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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一声笑【 连载故事   第十一部    凡所有相】

2022-08-31  本文已影响0人  雷伊小柯北

第九十四章    群雄俯首

李七雪斜斜靠在白色兽皮椅上,眼神莫测地看着演武台上的一切,洋洋洒洒的雪花落向他手中玉盏,那里盛着泷源剑宗珍藏的佳酿,虽不及清平,或者解忧,倒也自有一种沁人心脾的舒爽。

只是,他素来不喜饮酒。尤其此刻,尤其那酒也并非他心中所喜。

她缠着要他带她来东口山,他就知道她不是单单为着瞧热闹来的。这世间的热闹,她瞧得还少吗?她自己个儿造的热闹就够多的。这小小的东口山上一群绿林人的聚会,大约还不曾放在她的眼里。若不是为了那些此时陈列台上的“人”,或许,他已经哄着她回了丹泽谷也不一定。

盖复山啊盖复山,你好好的当好你的绿林头领不好吗,为何要插手朝廷之事?所谓的绿林豪杰,纵有千般手段,放在国家机器面前,蝼蚁尚且不如。更何况,自从她来了大梁,何人消停过?何人在牵涉百姓之事上讨过便宜?

这丫头,似乎对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唯有百姓一事,是底线,是一种近乎疯狂的执着。

漠南一役,他以为她是勇武好战,滇南之事,他看到了她执子布局的手段,及至崔氏覆灭,她毫无犹疑的杀伐决断……

世间人誉她“杀神”二字,她冷然回应:所有的迂回曲折不过是实力不足。

她常说:我只是个过客,又没打算名留青史,千载骂名亦与我无干。

她说,她见过最惨烈的争斗,见过最龌龊的人性,见识过最温暖的瞬间,也常常心存美好,相信人性本善。

这是个……执拗的丫头!

李七雪如是想着,脸上的笑意浓了起来。

……

演武场上,盖复山对那些排排陈列的“人”满眼厌憎又无可如何。

被领走的只是一部分,还有很多无人问津,就那样,孤零零立在雪地之中,仿佛向在场众人展示着他们孤身北去的倔强。

盖复山此刻神思清明,刚刚激战的一口血喷洒在地,歇了片刻,反倒思绪清晰了。

他一向自信满满,对自己所奉行的一切信到骨子里头,从未觉得自己的决定会有失偏颇。

从少年起,他的目标便是武林豪侠,一路上历经坎坷也愿意。最终,他达成所愿,领袖武林三十余年,大梁南南北北的绿林帮派无人不臣服无人不敬佩。泷源剑宗也因此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财源广进。

盖复山所追求的,名利都有了,人生可谓圆满。

只是今日,他心中有了些莫名的感受,那白衣人还立在台子一角,确切说,是呈护卫姿势立在那个女子的侧后。

白衣人相貌有些英俊,跟年轻时的自己比么,还略逊一筹,可奇怪的不是相貌,是剑法。

白衣人的剑尖一挑,他心里扎了三十多年的一根老刺,突然被挑起来了,狠狠剜了他一下,那口老血,说起来是被那根老刺扎的。

只是三十多年了,当年的那堆黑灰,孕育出的植物恐怕早已成林,如何还能在今日突然给自己一下。

他是亲眼看见那一堆黑灰的,骨头渣子都化了,什么都没剩下,为何今日,这白衣人的剑法,来得如此莫名其妙。

他隐约想起,自己吐血后,似乎曾听到一剑霜寒几个字。

一剑霜寒!!!

他突然警醒了起来,那一剑霜寒乃是两百多年前的人物,据说,那人创了一套剑法,冠绝当时,老来后更是修得超脱凡俗。只可惜,传到百来年前,满门子弟一夜消失,江湖上竟是再也寻不到一丝痕迹。

这一剑霜寒,便成了传说,不知真假。

泷源剑宗创立近百年,盖家先祖却从未提过一剑霜寒之事,可见,这一剑霜寒,多半是杜撰而来。

他想起那一堆黑灰还鲜活的时候说过,她家传的剑法,有一招无人能破……

难不成……

不可能,他想起自己年轻时风流倜傥甚是招人,那堆黑灰鲜活的时候把家传的剑法都教给他了,不过就是一招,多半是瞎诌的,哪有一招制胜的道理。再说了,那堆黑灰鲜活的时候也说过,家中并无兄弟姐妹,又怎会有传人,是自己心中那根老刺不安分了,才会扰得心绪烦乱。

至于那白衣人胜了自己的一招,不用问,既然白衣人是那杀神的手下,胜自己一招半招不是轻松么,他去了心中疑惑,便将注意力又挪到了绿林领袖之事上。毕竟,十年一次的绿林大会,名义上是为了推举领袖的。

……

“盖复山不尊武道,利用武林同道,戕害大梁百姓,通敌叛国,罪不可恕。其余门派与泷源剑宗沆瀣一气者,早日坦诚或可得解!至于绿林领袖,不过是个虚名,改日再议。”

演武场上突然的这一番话,令所有台上台下以及四围人等尽皆失色。

所有人,先是一个愕然的神色,再是一个了然的神色。

愕然大约是对这个消息有些消化不及,了然自然是各怀心事各有所悟了。


第九十五章    千峰云起

通敌叛国!!!

这四个字听在盖复山的耳中,便如炸雷轰开。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你今日不过是想夺了这绿林领袖的位子,便肆意污蔑老夫。别人怕你,老夫偏偏不怕你!素常便听说你惯于装神弄鬼栽赃陷害,诬赖贤良,只是平素你诬赖的人与我绿林道并无多大关系,老夫也懒得理你。今日你既然盯上了绿林之事,老夫便容你不得!”

盖复山说着,立起身来,举剑便要进招。

白衣人原本在那女子侧后,此时向前挪了半步。

“小二,你让老四安排人去登记那些领了尸体的,要他们详细写来。叫老四家里准备接后面的事情。盖复山还要留着,你的事暂缓一缓,有的是机会。”

那女子说完,白衣人飘身走了。

盖复山此时已然顾不了绿林领袖的身份,举剑朝女子咽喉便刺,岂料刚一运气,发现体内空空如也,自己练了数十年的内力消失无踪,自己抬手那一剑便如孩童玩闹一般绵软无力。

这一下,倒叫盖复山吃惊不小。

难道真的是白衣人那一剑的原因,将自己几十年的内力毁于无形?!

