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色/生为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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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四联弹丨底色」主题征文「社会现实」组

自强的女人最美

今天的天气突然一下子降温了，很多地方都下起了雪，朋友圈里最多的是各地的雪景视频，南方今年的第一场雪啊！

我们这边也下起了零星的小雪，室外阳台的门一开就是一阵凌厉的寒风，于是赶紧退回来。

雪越下越大，不知不觉间外面已经是白茫茫一片。

本来今天下午要去银行的，看这天气也懒得出门了。

吃过晚饭微信问在学校读大一的儿子，冷吗？

冷啊，我们封校了。儿子立马回了。

学校里有了？

不是，学校后街那个小区有个阳。

本来想给他送羽绒衣去，看来只能快递过去了，还得把厚手套和围巾一起寄去。

我和先生办的公司，在大环境下还是受了些影响，今年上半年开始在家办公，原先的办公场所已经租出去开餐馆，平时收些租金，倒也轻闲。

我晚饭后去遛狗，只好去了地下车库，那里没有雨雪寒风，非常温暖。广场舞，交际舞也从地上转移到了地下，音乐声中人们正在翩翩起舞，非常热闹。女声在唱“风风火火闯九州”一对对男女在跟着节奏起舞，舞姿优美，富有韵味。另一边是广场劲舞，节奏明快，带头的跳得起劲，后面的群魔乱舞。

我带着狗狗避开高音喇叭来到一处僻静处。有人亲切地叫我的名字，抬头定睛一看，是位穿着黑色羽绒外套戴着口罩拎着一只水壶的女人，这边灯光不太亮，对方脸上也是黑沉沉实在看不清是谁。肯定是熟悉的人，我露出笑容，再近一些才看清对方，原来是晓云。她的脸色灰暗，神色憔悴，行色匆匆。

我赶紧和她打招呼，“晓云，你去哪儿？”

晓云说：“我去开出租车，没人包只好自己开了，不开也有费用。”

我的心情沉重起来，看着从自己身边走过的晓云不知道说点什么好，晓云已经走出去几步路了，我才转过身对她说，“那，再会！“

这样的天气，还要出去开出租车。

我忽然觉得很累，也没有心情再遛狗了。广场舞交际舞的声音也变得刺耳起来了。

从地下车库拾级而上回到家，进入书房，先生正在电脑前玩游戏，我和先生说，在地下车库见到晓云了，她晚上还要去开出租车。先生说，她老公也太不像话了。

接下来就没有话语了，我的心情已经变坏了，也不想继续呆在书房里。想起来餐厅里盖着的面包团应该已经发酵好了，还是过去做面包吧。

再不济看看电视也好。至少今天晚上我不愿意再去想晓云，因为心疼她。

六年前，儿子上初一第一次开家长会，中考是孩子人生中第一道分水岭，我非常重视这次家长会，正好也见见他们班上的老师和同学们。

儿子所在的初一五班，是个明星班，由优秀班主任鲍老师带班，我是托了人才让儿子进的这个班。鲍老师是朝阳初中的传奇人物，只要是她带的班，不管生源如何，二年后肯定是全年级最好的班，每年10多个名额能进本地最好的高中，都是出自这个班。家长都挤破脑袋想让自己的孩子进去。

我还给鲍老师打过一个电话，信心满满说以后儿子肯定会成为班上优秀的学生，当然现在儿子的成绩还是中下游，但是我相信他一定能赶上去的。

那时正是我公司生意最好，最忙碌的时候，但是只要是儿子学校有事都是我亲自去的。

我今天也打扮了一番，可不能给儿子丢脸。当我踌躇满志地坐在五班教室里时，前面第一排有个身影是那么熟悉，认出来了，那是晓云。难道她的儿子也来五班了吗？成绩怎么样？带着这样的疑问我端端正正地坐着，听着讲台上的鲍老师讲话。

