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爱情
1.
美国东北某大学。餐厅内,夏青脱下工作服,背上自己的双肩包,拖着疲乏沉重的双腿,慢慢走出餐厅的大门。
她下身着蓝色牛仔裤,上身是一件从“Goodwill”淘到的黑色CK套头衫,外面套着的银灰色风衣则是出国时从国内带来的。
像那个年代很多从国内来的留学生一样,出国前夏青把自己工作一年存的钱交给了国家做“培养费”,然后两手空空地来到了美国。工薪阶层的父母也没有多余的积蓄帮她。
夏青今天的活儿其实并不算糟。她的任务是在餐厅里给学生们盛饭,手里的一把长勺随着学生们的指点,在不同的容器里跳动着。
这差使其实比起周三在厨房洗脏盘子要有趣轻松很多,偶尔还可以跟学生们聊聊天。所以夏青喜欢卖饭远超过洗盘子。
夏青开着自己那辆1500美元买的二手车,向自己的家缓缓驶去。街道上车辆很少。在这个僻静的大学城,如果没有大型活动,一向如此。
时值10月初,温暖的阳光透过树叶,斑驳地照在大地上,天空一片蔚蓝,让人想起“秋高气爽”四个字。东北部天冷得早,有些大树的叶子已经开始变红变黄,灿烂迷人的秋色呼之欲出。
她现在所谓的“家”,在一个半地下室。光线不好,也很阴冷。唯一的好处是拥有自己的独立空间,不用和别人分享。
这是夏青来美国留学的第二年。本来她是来读博士的,两三个月前,她正式告诉她的博士导师她想换专业,读计算机。
老板沉吟了一下说,理解你的决定。但很抱歉,我只能把给你的全奖改成半奖,剩下的生活费,你需要自己想办法解决。
夏青点点头。这几个月的经历,让她真真切切明白了什么是风云变幻,世事无常。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不愿意发生的事既然已经发生,也只能去接受。只能尽自己所能,一步步走出阴影,走到阳光普照的地带。
两个月前,国内相恋两年、刚刚完成博士学位的男友告诉了她他的决定:“我已经在南方一个城市找到一份满意的工作,不会来美国与你团聚了。” 那时,她还远远做不到如此镇定。
除了不得不去上课和做实验室的工作,别的时间她都窝在自己房间里,整整哭了一个星期。饭吃不下,觉睡不着,一周内掉了10磅。
她想不通,曾经的海誓山盟为什么如此可笑和不堪一击。
因为自己低落的情绪,她两周没敢给国内的父母打电话。
幸而那时国际电话很贵,两周不打,父母一般也不会觉着有什么异样。
一番踌躇,她终于拨通了电话。她还未来得及开口,电话那头已经传来妈妈哽咽的声音,“青,你好吗?妈妈告诉你一件事情,你不要难过。你外公上个月走了,胃癌晚期,几个月前诊断后我们一直没敢告诉你……”
电话这头夏青眼泪流了个满脸。她从小在外公外婆家长大,和他们非常亲近。做梦都没想到,去年在国内匆匆一别,竟然是最后一次见面。
她同时意识到,妈妈比她更难过,更需要安慰。一下子从自怨自艾的情绪中惊醒过来,她万分自责。
你怎么能这样自我,自暴自弃呢?作为家中的长女,你除了克服自己的脆弱和软弱,咬紧牙关度过一道道难关,难道还有别的选择吗?
虽然多愁善感,夏青从小就是个倔脾气。不管多困难,只要她喜欢的事情,从不会轻易服输,轻言放弃。
她想起上学时读的小说《飘》里那个美丽任性的斯嘉丽,她的无所畏惧和勇往直前曾给了她很大的震撼。她一直希望自己在逆境中会有同样的勇敢和无畏。也许现在是时候了。
二十五岁的夏青,一夜之间成熟了。
2.
