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书泉思福:假如还你光明
瞎子叔一根接一根往粉碎机里送葛根,不时和我父亲聊着天。轰鸣的机器,飞速旋转的刀片,碎末飞溅出来。刀片飞快切割,拿在手上的葛根,越来越短。
我正担心瞎子叔会切到手,他娴熟松手送掉最后一小截,又从蛇皮袋里摸出下一根。松了一口气,我打量起他家。
瞎子叔(左)和我父亲(右)碾碎葛根眼前的小平房,墙面刷得白白,楼顶安装了小水箱,有间房间外墙上挂着空调外机。我端起相机,蓝天正好。把镜头拉近,看见他媳妇金香躺在客厅的躺椅上。阳光从敞开的大门,斜射进客厅,金香眯着眼傻呵呵地冲着我笑。
我不好意思,讪讪地收起相机,转而进了旁边的小屋。里面一台小型的稻谷脱壳机器,一台小型碾米机器,电线,开关,插座,电闸。再加上刚才搬到院子,正在轰隆隆旋转的碾碎机,这个小屋太让人惊叹了。而这些机器,正是瞎子叔自力更生的工具。
很难想象,一片漆黑中他如何玩转这些机器。记忆里,瞎子叔满头自来卷,瘦小的个子,我打小就不敢看他的眼睛。记忆里,瞎子叔养过豆芽卖,从镇上贩菜到村里卖,推着大板车。记忆里,他从来没有乞讨过。
我问父亲,瞎子叔什么时候开始瞎的,为何眼睛就瞎了。父亲说,大概七八岁开始瞎,一二十岁的时候,可能能还能看见一点光。至于怎么瞎了,父亲那时年纪也小,搞不清楚。
瞎子叔的爷爷,是父亲的小爷爷,是父亲爷爷的弟弟。瞎子叔两三岁的时候他母亲就去世了,是他奶奶把他带大。眼睛瞎了之后,更没有人管他。我猜大概小时候生病高烧什么的,把眼睛烧坏了。
他奶奶去世后,跟他父亲相依为命。他父亲是我爷爷辈,父子俩住在黑咕隆咚的老屋里。老屋里地面都是凹凸不平的泥土地,我害怕去他们家(有时候家里喜事摆酒席,需要去喊他们来我家吃饭)。
父亲说,瞎子叔可怜呐。上山砍窑草(一种野柴草,小煤窑的矿洞用来防沙石坠落的材料之一),陡高的山腰,一脚踩空就滚下去。
父亲说,瞎子叔厉害哇,可以开三轮车去鄱阳。鄱阳是他媳妇金香的娘家。金香是他从村里拐子那买来的。拐子和金香有一点点亲戚关系,所以能把她从鄱阳拐来卖了。后来被告发,拐子被判了几年的刑。
金香没有被遣送回去,因为她家人不想要她。她是个疯子。父亲说,刚来那两年,金香老哭,后来被瞎子叔治好了一点,不哭了,还认得我父亲。
瞎子叔当然没有钱送她去医院治疗,不过是日夜的教导,帮她梳洗,养活她,彼此陪伴。
金香人傻,但是眼睛是好的。于是,金香成了瞎子叔的眼睛。小时候在街上碰到过,瞎子叔手搭在金香肩上,一前一后。我远远地,就躲得远远,害怕金香傻呵呵的笑脸,害怕瞎子叔的眼睛。
瞎子叔会训斥金香,我听不懂金香嘟囔着啥,也听不清瞎子叔呵斥的什么。
瞎子叔买了辆三轮车,金香坐驾驶座,瞎子叔坐在旁边伸出来的一截座位。上初中时还看过他们一起开车。两人都握住方向盘,金香的双眼是车子的舵。很惊讶于他们这样地合作开车。我问父亲,他们撞到过人或者车吗?父亲回答从未有过。母亲说她都乘坐过他们开的三轮车。我问母亲不会害怕担心么?母亲说,他们对家里这段路很熟络,不会有事。
我猜起先,瞎子叔“训练”金香带他走路,两人磨合,默契合作。我见到过他们走街串巷。慢慢地,瞎子叔带着金香开车,由金香告知往哪边避让。这些都是我瞎猜,对于他们能安然地生活到现在除了惊叹,同情之外,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母亲说,以前瞎子叔偷东西拿去卖。我听到的第一反应不是这人多可恨,而是,天呐,瞎子他怎么偷东西啊!母亲倒是智慧,说,瞎子白天也是晚上,晚上也是晚上,无所谓!我不知道他都偷过什么,也许是公家什么无人看管的财产吧?
村里人都喊他瞎子,于他于别人,都只认为只是一个代号。就像我们这些晚辈,也是喊着瞎子叔,并没有觉得是歧视。
村里偶尔有些调皮捣蛋的年轻小伙愚弄他。父亲说,有次瞎子叔偷砍杉树拿去卖,砍好堆放在一个地方,等到他喊来车子装树时,树早被悄悄扛走了。
村里有可怜他帮他的人,愚弄他的人,更多的是冷漠的人。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更多的人忙碌着自己的生存,无暇感知他人的存在,更别说可怜别人。
父亲是个很善良的人。瞎子叔存放机器设备的小屋,就是父亲帮他盖的。父亲悠悠地说着,倒是吓了我一大跳。“可是你又不是砖匠,怎么会盖房子?”父亲笑呵呵的,又悠悠说,那些机器也是他安装。
每次家里操办喜事,父亲都会去喊瞎子叔来家里吃饭。金香带着瞎子叔来,坐上酒席,我都是满眼的嫌弃。我跟父亲说过,把好菜好饭给他们送去好了,或者专门给他们盛好饭菜。每次都被父亲呵斥,自家人怎么能这样对待。于是,我每次都逃得远远的。
好心好意好事,想起来容易,做起来不容易。一直以来,让我好好地接近他们,我都做不到。我可怜着他们的可怜,可是连去跟他们聊天都不敢。我想写下他们的故事都不敢去亲耳听听他们自己怎么说。
我远远地观望,这个可怜人应该是个乐观的人。我没有听过他向任何人哭诉,我或多或少地看到他倔强地活着。
瞎子叔的父亲去世很多年了,他现在大概五十岁,他现在有一个陪着他的疯婆娘。他不光给婆娘洗衣做饭梳头洗澡,他还是她下半辈子的依靠(父亲说她娘家更可怜,在这边生活还好些)。疯婆娘已经做了他很多年的眼睛,也一直陪着他。两个可怜人相互陪伴,倒也是上天的怜悯。
最近两三年,瞎子叔成了低保户,和他媳妇加起来,每月有六百块的劳保,大概不用赚钱也可以活下去。但是,瞎子叔并没有闲着,依然努力地活着:给村里人稻谷脱壳,给别人碾碎葛根、红薯(制作葛根粉和红薯粉需要这道工序),给别人碾大米(做年糕需要大米碾成粉末),还捡垃圾……依然努力地活着,后来没有再去偷窃。
瞎子叔叔,我不敢去跟你聊天,可是我佩服你生活的勇气。叔,你内心有过无数次的绝望吧?
叔,假如还你光明,你一定生活得更快乐更富裕更幸福。你能教会一个傻子开车,你能瞎摸着自学会那些设备的使用,你能去做些小生意,你还把疯婆娘收拾得干干净净…
叔,你有没有做梦都想,假如能够还你光明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