鲍老师是位年轻女教师，有着犀利的眼神，其貌不扬，深藏不露。

她的教学方法果然与众不同，简要介绍自己和另外几位任课老师后，就让学生代表上台演讲自由发挥。

第一位孩子落落大方地介绍完自己和班级工作情况，坐在台下的学生家长都给他鼓掌，我看向身边的儿子，儿子说这是我们班班长。第二位鲍老师叫到黎超同学，是班里的学习委员，演讲内容是介绍学习方法。我看到晓云旁边的男生站了起来，走上讲台开始读自己手上的演讲稿，一个瘦小的男生。那是晓云的孩子呀，这成绩肯定是班里前三了。我非常羡慕。孩子有些拘瑾，可能是第一次上台演讲，读到一半因为紧张读不下去了，最后在宽容的家长同学的掌声中下了台。

散会后，很多家长围在鲍老师面前刷存在感。我在这些家长中没有找到晓云的身影，看看鲍老师身边围得水泄不通，也不去凑热闹了。我刚走出教室一眼就看到了走在前面的晓云，赶紧喊住她。

晓云回头看到我也很惊喜，你儿子也在这个班呀？

是的，你们是怎么进来？我问晓云。

我们就是分在这个班。听说这个班很多孩子是走后门进来的。晓云微笑着，脸上发着光。

我笑而不语，心想，原来不是所有的孩子都走的后门呀，赶紧转移了话题，

你儿子成绩不错呀，今天鲍老师都点明表扬了。

嗯，超学习还可以，一向不用我们操心的。

我们考进来是年级200多名，你们第几名啊？

年级第二名。

这就是别人家的孩子呀，我算是见识了。

吃晚饭时，我和先生说，晓云儿子和我们孩子一个班，成绩很好，今天上台演讲了，不过胆子太小了，不够大方。先生说，这孩子也可怜的，家庭不和遭殃的是孩子。我没见过晓云老公，不知道对方是怎么样一个人，他们夫妻不和吗？

是啊，她老公和我同年，小时候一起玩的，长大后就渐渐疏远了。主要还是跟朋友跟坏了，在花边厂里当销售员，听说出轨一个女职工，还是个年轻姑娘。钱都花在人家身上了。

有这样的事。我不禁想起上午在学校里看到的晓云。穿着得体，脸上也化着淡妆，满脸的笑容，孩子成绩优秀在学校受欢迎当母亲的当然风光满面了，想不到还有这样的伤心事啊。

先生说，这事传得全村人都知道了，也就只有你不知道了吧。

我的确是孤陋寡闻，每天就是公司和家两点一线，现在最多去一下儿子的学校，实在没机会听到这些闲言碎语。

先生说，晓云是被他老公给损了。当初嫁过来时，她长相甜美，开着一辆红色的双排车。在他们村也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我说，你比我认识得早啊。我认识她时我们儿子已经读小学了，我每天上班要坐公交车，在村口等公交车时经常碰上，后来就认识了。

那时候的晓云头发染成了黄色，斜挎着一个包，打扮得干净利落。每次遇上了笑笑，她的笑容特别美，眼睛眉毛都在笑，还有一个可爱的小酒窝。我对她印象特别好。

也不知道笑了多少次，在一次等车车不来闲着无聊时两个人就聊上了。

“你去上班吗？每天这个点。”我问。

“不是，我有个出租车，晚上包出去了，白天我自己开，现在过去交接。”

“哦，你是哪里人啊？”我知道她是嫁过来的，每次等车都碰上早问过先生了，先生是村里的百事通，他一听长相就知道是谁的老婆。

“我是双桥的。”

“我也是双桥人，你是双桥哪里？”我惊喜，想不到还是娘家人呢。

“我是双桥镇上的。”