夏青理智地分析过:自己虽然目前有全奖,但专业是冷门专业。即使好不容易博士毕业了,在全国范围合适的职位都屈指可数。最有可能的是继续做博士后,收入低微,而且不稳定。
更何况,虽然在国内上大学时阴差阳错选了这个专业,夏青并没很大兴趣,自己的性格也不适合做科研。
她决定转专业,做计算机。大学时她本来就想报计算机,当年是因为爸爸在大学任职的的一个朋友的忽悠,才报了那个学校最强也最冷门的专业。
好在这些年,从别的专业转到计算机的人比比皆是。夏青就认识好几个离开现在的学校去南方读计算机的中国人,也知道好几个师弟师妹在新城周围一个不错的学校读计算机硕士。
去南方的好处是学费低廉,但工作机会少,要二次迁移;去新城的好处是生活方便,工作机会多,但花销昂贵。夏青还没有想好到底要去哪里。
和导师谈完之后,夏青在学校的餐厅找了一份工,稍微贴补一下日常生活的开销。
未来的学费是一笔大数目,她目前还没完全想好怎么解决。这一年她略有积蓄,到新学校可以多打几份工,或者也可以贷款,到时候肯定有办法可以解决的。
接下来能做的一件事是搬出现在还算舒服但租金较高的公寓房,租一间地下室。这样每个月能省出大约200美元。
夏青很清楚,在这个异国他乡,能够依靠的只有她自己。
上课、打工、做科研,她把自己每天的日子都安排得满满的。疲劳的身体和大脑让本来多愁善感的她没有机会多想,晚上脑袋一粘到枕头就呼呼大睡。
孤单寂寞吗?想谈恋爱吗?当然。但那种情形下,夏青认为爱情是遥不可及的奢侈品。
一直到某一天,打工回来,她神使鬼差注册了那个交友网站。
她以新城为中心做了一个搜索,几个男士的材料出现在屏幕上。她挑了几个顺眼的发出了几条信息,其中就包括新城一个名声很大的学校毕业的、刚开始工作没多久的一个博士生。
如果真有这样的经历,这人应该还比较靠谱吧。夏青下意识地记住了这个人注册的名字-一健。
夏青很快就收到了一键的电子邮件,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一般的客套和介绍而已。
两三个来回后,两人都觉得不反感,就相互交换了照片。
照片上的一健留着个小平头,显得干净利落。眼睛不算大,但炯炯有神。整个人挺正派的样子。
周五,一健又来邮件了,问:想在电话里聊聊吗?这周六晚8点怎么样?
夏青算了一下,这周六4点到7点她要到餐厅打工。打工回来,时间上倒是正好。
她长了个心眼,把一个空办公室的电话号码给了他。
如果碰上不靠谱的人,夏青可没有时间和精力和他纠缠不清。
碰碰运气吧。夏青没抱啥希望,觉得成功的可能性基本和中彩票的概率差不多。
晚上,电话铃准时响了。
夏青拿起话筒,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浑厚稳定的男声,非常标准的普通话:“我是周一健,请问你是夏青吗?”
“我是。”夏青答道。不知为什么,虽然第一次听到这个声音,她却有一种非常亲切和踏实的感觉。
两人从自己目前的状况聊到过去,又聊到自己的家庭。
一健告诉夏青一年前他完成了博士后的工作,找到了一家制药公司。
他是南方人,因为自幼在北京念书,说的普通话还挺标准。
电话那头的声音真诚,友好,爽朗,夏青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对这个没见过面的男人有一种本能的信任,几乎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诉了他,包括自己的前男友。
他也大体介绍了自己的情感经历,一直都不算顺。前一阵子,自己的前女友也因为自己不能理解的原因离开了他。他也有一段情绪低迷期,短暂地消沉过。
幸而他是一个乐观的人,现在,那段往事已经被他甩在身后了。
夏青和一健同时有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两人忘我地聊着,不知不觉间一个多小时飞逝而过。
夏青想起了什么,对一健说:“发给你的照片是我受打击不久后照的,是这几年最瘦的时刻。现在我可比那时重了不少。如果见了面,你可不要认不出我来哟?这样吧,我一会儿再给你发几张照片过去,让你看看我现在的模样。”
一健在那边笑道:“没关系。我对纸片一样的女孩向来兴趣不大。”
过了一会儿夏青问:“你收到我刚发的照片没?”