小贱人!为何没有说清楚那一剑还有如此破坏力?!为何?!为何自己没有多问一句?!那个小贱人,化了黑灰都不死心!自己当年并没有说不要她,是她自己矫情不愿意做妾,如果她同意做妾,自己去求一求父亲,定然能有她一个容身之所。

可那小贱人说了家中没有兄弟姐妹。对了,白衣人是眼前这杀神的手下,这杀神,如何知道自己家传剑法,又如何学到早已失传的一剑霜寒的绝招?!眼前这杀神,定然与那小贱人少不了瓜葛,不然,为何一定要和自己过不去?!她说是一剑霜寒就是一剑霜寒了?!说不定当年那小贱人没和自己说实话,这致命的一招自己当年不是没有各种央求过,可那小贱人就是不肯教。看来,所谓家中并无兄弟姐妹的话也不可信。如今,她的兄弟姐妹来找自己了,难道不是为了替那小贱人报仇么?!哼!自己问心无愧,没有对不起她!那一堆黑灰……那是意外罢了……

盖复山狠狠盯着眼前的所谓“杀神”,心里怒意翻滚。

“盖复山,别人如何评我,你又如何看我,你看我可曾在意?我要做的事,你看我可曾放弃?”

那人说着话,眼睛却并未瞧着盖复山,而是转向演武台上那些没被认领回去的尸体。

继而,只见她手指轻抬,如兰花绽放,漫天风雪中,那些没人认领的尸体便化作尘埃随风散去了……

这一下,台上台下,包括四围的各色观众,一个个像是下颚脱了臼,久久合拢不上。

李七雪轻轻摇摇头,似乎是叹息一声,大约是在说,这丫头,还嫌自己名声不够恶吗?

那人看着只剩了自己和盖复山两人的空荡荡的演武场,提高声音,对着观礼台和四周的人群道,

“从今日起,泷源剑宗除了镖局生意,其余弟子不得随意走动。盖复山通敌叛国之事,会交由朝廷处置。所有泷源剑宗弟子,可选择与盖复山同进退,也可自行脱离宗门另谋出路。你,看好盖复山,等朝廷来人处理为止,不得有闪失!”

她说的,是观礼台上盖复山的弟子,那个一直跟在盖复山身边伺候的弟子。

观礼台上盖复山那位弟子,亲眼看见这一变故,早都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尤其看到师父竟然内力全失,更是差点没撑住晕倒在地,身边那些个大门派的主事人,没有一个伸手来扶一把的,倒是西边最末那位,抬手扶了他一下,令他颇为感动。

西边最末那位,来自翔县,是翔县附近占山为王的一伙绿林大盗的头儿。他们平素也就劫点富户什么的,还在山上开了荒种了地,半耕半匪的状态。那一身短打装扮,肌肉结实,一看就是个耕田的汉子。

他是最早发现李七雪带来的那个女子如何一步步由一个毫不起眼的懒散丫头变成了如今凛凛立于风雪之中令众人魂飞魄散的杀神。演武场上那些死了的人,没他的兄弟,盖复山统领的绿林,他那一派的地位并不高,要不是他们占据了翔县与长乐的唯一绝险通路,盖复山恐怕不会让他坐在台上,他一贯对这种虚与委蛇的事情厌憎透了。

如今,近百年基业的泷源剑宗因盖复山通敌之事遭覆灭之灾,而武林同道除了冷眼旁观便是急急避嫌,态度转变之迅速,令人心寒。

反观那位传说中的杀神,看似行事不讲规则,实则心中有尺有度,倒叫人另眼相看。

那位心下这么一对比,倒是悟透了一个道理,无论身在江湖还是朝堂,坚持自己心中的信念才是唯一的真理。便如他领着手下耕田种地,任他人如何评说,自给自足丰衣足食才是正经事。

那位想通了这个道理,抬眼时,却发现演武场上多了几个人。

与盖复山比剑的白衣人去而复返,递给了他的主人一封信,李七雪也已从观礼台上纵身去了演武场,貌似正在与那位一起看信。

演武场一旁,盖复山在弟子的搀扶下,颤巍巍立在一边。

场上还有俩人,一个是先前的黑衣人,也就是英诚喊了一声大哥的人,紧挨着黑衣人的,竟然是英诚。

那位看完了信,似乎对着英诚和他那位大哥说了些什么,只看见英诚弯腰一躬,而后,那人又对盖复山的弟子说了几句什么,那位弟子也是躬身一礼。

而后,那人竟然同着李七雪一起,飘然下山去了。

……

君县往上都的官道上,一匹骏马在风雪之中疾驰。

“你身体尚未恢复,总是不听话……”

李七雪裹紧了身前的斗篷,将那人连脑袋都盖住,只留了鼻子眼睛透气。

那人偎在李七雪怀里,睡意沉沉,打了个哈欠,咕哝道,

“信都来了,不能不过问吧,反正就是去看看。这柳氏也真是,我才想好好栽培栽培柳华呢……宫闱之内,真的是从无风平浪静一说啊……”

那人说着话,竟似睡着了……

李七雪甩手一鞭子,那马四蹄翻飞,驮着二人直往上都而去。


第九十六章    渔樵问答

上都,宫城,还是那间书房。

近日雪多,景流一身锦衣,立在廊下,看着簌簌而落的雪花,微凉的手掌抚上腰侧的宽刃长刀。

书房内,气息温暖,几案上摆着两个酒壶,大肚细口,一看就是烟霞居的解忧。

几案两侧,盘膝坐着俩人,一人贡绫黄袍,一人素白棉衫。

“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你的家事,你扯我来干嘛?”

“阿烟,我的家事若是寻常人家的家事就好了。我知道你回来赶得急,辛苦了!我是想问问你,那位,可曾遇到过这样难断的家事。”

“那位……也有,这种事在宫城之内不应该很普遍吗?你应该有经验啊?!那么多女人,光是争风吃醋这事儿,我想想都头疼,可你看看,你这气色,红光满面的,不是都摆平了?!至于孩子这种事,你自己心中应该有主意,我没的参考意见给你。”

“那位,是如何处理这种事情的?话说,你很久没写故事给我了……”

“哎哟哟,瞧这幽怨的小眼神儿,好像这事儿还成了我的过错了?!我又不是你宫里的人,我也没搞过这些乌烟瘴气的东西,没经验!”

“阿烟,这偌大的宫城,我寻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好好好,我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来源查清了没?”

“是那孩子,去过柳氏的宫中。太医的结论,食物中毒,所幸发现及时。我可怜他失了生母,将他教给窦氏教养,窦氏并无所出,平素待他十分亲厚,这孩子……到底有那家人的血脉,究是不肯安分,枉费我一片苦心。如此,大梁的将来怎能交给他打理?!”

“给你讲个故事吧,有那么个人,为了能登上更高的位子,亲手掐死了自己刚刚出生的女儿,诬到了别人身上,终于,得偿所愿。”

“你是说……”

“我什么都没说。让景流明天把太医的方子送去我那里,我让人看看,最好能有柳氏宫里当天所有的食物残余品。”

“有,当天所有的东西都留下来了。”

“行吧,我也就随便看看,别对我抱太大希望。将来的事情是你的事情,我帮不了这忙出不了这主意。那位……大儿子也是出了点事情,小儿子……俩孩子一母同胞,大概是父亲太过强大,孩子性格弱一点,不过整体来说,还好。这些事你拿手,我顶多就胡搅蛮缠打打杀杀,动脑子的事情没我的份儿。”

“西戎的事情,辛苦你了。柳华如何?”

