房,房顶上堆着茅草,散发出霉烂的味道。走进石兰的家,黑咕隆咚,抬腿进门,差点被高高的门槛绊倒。定住神揉揉眼睛,郭长鹤看到灶台上一口黑锅,边上放着几只豁了口的粗瓷碗。随着石兰喊爸喊妈,屋里走出一对四十多岁的夫妻,面庞老旧,像出土文物,拘谨地一笑,枯瘦的脸上出现道道褶痕。
等到郭长鹤完全适应了屋里的昏暗,在炕上的角落里,发现了石兰的弟弟。他不仅大吃一惊。那是一个傻子,乱蓬蓬的头发,黑漆漆的脸,口里流着涎水,嘿嘿笑着,露出满嘴参差不齐糟烂的牙齿。弟弟看到郭长鹤,显然有些兴奋,嘴里发出夜半猫头鹰一样的叫声。
郭长鹤的心簌簌地泛起波澜,汗毛孔都似张开了嘴,丝丝地向外透着凉气;脖子被人钳住一般,僵硬地不能转动。晚饭时,石兰的父母杀了一只鸡,几乎把家里最好的吃食悉数拿出。饭桌上,他们频频地向郭长鹤的碗里夹菜,郭长鹤抬眼看一眼傻弟弟,实在是食不甘味。郭长鹤苦笑着连声感谢,两个腮帮子鼓鼓的,一个劲地咀嚼,却半天也咽不下去一口。
那天晚上,他破天荒地失眠了。郭长鹤只知石兰的弟弟有病,并不知病得如些严重。这种先天性的智障,会不会遗传?他要是和石兰结婚,将来他们的孩子也是这个样子,该有多可怕?石兰的父亲在饭桌上抚摸着弟弟的头,说有他和石兰将来照顾傻弟弟,他们也就放心了。想到这个细节,想到傻弟弟那张脸,那双眼,那令人心抖的笑声,郭长鹤全身起了鸡皮疙瘩。他爱石兰,但是不能接纳这个现实,他不能因为感情而搭上自己的一辈子。他不敢想象,如果和石兰成婚,以后他们要面对怎样一种生活。
窗外不知是什么虫儿,吱吱吱地叫了一夜,这一夜郭长鹤没怎么合眼,眼前全是弟弟流着涎水傻笑的脸。
第二天早晨,他便告辞,甚至拒绝了石兰送他。他仓皇而逃,从此一去再也没有回头。
郭长鹤走了,石兰已明白了大概。自己家这种条件,谁见了不畏惧三分,谁肯赌上未来和前程,和自己分担这份责任?
但石兰还是心存幻想,幻想着郭长鹤有一天会忽然又来到赶马河,来迎娶她,让她做他的新娘。
石兰望眼欲穿,但她咬牙挺着,她知道缘分这个东西只能听从天意,不属于自己的幸福强争不来。
小郭走后的第三个月,石兰的肚子冒出了尖,像桃子一般,一天天地膨胀起来。父母逼问郭长鹤的地址,他们要去找郭长鹤,石兰制止了他们。她对他们说,他没有错,错在当初我没有和他说实话。既然他接受不了我这种情况,那我们也就到此为止。至于孩子,他根本不知道我怀孕了,我要一个人把孩子生下来,抚养长大。
石兰心中始终是带着期望的,可惜直到孩子出生,也没见到郭长鹤,没见到他的一封书信。石兰彻底绝望,对郭长鹤死了心。
穷乡僻壤,一个带孩子的女人,要听多少难听的话,要招来多少鄙视的目光。她当初为父母带来多少荣耀,现在就带来多少伤害和耻辱。
石兰倔强,铁了心默默承担起这一切。她没有去找郭长鹤,也没有给郭长鹤写上只言片语。她和郭长鹤背向而驰,在光阴的长河里,相距越来越远。
石兰在山村教了书,石永志两岁时,她嫁给一个死了老婆的乡村干部。那个男人对石兰还算满意,但对石兰的儿子石永志颇为嫌弃,非打即骂,出口的话极其难听。石兰护着儿子,渐渐两个人由言语龌龊,升级到武力冲突。
一个生活极不如意的女人,如同在暴风雨中摇曳的海棠花,花开正艳,却饱受摧残,她早早地凋零了。石兰去世时,还不到三十岁,她的儿子石永志只有七岁。
石永志被养父赶出了家门,寄身在外公外婆家。顾念自己的女儿,外公外婆虽然看见他就会想起他的爸爸,想起来就会叨叨不止,说些埋怨和心疼女儿的话,但还是接纳了他。后来外公外婆也相继去世,撇下了他还有那个傻子舅舅。郭长鹤惧怕的这个傻子,最后是石永志赡养了他,并给他送了终。
乔律师宣读完遗嘱,郭丹丹的神思也收了回来。她要把心中的疑惑说出来,她要亲口问一问这个石永志,之前她为什么没有出现?