一健答:“收到了。挺好啊,每张照片里的你,都开朗,大方。我喜欢开朗的女孩子。”
夏青一颗心放了下来。虽然五官还算端正,她知道自己不是那种特别漂亮的女孩子。如果对方是那种对容貌要求很高的人,她会自动退出。
不觉两个多小时过去,夏青看了一下时间,已经十点多,必须回家休息了,明天上午还有一份工。
她给一健留了自己家里的号码,说太晚了,必须回去了,明上午还有事。
一健在那边像猜到了什么,怜惜地说:“那么多课,又打那么多工。你太累了,多注意休息。再等一等,只要可能,我不会让你打那么多工的。”
夜幕中,夏青开着车往回走,那晚的星星特别多特别亮,在天空中快乐地眨着眼睛。
夏青的心,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踏实和轻快了。
她觉得人生真是不可思议。仅仅是前后两个小时,就像被魔术师施了魔法一般,她的心境完全不能同日而语。
这久违了的美好,能持续吗?临睡前,夏青躺在床上问自己。然后她对自己笑了一下,心里安稳地沉沉睡去。
第二天,夏青收到了一健的电子邮件。昨晚几个小时的聊天,两人对彼此的生活都有了些具体的了解,一下子像老朋友一样熟络了起来。
一健也开始几乎每天午饭时候,都给夏青的办公室打一个电话。
如果夏青不在,他就会留一个言。夏青回来的时候,会看到红色的留言提示灯一闪一闪。
她知道,有人在惦念着她,心里暖暖的。
礼尚往来。夏青有时也会给一健的寓所打个电话。那时手机和网络还不是很普遍。偶尔会打通,但很多时候会传来嘟嘟嘟的忙音。
一健解释说,我是围棋迷,经常在用电话线拨号上网。
夏青开玩笑说:你不会又在上交友网站吧?
一健在那边哈哈笑起来,说怎么会。
除了打电话,他们之间电子邮件也交换得非常频繁。
好像除了生活日常,他们聊得最多的一个话题是对未来的憧憬和期待。
夏青自幼胆小,敏感浪漫,运动方面不很发达。因此,她憧憬的美好生活是外面大雪纷飞,屋内炉火热烈而明亮地燃烧着,相爱的人共同依偎在炉火边倾心交谈,相视而笑。
一健喜欢运动,他憧憬的和爱人一起的活动是去爬山野营,或去海上踏浪。
虽然想法不一样,两人倒觉得对方的主意也很不错。
一个周日的上午,夏青收到了国内表妹的电子邮件。邮件里除了平时的一般话题,表妹还给她附了一首歌,林忆莲的那首《至少还有你》。背景是深情舒缓的演唱,画面上则是很多呆萌的狗娃。
夏青是第一次听这首歌,她被优美的旋律和歌词深深打动了,听了一遍又一遍,眼角不觉湿润了……
如果 全世界我也可以放弃
至少还有你值得我去珍惜
而你在这里
就是生命的奇迹
也许 全世界我也可以忘记
就是不愿意失去你的消息
你掌心的痣
我总记得在哪里
……
她打开电子邮箱,找到了一健的邮件地址,毫不犹疑地把这首歌转发了过去。
夏青本来是个脸皮很薄的女孩子,轻易不愿主动。但那一刹那,她只想和他分享。
因为那首歌,实实在在唱出了她的心声。
算是表白吗?会不会太主动了?这些想法在夏青脑中一闪而过,但她不想去管它们。
爱情从来都是盲目的,不是吗?
忐忑之中,那边一健很快就回复了。
“这是我听过的最美的一首歌。”他写道,“我的感觉是咱俩可以一起变老,你觉得呢?……一直想和你说,那份工先不要打了。你只要好好的,我才能够放心。希望你能够慢慢地发现,我是一个好人,有一颗金子一般的善良的心。”
字里行间,夏青能感受到,他有些得意,有些开心,但同时也非常真诚。
窗外正是新英格兰最美丽的季节。远处图书馆前的一棵高大的红枫在蓝天下矗立着,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红得那么娇艳和纯粹。每个路过的行人都有种幻觉,以为自己走进了一个童话的世界。
夏青远远望着美景,陷入无限的遐思之中。半响,她喃喃地在心中对自己说:为了一个从没见过面的人神魂颠倒魂不守舍,你疯了吗?你不知道什么叫“见光死”吗?