“还好,才开始,柳氏跟她那兄弟不很像啊?”

“有你,我不担心。”

“拿来!”

“呃?”

“差旅费呐!跑那么大老远的地方,我的侍卫还受了伤,补贴就算了,差旅费要报销。”

“好好好!明天我让景流安排送过去。”

“嗯嗯。”

……

上都,烟霞居,前院。

鲁叔在安排景流送来的一车物事,有金银珠玉,也有锦缎棉布,还有些貌似是入贡的物品。

后院小厅,李七雪手中捏着一张纸,他认得出,这是师叔的字迹。这位师叔,掌着太医令多年了。

从解毒方子看,不过是普通的食物中毒,并不致命,景流还送来了当日柳氏宫里的吃食,还有杯盘盏碟,李七雪看了一眼其中一只莹润的玉碟,那玉碟光滑润泽毫无异状。

“毒……涂到了碟子上,不多,无妨。”

烟霞居的主人,坐在李七雪对面,李七雪说话时的一停顿,眼神有躲闪,她捕捉到了,一个念头跳了出来。

“没事就好。”

二人对坐着,却一时没了言语,小厅里有些寂静。

鲁叔安排完前院的事情,匆匆进了后院,打算问问主人和李先生,午饭如何安排。

鲁叔的脚步声,打断了小厅的安静。

“鲁叔,你安排人给陶子玉送个信,晌午留时间给我,听说雨晴湖快要封冻了,我想去同他泛个舟。”

“好,午饭要如何安排?”

“我没多少胃口,你嘞?”

她问的是李七雪,

“你为何没胃口?”

李七雪抬手搭上了她的腕脉,

“晕,我很健康,只是不那么饿,你别大惊小怪的。你中午吃什么?别说随便!”

“随……随你。”

“那就昨天的菜,先安排给陶家送信。”

“好。”

……

晌午,上都南边的雨晴湖,二人一舟,浮在湖上,湖边四周,已有些白色的亮边,或宽或窄,似有还无。

“老陶,许久不见,你年轻不少啊。”

“小韩,我这把骨头,还能有多少快意人生?!你不是说过,诗酒趁华年,今日,我们不醉不归!”

“好,不醉不归。俗话说,短锄栽花,长诗佐酒。你我认识也有些年头了,世间盛传老陶你文章盖世,我却总没机会请教,今日如何?!”

“哈哈哈!小韩,我跟你说过的吧,我祖上,是武将出身。纵文章盖世,亦难敌双拳之力。诶,小韩,今日这酒,有些淡啊?!”

“老陶,我的清平卖了一两年了,你竟然没有尝过?!”

“世事纷乱,唯有解忧得我心!”

“老陶,你看如今的大梁,算得上稍许平静。盛世清平,正适合此酒。”

“清平,清平,名字是个好名字,只是这清平,从何而来……”

“这清平,是崔宁用崔氏阖族性命留给我的……礼物。”

“崔宁是你的人,不知我这糟老头子,又是谁的人……”

“崔宁是我发小,你,自然是大梁的人!”

“大梁,大梁,大梁又是谁的大梁?!”

“大梁是百姓的大梁!”

“哈哈哈!百姓,百姓何其有幸?!小韩,若是叫你在那位与百姓之中选一边,你如何选?”

“老陶,这个还要我亲口回答吗?”

“哈哈哈!小韩你,自然是选百姓的,我知道。”

“老陶,换作是你,会如何?”

“哈哈哈!哈哈哈!”

“老陶,给你讲个故事呗。说是有那么个人,生在一个盛世的起始年代,有一天闲聊,他对他的陛下说,‘愿陛下使臣为良臣,勿使臣为忠臣’,他的陛下疑惑问为什么,他说,‘良臣使声获美名,君受显号,子孙传世,福禄无疆,忠臣身受诛夷,君陷大恶,家国并丧,空有其名。此二者相去远矣’。老陶,若是你选,你会选忠臣,还是良臣?天子和百姓,你的心中,哪个排在前面?”

“小韩,你若入仕,我必退隐……”

“老陶,世间没有平白无故的缘分,你若明白我心里会选什么,或许他日,我能解了你心中疑惑。”

“小韩你……”

“老陶,我的清平才要开始大卖,除了那位,你是我最看重的买家,莫负了你我相识一场的情份!”


第九十七章    所谓自证

夷州南端的石县,英家庄。

檀四跟着英诚回了家,洗漱之后,他换了一身素色绸衫,来见自己的姨母。

英夫人五十多岁,保养的甚好,英诚派家人提前报了信,说大少爷还活着,要同着二少爷一起回来。英夫人闻报,已自先哭了一场,双眼红肿着,满怀忐忑等着二十年未见面的亲外甥兼继子。

檀四跨进门来,上首坐着的英夫人一愣,没敢相信眼前这个四十来岁满脸风霜的男子,竟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孩子,她的记忆中,那孩子从来都是一副神采飞扬的样子,脸上时常挂着笑……

“我苦命的孩子……”

英夫人一声长嚎,泪落如雨。

檀四上前两步,跪倒在英夫人面前,脸上依旧挂着不达心底的浅笑。

“孩儿……这些年过的挺好,让您担心,是孩儿不孝。”

英诚在一边立着,听见大哥的话,扭头悄悄抹了抹眼泪。大哥洗漱完换衣服的时候,他恰巧进门,看见大哥的身上,有些大大小小的疤痕,有一些明显是新伤,大约是在北戎经历了一场死战。

母子三人一番叙旧,不觉夜色已浓,英夫人看着已是有些劳累,英诚二人便告退出来,英夫人自有仆妇侍奉休息。英诚和大哥来到偏厅,商议正事。

“大哥,你既已回来,这家主之位,该你接下了。”

“呵呵,诚弟,大哥早已无意江湖事,你是英家的家主,怎能还像小时候一样任性。”

“大哥,那位先生明显想要英家牵头绿林事……”

“有何不可?英家有你,大哥往后的日子,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大哥你……一丝没变……”

“哈哈哈!”

……

次日,檀四和英诚去了趟父亲的墓地。

在老家主的墓前,檀四收敛了笑容,踏踏实实跪下去磕了三个响头。

随后数十天,石县突然有了些悄无声息的热闹,这些热闹,还都是冲着英家庄去的。

此时,檀四正在家中的前厅闲坐着,听一个年逾六旬的老者向英诚诉苦。

“英家主明鉴,我那大弟子说是去北边访友的,不知怎的就……这一定是被狐朋狗友拖累去的,我们向来与泷源剑宗不甚往来,更不会参与这种诛灭九族的事情。还请英大公子替我在那位面前解释一二。”

那老者说着说着,将头扭向了檀四这边,眼巴巴望着他。

东口山上那场武林大会,在场的人都看得出来,销声匿迹二十年的英大公子,如今,听的是那人的吩咐。

“你说你不知道这事情,那你可认识这信?!”

