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别离

今天，我终于把伯母到上海火车站，目送载着她开往义乌的火车远去，去到她女儿和外孙的身边。

她来上海一个多月了，来的时候是晴天，没想到走的时候天气如此阴冷。衣服没有多带，里边穿着的是我上次去看她为她买的保暖内衣，外面是一件她带过来的棉袄。在雨丝斜斜的衬托下，更显得她身形瘦小。

伯母是家中二伯父的妻子，常年在义乌发展，帮厂子里的食堂烧菜。因为员工经常没到点就来催，她觉得难受，所以辞了上份工作。恰好遇到经济下行，工作难找，加上年纪大，也没有优势。

她已经60多岁了，在劳动市场一周，才有一家招保姆的找到她，不过要去上海。她从来没帮人做过家务，但有的就是不怕苦的精神。

于是，11月初，我接到一个陌生的上海电话，是她打来的。她说，来了半个月了，每天像生活在牢笼里一般，哪也不能去，出去了不识字，怕回不来，又不懂怎么问人，上海不像义乌，太陌生了。

我第一反应是高兴，有个亲人来了。第二反应是，也许她太不习惯，过几天就好了。我告诉她，你再适应一个礼拜看看，不行就回义乌，我送你回去。她说好。

我问到她的地址，周末去看她。等了半小时公交车，坐了一个小时车，然后下车买了蜜橘、 蜜橙和脐橙提过去。本来是不想过去吃午饭，她说希望我早点去，可以出去走走。我说也好，刚好陪你买买衣服。

到的时候，她还在阳台晾衣服。房子是复式楼梯房，两层都是东家的，家里四个孩子，三个男孩，2-6岁，孩子妈妈，孩子外婆，孩子奶奶，孩子外公世交的儿子，都住在里面。

她说，每天早上六点多起来做饭，等他们吃完收拾好，开始洗衣服，一般要洗一个上午。小孩子衣服换的多，换的勤，不好机洗，所以也慢。工作日早上都走了，就只有她一个在家。周末中午做好饭得让他们先吃，然后她再吃，吃完收拾。他们家人说话都用自己的家乡话说，听不懂，也不怎么跟她说，她特别寂寞。晚上要跟两个孩子，还有孩子奶奶四个人一起睡，孩子奶奶有脚臭，晚上不太会睡，她晚上睡不好。有个晚上一觉醒来，头疼得厉害，第二天她就喝了碗热汤，没想到好了。也许穷人的病就是好得快，她笑着说。

她说想回义乌，待不下去了。“我这个人，其他都不要紧，就是要自由。以前在厂里做饭，做完饭随便我去哪里，自在。现在哪里都不能去，又累。”我说好，那我来帮你说。

我就跟孩子奶奶说，我也希望我伯母能留在上海，这样我也多一个亲人。但是她身体也不好，怕生病，所以还是决定回去，你赶快招人来，招到她就回义乌去。

孩子奶奶说，好，没问题，又说现在招人好招得很，什么厂里要招一个文员，两千块一个月快得很。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讽刺我。我伯母在她家，做饭洗衣打扫卫生，2800一个月，上海宝山区。

过了一周，伯母打电话说，老板娘要她下个月再走，再做一个月。我说你跟她讲，按劳动法，试用期三天就能走，现在多给两天是看她面子，再过一个月不合法，而且你身体不行，病了也耽误他们，这些都告诉他们。伯母说好。

几番周折，伯母终于得以回义乌。没看到她来时的样子，我想她一定瘦了好多。初见的时候她眼睛都红了，挽着她的手带她去买衣服，我感觉她很久没跟人好好说话了。

我觉得她最受不了的，可能还不是劳累。在外多年，吃苦已是习惯，摘过苹果种过西瓜，做过厨师养过羊群，都能受。最受不了的，是在一个陌生的家庭，感觉自己低人一等，本来就累，身体也不好，还没有人说话，哪也不能去。

去看她的第一天，加了房东世交儿子的微信。他说，他们一家人都特别好，不会亏待我伯母，而且衣服都是机洗，根本不累，只有我伯母自己的衣服手洗。他说，工作日人都不在家，周末老板娘会帮忙，都还好。

我不知道他们谁说的是对的。我能理解我伯母自己不会主动跟他们说话，也没什么文化，也能理解她的苦处。同时，我也知道，雇主对雇员有他自己的要求，好像《一次别离》，好像谁都没有错，谁都不容易。

只是通过这一次，我伯母下次会知道先斟酌再去异地。请保姆的人知道下次要多花点钱请个专业的保姆，在上海住家保姆都是月薪五千起。用低成本招人终究还是不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