“哦，我是农村的，那怪不得不认识。”不过娘家是同一个镇上的，两人都有些惺惺相惜。

“我去公司上班，你真能干，能开出租车。”那时我家里还买不起车，更不会开车，村里也没几户人家有车。开出租车就是个体户了，收入是很可观的，更何况晓云家还是自己的车。

“也就这样，我娘家时就学了驾驶员。你不也挺好，你老公对你好呀，这比什么都强。”晓云说这些话时我当时觉得她是在安慰我，现在想来是有深意的。

听先生说，晓云老公早在孩子上小学时就出轨了，如果不是孩子的爷爷奶奶拦着，说不定就和晓云离婚了。爷爷奶奶也只是看在孙子的份上，并不是怜惜晓云。

那晓云为什么不离婚呢？我觉得奇怪，一个现代女人可以忍辱负重到这种程度吗?先生要是敢做出这种事，哪用得着他提，我就得和他离。先生瞄了我一眼，你说得简单。

我不是当事人，无法了解晓云的心情。晓云应该是位很传统的女性，离婚对女人来说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坎。可能也是为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吧，毕竟孩子才是母亲最想保护的人。

幸运的是，晓云的孩子成绩优异，给了她很大的希望，也给了她在这段无望的婚姻里最强大的力量。

那时晓云已经成为了驾校教练，她每天都很忙，一个人要带好几个学生，出租车白天包给别人开。

我有一次碰到了刚从驾校回来的晓云，聊了几句话。

晓云说，她白天在驾校里带学员，晚上有时去开出租车，她老公已经不工作了，白天呆在家里无所事事，晚上10点后出去，风雨无阻。他们就好像两条平行线，没有交集。晓云喜欢让自己忙一些，不愿意呆在家里，家里冰冷得让人窒息。

说这些话时，我们两人站在学校门口，等孩子放学。

秋天了，落叶纷飞，不管夏天时多么茂盛强壮，一场又一场的秋风过后，叶子变黄，掉落，最终都逃不过被扫进垃圾桶的命运。

有一天，儿子回家来说，今天超在学校里晕倒了。

我正在忙着做饭，吓了一跳，探出头来问，怎么回事？

鲍老师罚他跑操场十圈，跑到第八圈晕倒了，我们把他扶到医务室，喝了些温水就好了。好像是低血糖。

我不禁想到超那胆怯的瘦小的身影，能跑到第八圈已经很不错了。

你们鲍老师也太严格了吧，为什么罚这么重？

他老是不交家庭作业，之前是让他罚站，都罚站好几回了。儿子说完就进了自己的房间。

已经初二了，学习任务更重了，每天的家庭作业儿子做完，我还要检察一遍不敢有丝毫懈怠。超还敢不做家庭作业，真不知道家长在干什么。

那时候儿子的成绩已经赶上去了，每次考试都在班里前十，鲍老师经常表扬他，同学关系也好，这小子是越读越上心了。超正好相反，儿子说他经常为不做家庭作业的事被老师罚，班上也只有儿子跟他亲近一些，不太合群。成绩下降很快。

我把先生叫过来，让他看着锅里正炖着的菜。找了手机打电话给晓云，晓云说鲍老师已经联系过她了，超一回家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谁敲门也不开。她的声音有点哽咽，似乎掉了眼泪。

我想说，孩子心里苦，你可知道。父母形同陌路，家里像冰窖一样，大人都要选择逃离，孩子是很敏感的，有谁考虑过他的感受，他又能逃去哪里？

这些话说不出口呀，毕竟是人家的家务事。

我只能说了些隔靴搔痒的话，吱唔了一阵就挂了电话。

儿子顺利考入重高，超却进了一所普通高中。

儿子高考结束了，暑假准备学驾驶员，我打电话给晓云，因为两个孩子上的不是同一所高中，高中三年联系就少了。

晓云，高考结束了，我想让儿子跟你去学车。

好啊，你们高中如果有其它同学要学的，帮我介绍一下。

他正好有两个同学也要学，超学吗？四个人刚好一车。

超没参加高考，他高三厌学，我们准备复读一年。晓云的声音暗淡下来了。

这样啊，我始料不及，早知道不多嘴了。

我和先生一说这事，先生马上就说你不知道吗？她儿子得了抑郁症，高三一年都是在家呆的。我又是那个后知后觉的人。先生说他是上次村里抽车库号子，在村委会办公室遇上了也来抽号子的晓云老公。先生就多了一句嘴，问他儿子现在怎么样？