檀四探手自袖袋中摸出一封信来,丢给老者。

那老者看见信纸的一瞬,已然浑身抖得跟筛糠一般。

“你若记性不大好了,我可以替你来回忆回忆,这信,我在北戎没事的时候就拿出来读一读,每读一次,就能多体会一重老牛舐犊的深情。彤儿,此去前途凶险,若事有不谐,及早抽身……”

“我认,我认!只求您放过我门下数百弟子性命,他们并不知情。造孽啊……”

老者跪伏在地上痛哭流涕,英诚瞪大了眼睛盯着自己的大哥。

早在演武场上,英诚虽然认出了大哥,却又觉得不是自己记忆中的大哥。

英卫当年是活泼开朗型的性格,如今的檀四,身上总有一种冷冷的寒气,尤其是那时常挂在脸上的笑,不仅毫无温暖,反倒更添一份阴寒。

英诚在心里叹口气,默然无语。

……

远在西北的柔利县,烟霞居掌柜卢庚,接待了一个据说从翔县远道而来的粗豪汉子。

那人带着两个亲随,三人一身短打装扮,摆明了就是三个庄稼汉子,唯一不同的是,背后别着大刀。

那人开门见山对卢庚道,

“冒昧前来还望兄弟见谅,庄稼人没多少盘缠,也就离柔利最近了,花费少点。劳烦兄弟给带个话,就说我仓栈帮无意江湖,只求个温饱,往后若有差遣,传个话就行,刀山火海绝不犹豫。”

卢庚起初一头雾水,别看柔利偏远,江湖事他可听过不少,这仓栈帮,他也听过。上回去凉州,听姐夫说,主人去了绿林大会,难不成,这仓栈帮是来递投名状的?!这是好事啊!自己好歹也是烟霞居的掌柜,自然要替主人分忧了。

遂,仓栈帮那三人,最后是穿着卢庚给送的大厚皮袄,背着卢庚给送的一袋子干茨果,回了翔县。

……

上都,烟霞居。

近日连着下雪,冬的意味十分明显。

李七雪除了看过那个药方,还特意去了一趟医馆,跟那位太医令师叔见了面,至于谈了些什么,无人得知。

晚间,烟霞居主人的居室内温暖如春,特意改造过的取暖方式干净整洁,不必操心半夜炭火熄了之类的事情。

矮榻上,李七雪望着五步之外床榻上那人的背影,素白的棉被十分保暖,许是有点厚,那人将肩头搁在被子外面,连带着半截臂膀也晾着。

李七雪等了等,不见动静,终是忍不住,起身来到床边,将那搁在被子外面的手臂拾进去,又准备将被角压紧些,却听到了声音,

“热,明天叫他们不要弄这么热了,我没那么娇贵。”

“好。”

顿了顿,他又道,

“阿烟,宫里的事情,你还是不要插手太多,他们如何争斗,与百姓并无多少干系。”

“檀六一路追着山家的小子,那小子见过陶瑾,陶瑾见过敬慎侯,敬慎侯去见过柳氏。窦氏是太傅的孙女,太傅去世多年,窦家无人了。大小子的母亲是王家旁系外嫁女儿的养女,十七岁入宫,本来与那人也算情投意合相扶相携,只是王家灭了,大小子的母亲自觉无颜苟活,一丈白绫归了西。敬慎侯的续弦是肖家的女子,宦娘是山家的外孙女,柳华初入仕途,前途一片光明。欲望,是没有止境的!世人皆如此,谁又能例外?!”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是背对着李七雪的,包裹在棉被里头,瓮声瓮气说了这么一大串。

“阿烟,并无证据显示山家与这件事有直接关系,你又……”

“山家出身丹泽谷?!是不是?!”

她转过身坐起来,将被子拨过一边,端直盯着他的眼睛问。

“……是,你都知道了,就不能……”

“你可知山家在做什么?要做什么?你可知我为何追着山家不放?不是不想放,是不能放,也……不敢放!”

她说得极其认真,李七雪甚至怀疑她是不是身体又出了状况,伸手探上她的手腕,一切都好。

她并未躲闪,反手握住李七雪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手背传过来,李七雪心里一片暖意。

“我的理由听起来很扯淡,纯字面意思,听起来真的会很扯淡,但确确实实是真实的理由……”

她一边干巴巴解释着,一边在心里骂人。连她自己也觉得,那理由说出来确实扯淡,不得不说,家乡的人,真是把一句好话给毁了。

她原本可以理直气壮饱含深情地对他说:我是为了你!

呸!这话,是绝对不能说出口的,听着就贼虚伪。


第九十八章    北风渐紧

冬月二十,宫里关于食物中毒的事情调查结果出来了,据说是窦德妃教养有失,大皇子才会给小皇子误食了食性相克之物,导致中毒,所幸柳贤妃细心,发现及时,小皇子并无大碍。窦德妃因此被罚幽闭一个月静心思过,大皇子亦遭幽闭以示惩戒。柳贤妃贤良淑德特赏南邦进贡夜明珠一对,敬慎侯府同赏黄金千两丝帛千匹,柳华领漠北军副将职衔。

原本宫中之事,与百姓没有直接的关系,也甚少被百姓关注。

临近年节,几乎所有人都有了更多的空闲时间,来忙着准备迎接新年。

空闲时间,有些是用在了忙碌新年之事,有一些,也会用于茶余饭后闲扯。

大梁各地,在这临近年节的日子里,开始纷纷扬扬传起一些闲言碎语来。

这闲言,大抵有二。一则是说当今陛下刻薄寡恩,穷兵黩武,宠幸奸佞;二则,是说烟霞居目无王法横行乡里草菅人命。

这些散落在大梁各地零零碎碎的闲话,借着冬日的北风,迅速发酵,传出了不一样的声音。

有些州县,开始有人议论宫里两位皇子的事情。说的是,皇权之争向来惨烈血腥,曾经多少多少年前,不是就有人为了争权逼宫,如今这天下,如何如何……

闲话向来是避着官府私下议论的,只是这一波闲话,各州县的官署都出了手,越是打压越是传得如火如荼生生不息。

腊月初二,君县官署遭袭,东口山中的泷源剑宗千余弟子公然登堂入室,杀了县令,救出了关在牢里的盖复山,并宣称,要替天行道,讨伐昏君,他们奉盖复山为护国大将军,拥立了自己的所谓正统天子,据说,这位天子,是流落民间的一位皇子。

泷源剑宗的那些镖局,原本分散在各个州县,早在武林大会后就逐渐关闭,直到起事前,全部关闭结束,弟子也都撤回了君县。

君县属南瑞所辖,南瑞那位州守陶大人,听说几千匪徒气势汹汹要往南瑞来,已经卷好了细软准备逃回上都。

腊月初三,西戎十万大兵压境,对着凤鸣关虎视眈眈,得到消息的北戎头领屠盂,组织起五万人马准备驰援大梁。

腊月初五,东边岛上开始蠢蠢欲动,扬起数十艘舰船袭扰东海驻军。

腊月初六,肖儒借烟霞居的信路给上都发了密信。

……

上都,烟霞居。

烟霞居的后院,冬天,那一方小鱼池已结了薄薄的一层冰,鱼儿们犹自在水底游来游去十分惬意,浑不知再往后几日,天气若还是持续下雪,这水恐会都结了冰,它们的命运便岌岌可危了。