还没等她开口,石永志先说话了。话语平静,声音温和,像在给小孩子讲一个睡前故事。
石永志说,我没见过我的父亲,但父亲在我的心中一直存在。我要感谢我的父亲,在他的晚年时光,还能顾念这份血缘亲情。我七岁那年,母亲病重,去世之前她告诉我,你父亲不知你的存在,你永远不要去找他。你们面临的生活不一样,他理解不了我们。你要自己把握自己,自己给自己挣分前程。
石永志讲到自己的母亲,眼含热泪:我母亲弥留之际,手里攥着一枝钢笔,她说那是她最喜欢的,是父亲送给她的。母亲至死也没有告诉我生父的地址,也没说出他的名字。直到有一天,父亲委托的律师找上门来,这时我才得知,父亲已经去世了。
郭丹丹这才了悟,石永志并非不愿出现,是他根本不知当时发生的事情。她的委屈情绪似乎不那么强烈了。
石永志接下来说道,说我不记恨父亲,那是假话。小时乡间孩子玩耍,骂我是个野种,我生气,不管不顾进行反抗,结果被揍得鼻青脸肿,那时我就恨他;我六岁那年,继父用藤条抽打我,抽得我浑身上下没有好地方,都是道道血痕,我哭过后,在心默默地想着父亲,继而又深深地恨起他。我姥姥痛哭流涕指责我拖死了我母亲时,我母亲患病没有人心疼时,我也恨过他。随着我长大,越来越理解了母亲,这种恨也渐渐不那么强烈了。母亲常对我说,人活一口气,再苦再难,把它夯实了垫在脚下,不惦记谁欠谁,也不需要向任何人做指望。母亲对生活有过误判,但她并没有放弃。我母亲是我永远的榜样。
石永志的话让郭丹丹有些触动,也有些讶异。这些苦情戏是给自己的继承做个合理的铺垫,不然会不会觉得心里过不去?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芸芸众生,谁不在为利益奔波,谁不为利益长出一千个心眼,有的甚至赤膊上阵?这是听完遗嘱,心里有了底,抒发一下自己的情感?
郭丹丹忽然想起自己的童年,那种稚嫩和娇小的依偎,那种与父亲的无间亲昵,那种无以复加的信赖,那种爱。这一切,眼前的这个人没有。她忽然有些同情他了。这也许就是父亲晚年时光的愧疚,不,应该是他这一生无法弥补的愧疚。这点遗产算什么,它能弥补岁月中那些苦难,能让石永志感到一丝宽慰?设身处地替他想想,这只能让他的情绪更复杂。一个被父亲伤得透透的人,怎么会轻易放下?想到这一层,郭丹丹的心底柔软了。
乔律师把遗嘱放到郭丹丹和石永志的面前,让他们签字。石永志没有动,用复杂的目光看向郭丹丹;郭丹丹扫了石永志一眼,好像明白了那眼神中的意思,石永志在看她的举动。她拿过笔,迅速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签完了字,她的心情竟出奇地平静了。她伸出手,对石永志说:我应该代替父亲,向你和你的母亲道歉,这些年里,你们受苦了。
石永志望着这个陌生的妹妹,也有些动容。他曾经心里有怨有恨有妒忌,可血脉相连的那一刹那,他忽然间释然。他的手很热,妹妹的手有些发凉,他紧紧地握住郭丹丹的手,想让这双手也热起来。他眼角有些濡湿,但语气平和坚定。他说道:父亲留给我的遗产,我会捐给我们学校,添加部分教学设备,让我的学生们也和城里的孩子一样,多接触一些新事物…
郭丹丹这次又震惊了。是自己狭隘,小瞧了这个哥哥,血缘带来的隔阂与痛楚,已悄然融解。
走出律师事务所,两个人默默无语。晴朗的天空,忽有雨滴落下,他们两个谁都没有注意。那雨滴落在树叶上,留下一圈小小的水渍,很快,消弭不见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