晓云老公说，唉，别提了。爹和儿子像仇人一样。

先生看了看周围那么多人，心想，你这话说得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你儿子不像话呢。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已是什么德性，配当这个爹吗？

后来先生是从其它人嘴里得知超的情况，也深为这个孩子惋惜。

我想起两个孩子还是高一上半年时，曾经相约一起去动漫节玩，是先生开车送过去的。回来时刚好中午，在我家吃的中饭。

儿子吃饭挑食，我每次会多烧些花样给他吃，那天烧了一桌子菜。两个孩子一进家门，我就招呼着先吃饭。

超买了很多动漫节上的玩偶画像之类的，钱不够还问儿子借了，两人玩得非常开心。因为等他们一起来吃饭，一桌子菜已经凉了，所幸是初夏凉了也没关系。

超和儿子并排坐着，吃米饭，放在他面前的刚好是一碗红烧肉，我是顺着儿子的口味烧的，因为他不爱吃肥肉，所以用的不是五花肉，是八分瘦二分肥的猪里脊肉。加了生姜大蒜料酒冰糖酱油生炒红烧的。我还故意把全瘦的里脊肉切成小块混进一起烧，这样红烧出来的瘦肉更好吃，儿子也能夹上几筷子。

超似乎挺喜欢吃那碗红烧肉，几乎不吃其它菜。我给他夹了些菜放在碗里，他也吃掉，但不主动去夹。超吃饭时也没什么话，你问一句他答一句，似乎还是有点拘谨。儿子脸上带着笑，给我们讲些动漫节上的见闻。

吃好了，我本来想让俩孩子一起再玩一会儿，超说要回家了。

那天的超是开心的，看了漫展，买了自己喜欢的物件，饭也吃得挺香。一个被温柔对待的孩子是不会得抑郁症的。

先生说，晓云老公被拘留了，因为醉驾，是朋友约着一起喝的酒。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话一点不错。晓云老公的朋友就是婚内出轨，离婚再娶的人。他还算幸运，做生意也赚了一些和二婚妻子过得有模有样，至少外表看着是如此。内里也只有自己知道了，就算不好也没脸说吧，别人一句话你当初是瞎了眼吗？就得把他给怼死。所谓有样学样，晓云老公在父母的阻拦下婚是没离成，遭遇背叛后的家也已经是支离破碎。

现在醉驾罚得很重，驾驶执照吊销，五年内不能再考，连党员也丢了。人生是越过越回去了。

晓云已经把头发剪短了，穿着干练的西衣套装，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成为了一名职业教练员。她工作努力，对待学员一视同仁，耐心教导，慢慢积累了一些人脉，越来越多学员来报她的班了。晚上经常要开夜车，就没有时间去开出租车了。

晓云老公开了一段时间出租车，也算是做点正事。但有些人就是这么无所顾忌，屡犯禁忌，醉驾应该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终于把自己关进去了。

现在人应该已经出来了，只是没了驾照，出租车是不能开了，就心安理得闲在家里。家里的出租车没人包，停着费用照样得出。晓云白天驾校的事忙完，晚上一有空就去开出租车，风雪无阻。

要是说鲜花插在牛粪上，牛粪至少还滋养了鲜花。这牛粪不如的男人，晓云怎么就能忍了那么多年，如果说是为了给儿子一个完整的家，如今这个家也是名存实亡。

晓云的个性属于柔中带刚，眼里容不得沙子。如果她只是一位家庭主妇，没有独立生存能力，或许早就原谅了丈夫，也能在外人眼里过上夫唱妇随的生活。

我会时时想起那个大雪夜，晓云像位战士一样全副武装，心无旁骛地奔赴她的战场，把生活加在她身上的苦难踩在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