烟霞居的主人立在鱼池边,披了一件棉袍子,和里面的衣衫一样素白,她似乎很执着于这种未经打理的素棉布。

李七雪今日去了医馆,近日去医馆约诊的人不少。

虽大梁各地是非不断,然上都的贵人们还是该吃吃该喝喝,丝毫没有危机感。

李七雪原本不想去,奈何烟霞居的主人跟他说,乱事要起了,我们还不多卖点药材多挣点金子存着备用,等这些破事了了,哪里都是需要填钱的窟窿。

此刻,这个爱财如命的人,正和刚刚赶回上都的檀六,讨论着眼下看似紧张的局势。

“肖将军的新婚妻子,说好了是归宁,岂料一去无踪。肖将军派在身边保护的几个亲卫,也杳无踪迹。”

“山家来人接的?”

“是,一个老家人,带着山家老爷子的亲笔信。山家老爷子已经没几天了,所以肖将军才放了宦娘回去。那个山希自从上次回去,再没出门。”

“肖儒的心都在东海军上,对自己的家事太大意了。”

“盖复山这次竟然敢直接起兵,还能联合各方势力,这山家,还真不能小觑。”

“盖复山不足为虑,只是他竟然敢把那件事直接揭出来,山家大约着急了。老爷子行将就木,山希虽自诩聪明终究是纸上谈兵。能联动几方势力,已算不错了。我担心宫里那人认真追究起来……”

“要不要,送李先生回老家待一段时间。”

“他还什么都不知道,如何送?要我一同回去的话,这局棋谁来下?”

“您放纵山家若此,倒不如当时便灭了省事。”

“六啊,皇帝都换了几轮了,却还是有一些认死理的人,他们没有认可如今的现实,这火,迟早都会燃起来的。我只不过借山家的手,把那些人串起来,看明白的自然就安分了,不明白的再处理也来得及,也算是为他……们,清了后患。”

“李先生那里,恐怕瞒不了多久,要动山家的话……”

“且走且看吧,谁不是第一次做人呢,我也没什么经验,也是摸着石头过河,还要把我丢在这样复杂的时局里,原本只是想看风景的,却不料自己也成了景中人。”

李七雪一直忙到入夜,才急急回到烟霞居。

踏入后院的时候,灯火还亮着,四处皆是积雪的白,他着急进屋,一时没留意院中那个白衣的人影。

那人说了句,回来了,他才惊觉,他匆忙忙要见的人,就立在秋千架下,斜斜倚着,笑靥如花。

李七雪上前去,拂掉她头上的几片雪花,握住了她宽大袍袖中冰凉的双手,责怨道,

“夜里凉了,如何还在这里立着,你那么怕冷的,檀六呢,怎么伺候的。”

“我让他歇着去了,我在这里等你,你开心吧?!”

“嗯,阿烟,我很开心。”


第九十九章    为大谁长

腊月初八,大梁人的习俗是着重在祭祀,鲜少有煮福寿粥之说。

烟霞居的主人,起了个大早下了厨,李七雪出门去医馆的时候也没见着她。

待到他登上了马车,檀六追出来,递给他一个食盒,说是主人特意煮给他的早餐。

李七雪一阵欣喜,接过食盒,一阵清香隔着木质的盖子扑鼻而来。

檀六看着李七雪望着食盒一副痴迷的样子,摇摇头,转身回去了。

烟霞居的主人,依着家乡习俗,煮了一大锅福寿粥,说是今天喝了,来年便得福寿,烟霞居众人,人人有份。

早饭后,檀六和主人闲坐在后院廊下,一边喝着热茶一边闲话。

“柳华只领了两千人,果然还是有点胆色。”

“老大信中说,柳华领了两千死士,立了军令状,不破西戎王庭誓不回还。”

“志气要有,只是,过慧易夭……史上不少前车之鉴,希望老天庇佑柳华一举成功吧。”

“对了,老九来信了。”

檀六自怀中摸出一个细巧的小筒,随手摁了一下,小筒一分为二,里面掉出一小卷细纸来。

烟霞居的主人打开细纸,上面字迹细密内容简洁:宫里有一批直属陛下的暗卫号曰大谁,专司暗查缉捕,属下在夷州见到一人,由石县方向而来。大谁历来父死子承身份隐秘,办事只听皇命不拘手段,万望主人慎之慎之。

“大梁竟也有这种职位?!你看看。”

她将檀九的信递给了檀六。

“这个机构,只是听说过,竟然真的有?!”

“这种机构,应该历朝历代都少不了,皇帝明面上有百官处理大小事务,有些不太能见得光的,总还需要一些同样不能见光的人去做。上古时期,这个机构曾经享有过无上的荣宠,令百官闻之色变。朝代兴替,这一类人却始终悄无声息地存在着。”

“还好,烟霞居一开始就做了提防,倒是歪打正着了。”

“歪什么歪?!我家乡有一种皮影戏,就是讲的这类人,我是那部戏的死忠粉,所以,早有预料。”

“如此说来,二哥去了南瑞,岂不是……二哥生性随意,虽说有武功傍身,到底心思单纯……”

“小二是想盯着盖复山,怕那盖复山一不小心死了,轮不到他亲自动手。这孩子,也真是的。说不得,还得亲自去趟南瑞,我也挺想知道小二和盖复山之间到底是什么仇,可惜,老爷子没留下什么东西可供琢磨。”

“老九说,这种机构子承父业,主事之人不知是何身份?”

“主事之人,不好说,也许担着明面上的什么官职,也许只是街头巷尾任意一个平平无奇的路人,不好说。”

……

上都宫城,皇帝陛下日常的书房之内。

皇帝端坐上方,底下立着一人,正是如今统领宿卫军的谌渊。

“柳华带了两千人去了西戎王庭,烟霞居那位镇守在凤鸣关,莫华领兵与北戎形成合围之势,西戎人此次有来无回了。”

“凤煊果真帅才。东海怎样了?”

“肖儒丢了新婚妻子,把气都撒到东海那岛上了。如今岛上已经一败涂地,只等降书了。”

“小小渔岛,数次滋扰,何其嚣张,随肖儒去吧。不给他们点颜色,他们是不会长记性的。”

“夷州那边,绿林人都老实去英家自证清白。那位英家的大公子,便是那人的属下。”

“她一向胆大包天,谁都敢收。”

“那个盖复山,原本借着一身武艺压制那些绿林人,不想此次失了武功,仓促起事,拥立的那人,乃是一个江湖游医,有些粗浅手段。”

“与丹泽谷无关?”

“查过了,没有线索。应当无关,丹泽谷主救人,那山家却一味害人。那几件时疫的案子,俱是山家所为。”

“印章还没线索?”