关于见面的事,夏青和一健已经商量好久了。他们一致认为最好的见面时间是马上就要到来的感恩节,因为学校和公司都会放几天假,他们可以在一起多待几天。
行程一旦确定下来,夏青的忐忑不安也到了极致。
“一健,” 电话里她忍不住又说。“如果我们见了面相互不喜欢怎么办?专家做过调查,网恋成功的可能性可是很低很低哦。”
“傻丫头,相信我的判断,只要不出什么意外,咱俩之间应该没什么问题。”一健笑嘻嘻地说。“再说了,即使情人做不成,咱还可以做朋友嘛。你在的州我还从没去过呢,就算旅游一趟了呗-到时候你不会翻脸不认人吧。”
3.
感恩节一大早,一健就从家里出发了。他查过地图,从他住的城市到夏青家开车要十几个小时,他想赶过去和夏青一起吃晚饭。
意识到这趟旅行可能意义重大,一健特地去置办了好几样东西:买了手机方便联络,买了录像机打算录下珍贵的记忆,同时也没忘带好了家里的照相机。
路上,一健路过中国城,特地绕道去了一趟,买了一些点心。他知道夏青所在的学校地处偏远,一般买不到中国的东西。
地下室的家里,夏青在精心准备着饭菜。房间本身的装修非常简陋,管子和炉子都露在外面,不甚雅观。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客厅卧室厨房卫生间都挤在一个狭小的空间,生活倒很方便。房里也因为有不少女孩子的装饰品如镜框、瓷器,花瓶等,显得温馨浪漫了很多。
靠近床边的长桌子上铺着粉白条格的桌布,桌子正中间摆着一个花瓶,里面有夏青特地从一个超市买的一束红玫瑰。花瓶边上是两个酒盅和一瓶红酒。
夏青准备了四个菜:卤牛肉,鱼香肉丝,一个西兰花炒虾仁,一个凉拌黄瓜。凉拌菜已经做好,等客人到了,肉丝和虾仁炒一下就好,应该很快的。
她看了一下墙上的钟表,4:30,这是一健告诉她的大概到达时间。
她虽然早早找好了今天要穿的衣服,因为在做饭,身上是一件平时做饭穿的一件宽松的绿黄条状衬衣。
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有了一种冲动,想出门去看看。她感觉到他一定到了。紧张慌乱之中,她完全忘记自己穿着做饭的衣服。
那个季节,四点多外面已是漆黑一片。夏青推开最外面的玻璃门,果然,远远的,站着一个戴着眼镜的男子,个子中等,身材却矫健和匀称。
他一脸灿烂的笑容,冲夏青嚷道:你好夏青,我来了!
夏青在看到一健的第一眼,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她最怕的是看到自己不喜欢的长相和仪态,可眼前这位,沉稳,乐观,大方中带着真诚,她觉得,至少应该可以做朋友。
她微笑着迎上前,轻声说,你来啦。话音未落,只见一健手里的录像机正对着自己,不由惊道:你在做什么?
一健爽朗地哈哈大笑起来,他说:我想录一些咱们初次见面的录像,多年以后给咱们的孩子和孙子看啊,可以吗?
夏青不禁羞红了脸。她不知该说什么,赶紧说:开了那么远的车一定累了,赶紧进屋休息一下吧。
一健进屋环顾四周,他早从夏青那儿了解了基本情况,虽是第一次来,倒觉得颇为熟悉。
两人在桌前坐定,夏青倒上两杯红酒,两人举杯,为初次会面干杯,也互祝节日快乐。
一健可能是真饿了,胃口很好,一会儿两人就把菜吃得差不多了。他还不停称赞夏青菜做得好吃,说鱼香肉丝刀工和味道都属上乘。
吃过饭,一健帮夏青收拾停当。一转身,他紧紧抱住了她,嘴唇吻住了她的。
我真的很喜欢你,夏青。咱们永远都在一起,好吗?