“没有。那崔茹临死之言,或许是为了混淆视听……”

“嗯?!你如今倒比朕更有见地了?!”

“臣该死……”

“崔家在漠北覆灭于一场大雪,说说你的看法。”

“那位……对陛下尽心尽力……”

“她不太可能,是吧?山家若是真的……她分明也在查,能灭崔氏,她大约也知道当年之事。”

“那位来历神秘,查不到半点痕迹。看她行事手段,若然真是……恐……”

“她不会的!若真是她,一开始在上都郊外就可以轻易下手,后来的无数次都可以随时下手。若真是她,她大约也不会写那么多故事给朕,她虽不是帝师,却花费了比帝师更多的心血。若真是她,朕……当如何?!”

“她在大梁这些年,镇漠北,平乱事,护百姓,辅陛下,每一次都是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若真是她……臣,不信!”

“朕也不信,山家招摇过市大肆张扬,将一件陈年旧事揭起,无非是奢望当年的旧人念及旧情助他谋乱。可惜山家,死到临头还不知自己不过是她钓竿上的鱼饵。”

“您是说……那人是故意放纵山家,助陛下剿灭谋乱者?!”

“你总算有你父亲十之一二了,这大谁长的位子,不是那么容易坐稳的。你探得的那些消息,十之八九是她故意放给你的。”

“……”

“丹泽谷那人还在她那里?”

“您是说李先生?还在,每日都在医馆坐诊。”

“一个大男人,对她言听计从俯首帖耳,真是令天下医者颜面尽失!”

“……”

谌渊没敢说话,心底却在嘀咕:您还不是一样,对那位言听计从。


第一零零章    半块玉玦

来势汹汹的泷源剑宗“除暴君扶正统”的起事行动,除了占领君县县城,扣押了君县县令及差役人等,并未引起更大范围的恐慌。

南瑞州守陶大人在惴惴不安几日后没等到暴民的袭扰,从而也安下心来,一日盼一日,不知是在盼朝廷的援军,还是暴民的到来……

南瑞烟霞居,同往日一样,也是顾客盈门热闹不减分毫。因着年节将至,少掌柜鲁归南忙得脚不沾地鬓角滴汗。

后院的小厅,坐着三人,素白长衫的烟霞居主人,二十多岁一身黑衣的檀七,还有一个着了鸦青色长衫的男子,正是武林大会上使出一剑霜寒的檀二。

烟霞居主人轻啜了一口热气蒸腾的茶汤,慢悠悠开口,

“盖复山死不了,无论如何,我会留着他,好让你告慰老爷子在天之灵的,你又何必跑来这里受罪等。”

“您总是喜欢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

“呃……一化万物,万物归一,这中间,也是需要个过程的,耐心些。对了,好奇一下,老爷子走的时候除了说你跟盖复山是灭族之仇,就没留下什么信物啥的?”

“一剑霜寒的剑法不传外人,祖父说,将来若遇到剑法相似之人,必是我家灭族的仇人,还有这个。”

檀二自袖袋中取出一物,展开掌心,竟然是半块玉玦。一端刻着古朴的兽首纹饰,另一端有明显的断痕,似乎是从中掰开为二,檀二手里的只是一半。

“这是谁的?仇人的?”

“我母亲留下的,害我母亲的凶手之物。”

“这……又多出一个仇人来,你可有线索?”

“母亲少年时与祖父怄气离开洞天福地,两年后祖父在狂水边捡到我,母亲只留下一句话,这玉珏的主人便是杀她的凶手。”

烟霞居的主人心里一颤,她听不了这样的惨事。

她伸手自檀二掌中拿过那半块玉玦,仔细摩挲,忽然,她的手顿了一顿,在玉玦顶端的兽首纹饰处,有些异样的凹凸之感。

她将玉玦拿到门口,借着光仔细观看,果然,隐在纹路里有一个小小的“山”字。

盖复山!!!

“小二,你也发现了吧?”

“嗯。”

“你的母亲……没留下你父亲的消息……”

“没有。”

“……”

烟霞居的主人看着檀二,半晌没有说话,她觉得自己的猜想太过诡异,那种桥段是只有自己家乡的戏剧里面才会有的狗血情节,绝对不会发生在檀二身上,至于那半块玉玦,也许,大梁的文化里没有自己家乡那样的含义。

檀七看着主人和二哥的一问一答,一脸茫然。他是个憨直的少年,远没有主人那般异乎寻常的想象力。他只是单纯觉得二哥的身世比自己更悲惨。

檀二坐得十分端正,腰板笔直,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解决盖复山,替家族和母亲报仇。至于自己家族和盖家到底如何结的怨,他不知道也没太大兴趣。就好像武林大会前主人说要他出现对战盖复山,他就去了。比武中他才发现盖复山就是他要找的人,所以那最后的一剑霜寒,他使出了九成功力,废了盖复山的内力,只留了他一条命,因主人说了不能杀,还要用。

“小二,这两天让老七带你去附近逛逛,你难得出来一趟,多看看世间繁华,别把自己活成苦行僧,你还年轻,要学会享受人生。”

“好啊,明天我就带二哥去南瑞最繁华的街巷去走走,年节了,到处都十分热闹。”

檀二没说话,不知是不是默认了主人擅自的决定。

三日后,腊月十八,一辆马车到了烟霞居,自侧门进入,一路驶向后院。

烟霞居主人等在院中,马车停住,车上跳下一个人来,一张瘦脸笑成了一朵花。

“伤好了?”

“早好了。老七他们呢?”

“逛街去了。”

“潇洒!”

说着话,檀四自马车上卸下两个人来,五花大绑,黑巾蒙头,似乎还昏迷着。

烟霞居主人抬抬手指,示意将这二人带入小厅。

等将那二人丢在小厅的地上,檀四在自己腰间摸了一下,抬手探到其中一人鼻下,不过片刻,那人悠悠醒转,轻轻“啊”了一声。

“盖夫人,久仰啊!”

烟霞居的主人坐在上首,对着那个刚刚醒来被揭掉面罩的老妇人问了声好。

那老妇人五十多岁,面容姣好,满目惊诧,定定望着烟霞居主人。

“盖夫人,不必惊慌,我对你和你儿子没什么兴趣。你只要认真回答我的问题,事了之后,我会安排人送你们回长乐。你可识得这个?”