一股热浪涌向了夏青的脑门,她被吻得头晕目眩,那种久违了的亲密感和幸福感向她袭来。
那晚,他们什么也没做,只是紧紧拥抱着,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直到眼睛实在睁不开,酣然入梦。
一健帮夏青分析了她现在和以后的状况,他是赞成她去读书的,工作后他有些积蓄,学费他可以出。
以后他们可以在夏青的学校附近先租一个房子,等夏青完成学位稳定下来再考虑别的事。
夏青,不用担心,有我呢。你有任何顾虑都可以跟我说,我肯定可以帮你找到一个解决方案。
相信我,夏青,艰苦的条件只是暂时的。我们各方面肯定都会越来越好的。
听着一健的碎碎念,夏青的眼泪不知不觉汹涌而出,完全控制不住。太久了,她自己一个人苦苦地支撑着。
环境的苦她不怕,温暖关切的话语,却能冲破她心理的最后一道防线。
地下室关了灯就没有任何灯光,也照不进月光,所以屋里黑漆漆的,谁也看不清对方。
夏青不想让一健知道她在哭,可他还是觉察到了,黑暗中,他的手摸着她的脸,摸了一手的泪。
他心里一动,把她更紧地拥入怀中。
剩下的几天,他们去电影院看电影,也到那个有名的海港去玩了一趟。
北方的冬天来得早,感恩节就得穿上冬天的厚外套了。夏青穿上了一个明黄色外套,感觉特别适合自己的心情。
一健开着车,一只手转着方向盘,另一只手经常伸过来,亲切地拍拍夏青的脑袋,拍得她感觉自己又变成了爸妈面前撒着娇的小女孩。
心情愉悦,两人自然而然地在车里引吭高歌。一健有着浑厚带磁性的嗓音,唱起歌来非常悦耳。
夏青本来是害羞的,在一健面前,她却毫无羞涩。她大声唱着,像唱给自己听一样自然和无拘无束。
汽车飞快往前奔驰着,外面秋高气爽,车里的两个年轻人在放声歌唱,唱的是张学友的《情网》-
可你是一张无边无际的网
轻易就把我网在网中央
…
那天的天气真的是特别冷。戴着白帽子穿着黄色外套的夏青挽着一健的胳膊,可能因为太冷,总有点一蹦一跳的,让一健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们在海港小镇的街上只走了一小会儿,就被冻得又回到车里去了。
夏青总是记得,路边的花园里长着色彩鲜艳的大头菜性质的植物,在一片萧杀的秋天里显得格外刺眼。
还有那一群群的鸽子,被他们惊动后齐刷刷向上飞去,一直飞向那湛蓝湛蓝的天空……
回来的路上,他们在一个中餐馆停下来吃饭。虽然两人第一次一起在外面吃饭,点菜和聊天却都很熟络和默契。
夏青不禁怀疑:我们真的是见面才一天吗?为什么感觉两人已经认识了几年,甚至几十年。
临走时一健让夏青整理一个箱子,她暂时用不着的衣物,他可以先帮她带过去,这样下次车里的空间不会太紧张。
夏青说:“那个学校还不一定录取我呢。”
一健回答:“嗨,我们难道还找不到你能上的学校吗?”
临走时,一健紧紧拥吻了她,又低声在她耳边道:“真想把你一起带走。”
夏青笑了,“只有一个月我们就可以又见面了,而且只要我们愿意,可以不会再分开了!”
一健走后没几天,夏青果然收到了一健所在城市附近那个大学研究生院的录取通知书。她迫不及待地把好消息告诉了一健。
“太好了!我代表新城和我的小窝欢迎你!”一健在电话那头笑嘻嘻地说。“我的小屋不大,但非常非常得暖。”
那一个月,夏青从起床开始,要么就在回忆和一健的见面,要么就在憧憬和一健的美好生活,脸色红润,眼睛亮亮的。不怎么常见面的朋友见到夏青都会惊呼:夏青,真是你吗?你怎么变得这么漂亮了!!