那位被叫做盖夫人的,抬眼看向上首那人的掌心,那里,静静卧着半块玉玦。

“你是谁?我不是故意的,你要找去找盖复山,不要找我儿子,是他把你住的地方告诉我的。求求你了,你不要找我儿子,他已经够可怜了……”

老妇人瘫软在地上,满嘴胡言乱语,涕泪并流。

突然,她瞧见了躺在一边依旧蒙着头的那个人,扑上前去,抱住就放声大哭。

哭了几声,又转回来,跪在上首那人面前,试图用手去抱那人双腿,不料那人反应极快,迅速跳起来躲开了。

老妇人抱了个空,又瘫倒在地,边哭边说,

“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教训她一下,赶她走。这些年,我也已经遭了报应了。我的儿子瘫在床上三十多年,我何曾高兴过一日?!盖复山对你也不是真心的啊,他只是为了你的剑法,他亲口说的。我也知道,他对我也不是真心的,我爹只想攀附盖家这棵大树,盖家也只想利用我家的武林地位。只是可怜了我的儿子,人不人鬼不鬼躺了三十多年……”

烟霞居主人蜷着膝盖蹲在高脚椅上,她刚刚拿着玉玦的掌心空无一物,一缕雾气自掌心袅袅升空消失不见。

檀四看看主人,眼里没多少波澜,对于无意探知了二哥的秘密,他没觉得有什么,反倒是主人,他从她的眼里,似乎看到了翻腾的怒火。


第一零一章    没有假如

檀二跟着檀七逛遍了南瑞的大街小巷,粗浅领略了这世间的旖旎繁华,却似乎思想上并无多少改观。

“小二,大后天腊月二十三了,君县大概还能撑两三天,你真的不打算回去,要在这里等盖复山?”

“嗯。”

“要不然你先回去,等捉住了盖复山,我让老四送回老家去,你顺便就在老爷子坟前祭奠了。”

“不用带回去。”

“小二,你……咳咳,你有没有想过你的父亲是个什么情况……”

烟霞居主人一边轻轻搅动沸腾的茶汤,一边试探着问出了这样的话,她的心里也没底,不知如何启齿。

“无需多想,无甚紧要。”

“假如,只是假如,你的父亲还活着的话……”

“没有假如。您说过,一剑霜寒的剑法独步天下,即使如此,我的母亲当年也遭人残害,我的父亲不可能比母亲更强,所以,没有活着的可能。”

“但是,你的母亲离家时还是个小姑娘,也许,也许她遇到了渣男什么的……”

“那是什么?”

“呃……品行很差的男人……”

“我的母亲不可能喜欢那种人。”

“小二,但其实,小姑娘……总是会因为没多少经验,也许……”

“我的母亲已经故去三十多年了,您就留点口德吧。”

“呃……”

“您是不是想说盖复山就是那个品行很差的男人?”

“嗯嗯,假如盖复山是的话,你会怎么做?只是假如。”

“哼!盖复山老奸巨猾阴险狡诈,我的母亲怎么可能看得上他?!”

“但是,盖复山的皮囊还是挺……养眼的……”

“肤浅!您是女子中的异类,只看重皮相,无所谓人品,李七雪那种货色,您也……您知道的,我家是一剑霜寒的后人,不会做辱没先人的事情。”

“小二,你既瞧不上李七雪,那我索性不要他了,不如……嘿嘿!”

“您请自重,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噗!”

檀四恰巧踏进后院,听见这句,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

“咳咳,老四,君县那边怎样了?”

“最多两天,龙将军这回挺给力啊,派来的人十分骁勇,泷源剑宗的弟子虽然个个武艺高强,到底敌不住朝廷的军队,已然溃败退回东口山,君县百姓已经开始准备年节事宜了。”

“挺快啊,这些日子,辛苦英诚了。等这事儿了了,要什么封赏,我去给你家要。”

“别了,我家现在挺好,等这事儿了了,您找个人把武林领袖的事情接过去,就算我帮了家里了。”

“行,前些日子在上都的时候,金正来信了,倒还真有个人选,武艺大约一般,人品靠谱,改天叫英诚见见。”

“好。”

三人又随便聊了些有的没的,直到傍晚,檀七接了李七雪回来。

李七雪自跟着烟霞居主人回到南瑞,每日里去医馆理事,阿回得了消息,将谷中堆积事务派人带了一堆给李七雪处理,所以这些日子,李七雪忙得跟陀螺似的,比在上都尤甚。

李七雪进了后院,檀四几人自去休息。

李七雪自上都就发现一件稀罕事,阿烟最近脾气尤其好,主要是对自己尤其好,他心里颇有些忐忑不安,不知这丫头又在酝酿着些什么主意。

眼下,她正递过来一碗汤,有淡淡的香气,细嗅之下,隐隐有一丝鱼腥。原来是鱼汤,为了遮味,汤好之后,放几片南瑞特有的一种植物叶子,隔片刻,再将叶子捞出,这样看去,就只是一碗清汤而已,透亮清澈,口感亦十分清爽。

他一边喝,一边品咂,汤里放过的那些药材一样一样在他心底数过。

这个自称不学无术一无所长的女子,总是带给他一次又一次的惊喜。

“那个,盖复山要败了,山家的人大概要灭族,这个是我不能左右的。”

“留个根吧,毕竟……有这段渊源。”

“你不知道山家的真实身份吧?”

“不是皇权之争中败亡的那人流落民间的后人?”

“只是那么一说,也没什么证据。”

“不是有印鉴么,铁家,你说过,清风朗月。”

“你说,山家会不会假借身份,只是想谋反。”

“这种身份,假借有何意义?”

“不知道,我来的晚,完全没有这段故事的消息。”

“之前民间偶有传说,不过都是以讹传讹。据说,当年之事,连襁褓中的婴儿都没有活口。皇权之争,历来成王败寇。只是山家,既入了丹泽谷,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你要庇护山家,便是要与宫里那人为敌。”

“阿烟,你有办法的,留下山希一条命,也算丹泽谷对那位师叔祖有个交代。”

李七雪握着了她的手,认真地说,

“假如,山家并不是什么人的后人……”

“阿烟,你有办法证明是不是?”

“……没有,我只是假设。如果是我,我就不会想着去争什么皇权,自由自在不好吗,非得劳心劳力变成孤家寡人。”

“在其位谋其政,也许处在那个位子上,就会有不一样的想法了。”

“七雪,假如……假如你是那个什么人的后人,你会不会起兵造反?”

李七雪看着眼前这个女子,她一脸认真,像是等着跟大人要糖吃的小孩,眼神里的那种渴盼,使人不得不答应她的请求。

“阿烟,没有什么假如。我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吗?既然你有办法为山家的人证明身份,就留下山希一条命吧。至于那人的后人,往后会不会出现,什么时候出现,甚至这世上到底有没有那么一个人,都跟我们无关。大不了,你还想帮那位,等那人出现了造反了,你再去帮忙处置,我也不拦着你,好不好?眼下,山家的事情迫在眉睫。”

“好。”

像是梦游的一声好。

李七雪听得出阿烟的回答很敷衍,去又不知她在想什么,一副心神不属的样子。


第一零二章    山势倾颓

腊月二十三,薄暮。

临近年节,又兼风雪连日,寻常人大都窝在家中甚少出门了。

君县西边往北去的这条官道弃用多年,自东边的大路修好了以后,这条原本的路便自然而然被弃用了。四野林木肆意,冰雪覆盖之下,依稀可见一条细线蜿蜒北去的样子。

风雪依旧,天色渐暗,官道上驰来八骑快马,马上各有一人,均是一身灰色劲装。其中第四匹马略有不同,除了马上一人,马鞍前还驮着一口麻袋,似有重物。

暮色渐近,这一队人马想是着急赶路,风中不断传来马鞭的脆响。

只要过了这段路,往前五六十里,便是兴县境内,有客栈可以安歇。

“嗖!”