他们本来的计划是12月28号一健坐灰狗过来,然后两人一起把夏青的那辆二手老爷车开过去。谁知天气预报预测那天有暴风雪。
两人一商量,一健临时改变计划,27号那天就坐灰狗过来了。
两人匆匆吃了晚饭,又匆匆告别房东和附近的朋友,紧接着就上路了。
十几个小时后,夏青终于见到了一健在城里的“小窝”,果然像他描述的那样温暖如春。
第二天早上,夏青拉开窗帘向窗外望去,高楼林立,雪花仍然飘飘洒洒地从天空中往下散落着。
地上,已经是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那么纯洁无暇,晶莹剔透。
夏青微笑着回头向一健望去。那一刻,天地间的一切都遁去了,她只有他,他也只有她。
4.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转眼就到了2021年的感恩节。
感恩节下午,离城市不远的郊区,二层别墅内。
一楼的厨房宽敞明亮。一健正弯腰从烤箱里拉出烤火鸡的托盘,用刷子往火鸡表皮上刷黄油。和二十几前相比,他除了头上多了几缕白发,脸上多了几条皱纹外,变化不大。火鸡已经烤得金灿灿的,非常诱人。
客人就快到了,夏青在清理着池子里炒菜用的锅碗瓢盆。她今天穿着一条很应景的金黄菊花点缀的围裙,尽管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皱纹,脸上的皮肤仍然白皙细嫩。稍微下垂的眼皮底下,一双眼睛依然明亮如昔,多了一份从容,好奇倔强的眼神与年轻时无异。
也许因为夏青和一健相识在感恩节,他俩对感恩节有一种特别的感情。每年的这个节日,家里总是举办一个热闹的派对。仿佛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够和大家分享自己心中澎湃的欢喜和感恩。
感恩节爬梯因为新冠疫情已经停了两年。好在疫苗问世以后,情况暂时趋于稳定。
夏青和一健商量,大的聚会现在还是不敢办,但大家庭聚一下应该问题不大。毕竟家里每一个成员,从老人到孩子,都已经打了疫苗,加强针能打的也都打了。
她已经做好了满桌的热菜和凉菜。除了中式葱姜龙虾、烤羊排、炒蛤蜊等,她还给孩子们做了西式的土豆泥和蔓越莓酱,自己家的俩娃和弟弟家的几个娃都好这一口。
楼上传来隐隐的音乐声,是文静的大女儿在弹尤克里里。活泼的小女儿则不时下楼查看一下厨房的动向,看看需不需要帮忙。
两个孩子个头都比夏青高出不少,已经是大姑娘了。
夏青在忙着布置餐桌,她把几个插着鲜花的矮小花瓶点缀着放在一排小南瓜之间,转身从酒柜里取出一瓶红酒。
猛然间她想起了二十几年前北方那个简陋的地下室里,她和一健第一次见面时的那个感恩节,心中不禁有万般感触在心头。
二十几年倏忽而过,快得像一场梦。
他们刚走到一起的那几年,日子也不是那么容易。夏青辛辛苦苦读完计算机学位,又因为身份问题几经周折,最终在还没找到工作之前就怀孕了。
她和一健商量了一下,干脆在家生了俩娃,拿到绿卡后才正式回到职场。做到今天,早就是颇有资历的工程师了。
老大出生后,夏青的爸爸妈妈过来帮着带娃。那一年弟弟从国内来美国念书,不久弟妹陪读也过来了,一家人团聚在了异国他乡。
再后来,一切都好起来了。夏青和弟弟都先后都站稳了脚跟。不放心爸妈年老时单独在国内。姐弟俩帮爸妈在城里买了房子,给他们办了移民。一家人从此不用再忍受相思之苦。
夏青想起她唯一的一次离家出走,是在结婚后的第二年,她特想让一健尝尝她最喜欢的什么吃的,他却坚决不尝,把她气坏了,摔门而出。多么小的一件事啊,那时真是年轻气盛。
她一向自诩厨艺不错。还记得刚到一健的小窝的那几天,她发现一健的厨艺压根不次于她,心里隐隐的失望。看来想抓住他的胃可不是很容易呢,她想。
结婚的前几年,她和一健还是有过几次争吵。他俩基本不会因为家务或钱上的事发生争执。吵架,一般都是因为一健觉得夏青信不过他而生气,因为他对夏青不是这样。他基本上能接受她的一切,不会指责和挑剔。
后来他们的关系慢慢就顺了。就像山涧中的溪水,静静往前流着。他们的爱好很多是重叠的,比如旅游,远足,影视,读书,美食,散步……有时侯两人可以絮絮叨叨聊很久很久,有时候又似乎什么都不需要说,一个眼神就够了。
偶尔也会赌一下气,可气着气着就会又有什么话想着要和对方讲,然后就什么都忘了,一切照旧。
这些年,他俩搬了好几次家,一起经过了很多很多事-
他们曾一起远远望着世贸中心倒塌掉的双子楼的黑烟发呆,曾一起为了那个小学发生的枪击案而颤栗;
他们也曾一起游览世界各地的奇山异水,一起在国内的小吃街大快朵颐;
每年春节,他俩会合作一起做腊肉和香肠,然后高高挂在外面;
她喜欢做饭,但每次做完水池里总是锅碗成堆,他饭后总是不声不响把厨房擦得干干净净;
每天晚上,只要天气允许,他们就会带着狗狗一起出去散步,边走边聊;
……
人家说婚姻有七年之痒,夏青却一点儿都没觉得。婚姻的第八年,她倒是写了一首英文诗给一健,题目有点矫情,叫《你现在爱我更多,还是一样多》。里面回忆了多年前他们一起去过的那个海港小镇,提到了那群飞入天际的鸽子……
一健读完后说她写得真好,然后还很难得得脸红了。
夏青常常想:也许她和一健真的有缘吧。否则自己本来是个性急的人,为什么只有在一健面前心里才会安静下来。
这些年来,一健和自己的家人也相处得特别好,从没和自己家里的任何人红过脸,连弟弟的两个孩子都和大姑父特别特别亲。
现在想来,她也真心觉着婚姻是个好东西,两个本来都孤单的人走到了一起,一起玩各种有趣的事。高兴了有人陪着一起乐,难受了有人陪着一起哭。
不管什么情况,总有人说,夏青,没事的。有我呢。
有时她也会忍不住想,如果当初没有碰到一健,她的生活会怎样。她坚信凭着自己的意志力和坚强,自己也一定能走出低谷,过上满意的日子。
可自从有了一健,她的生活里多了那么多的温暖,轻松,爱情,友情,理解,乐趣,欢笑….所以,还是碰到他好。她自己在心里下了结论,脸上不觉又浮起一层笑意。
她还想起了当初在城里给爸妈买房子,因为对联合公寓的很多条例不是很清楚,几个临到手的房子都泡汤,是一健无数次陪她一起去看房子,直到找到父母满意的为止。
她又想起那年妈妈需要做一个手术,一健怕她紧张焦虑开车出问题,一趟趟开车奔波在自己家和父母家之间。
那几天,一健经常开车带着她来往于医院和父母家之间。坐在驾驶座上的她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一健在电子邮件里说的那几话-“希望你能够慢慢地发现,我是一个好人,我有一颗金子一般的善良的心。”
夏青记得她当时第一次读这句话时,觉着很老套,又好笑,自己几乎要笑出声来。
可现在,驾驶座里坐在一健旁边的夏青默默地对自己说:一健,你是对的。
从那年的那天夏青打完工接了那一通电话起,本来萍水相逢的这两个人就奇迹般地联系在一起,再也没有分开过,一天都没有。
这么多年来,无论何时打通他的电话,除非信号不好或说话实在不方便,夏青总是第一时间听到一健低沉浑厚的声音。
是的,从第一次他们通话起,他们之间的信任就从没有改变过。
初次相见时一健录的像他们一直精心保存着。里面除了有穿着做饭装的傻傻的她,也有些少儿不易的接吻镜头。他俩有几年总背着孩子们偷偷地看,看一次笑一次,夏青每次都偷偷地红了脸。
二十多年前刚到美国的时候,除了年轻,她什么都没有。到今天,她有了亲密的爱人,有了可爱懂事的娃,有了工作,有了爸妈和弟弟一家在身边……
每个感恩节,夏青想感恩的事和人总是长长的一串,谁也说不完。
她正浮想联翩地想着,车道那边传来车门开关的声音、纷沓的脚步声和孩子们的喧哗声。屋内的狗狗也跟着兴奋地叫了起来。看来弟弟一家和爸妈终于到了。
满面笑容地迎上前去,她的脚步前所未有的轻松,心里是满满的坦然和安静。
生活真是处处充满奇迹和美好,不是吗?她边走边喃喃自语道。
别人她不晓得,但她清楚地知道,那边正手忙脚乱忙着火鸡出炉的一健,一定会赞成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