有极细微的锐响自风中而来,若不细听,很难分辨那声音与风声有何不同。

只是,这一行人非寻常人,那声音混在风中,这一行人的耳朵却是很轻易就分辨出了那不是风声,而是夺命的暗器划破空气的声音,冲着他们的咽喉而来。

马上驮着重物的那位俯身趴在马背上,躲过暗器,随即一声呼哨,其余人已经长刀在手,自马背上一跃而起,刺向暗器袭来的方向。

风雪之中,长刀所指之处,现出一个白色的人影来,那人一身白衣,脸上竟是戴了一个花脸的面具。

见长刀指到,白衣人并不迟疑,手掌翻飞,掌中打出一团团白色物事,击在那八柄长刀之上,铿锵有声。

八人不曾防备,齐齐虎口一麻,劲力顿减,白衣人掌中又是一团白色打到,八人闪身躲开,一瞬又聚,八把刀再次分别刺向白衣人上中下三路要穴。

白衣人身法飘逸,虽招招紧逼却似乎并未下杀手。

那八人招式沉稳步步为营,但也看得出,只想速战速决逼退白衣人。

风雪之中,这九人缠斗了小半个时辰,还未见分晓。暮色已然拉开帷幕,双方似乎都有些焦躁。

“铛!”

白衣人打出的一团白色敲在其中一人的刀背上,那人虎口一震,长刀竟然脱手飞出,斜着飞向路边停着的马匹。

“噗!”

刀刃刺入驮着麻袋的那匹马的腹部,马腿一软,倒在地上。

众人大惊失色,急急掠向那马背上滚落的麻袋。

白衣人飞身到了近前,挥掌一扫,麻袋打开,里面滚出一个人来,二十多岁,蜡黄脸膛,双目微闭,毫无声息。

紧随而至的八人一言不发挥刀便刺,白衣人抽出马腹上戳着的长刀,回刀格挡。

“死人也不放过!?”

低沉沙哑的声音,发自白衣人的口中。

拿刀的八人一愣,其余七人举刀继续与白衣人缠斗,领头那人撤身回转,抬手在蜡黄脸膛的人颈侧一摸,面色大变。

“原以为你要保他,却不料你是来杀他的。也罢,今日到此为止。撤!”

最后一个字,是对自己同伴发出的。话音未落,他已经一刀挥出,地上蜡黄脸的人头未及滚落,已被他装入一个革囊,挂在腰间。

灰衣人纷纷上马飞驰出去,那领头之人与同伴同乘一骑,弃了麻袋里的尸首。

白衣人看见地上的人被枭了首级,微微一愣,那些灰衣人已经上马走了。

白衣人原地立了一会儿,用手中的长刀在路边冻土上勉强挖了一个浅坑出来,将那被遗弃的尸身埋入坑中,上面又覆上厚厚的积雪,做出自然的样貌来,又将手中长刀寸寸碎掉,扬手洒在路边密林之中,方始转身扬长而去。

白衣人离去之后,路边密林中,有一棵枯树的枝桠动了一下,露出一片素白的衣衫来。

“好了,这下你放心了,我也可以放心了。”

……

南瑞烟霞居,后院小厅。

“最近这雪下得好,不然还不太容易蒙混过去。”

烟霞居主人手心里捧着一盏莹白的玉盏,里面有清亮的液体,正是烟霞居的解忧。

“李先生得亏没把尸身弄回来仔细查,不然,您还是混不过去。”

“不能说点好听的?!”

“嘿嘿!宫里的人怎样了?没受伤吧?受伤了您又舍不得。”

“掐死你算了!谌渊把脑袋带回去了,看他的意思,大概是觉得李七雪是我派的人,身手如此不一般,多半以为是小二。”

“宫里的人当真去过东口山?”

“应该是。”

“李先生为了山家也是费心了,没救下来,估计情绪不会太好。”

“他会想明白的,我们故意放消息这件事,没准儿他已经想到了。我对山家一直紧追不放,怎么可能会因为他就放弃?!”

“您这……他嘴上不说,万一心里记恨……”

“你觉得我在乎吗?!”

“嘿嘿!那倒也是。山家到底什么也不是,何苦来。”

“山家先祖因为当年之事,一气之下脱离师门,虽则鲁莽,倒还有些血性。他将如此隐秘之事书写记录留给后人,大概万万料不到,这后人没将这忠心留存,却反手变为了牟利的法宝,意图不轨,反令家族覆灭。”

“山家这次,可是真的断根了。我们把山家外嫁女儿的消息都放出去了。”

“对了,宦娘谁送回去了?”

“英诚安排的人,放心吧,给肖将军书信了,他派人迎接。肖将军,应该不会受牵连吧?”

“不会,若肖儒因此受累,大梁四方将士恐会寒心,这一点,他还是明白的。”

“嘿嘿!那人,倒是颇听您的话。”

“还不是为了史书上多写几笔好听话呗!”

“李先生快回来了,您就准备着好好安慰安慰他呗,我去看看二哥那边怎样了。”

“嗯,小二的事情,我不好再插手了,你盯着点。”

“好。”


第一零三章    梦幻泡影

盖复山原本跟着大徒弟趁夜想从后山的绝壁溜走,岂料黑夜之中一口大麻袋兜头落下,他也晕了过去。

等他再次醒来,发现自己在一处山洞,身上换的普通弟子的衣裳已经划破几处,连带着皮肤也破了,渗出红色的痕迹。

山洞之中冷气袭人,他如今失了武功,便如普通的老者一般。遂下意识想抱紧双臂,谁知,一动才发现,双臂在背后倒绑着,无法动弹。

他抬腿想跑,一抬之下发现,双腿麻木,毫无知觉,竟像是被人点了穴。

他心中惊惧,分明自己已经顺着绝壁快要滑下去了,为何突然在这山洞里,徒儿也不见了。

慌恐之中,他的目光扫到了地上的半截白色东西,像是半块玉玦的样子,似曾相识。

“怎么?不认识了?这不是你的东西么?!”

有个声音冷冷响起,身后有脚步声,慢慢转到了眼前。

盖复山抬眼望去,面前立着一个鸦青长衫的男子。洞口处的阳光照进来,斜斜洒在那人身上,映得那人衣裳发出幽幽的亮光。

这人,盖复山是认识的,正是在演武台上使出一剑霜寒的白衣人。

“你!你为何阴魂不散?你和你那主子一样卑鄙奸诈,不但夺了武林领袖的位子,还毁了我泷源剑宗百年基业。我宗门弟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贪婪,绝情,嗜杀,若老天开眼,当教你灰飞烟灭,不得往生!”

盖复山这时却没有听见那人的话,他的目光被地上那半枚玉玦死死勾住。

他的腿动不了,索性将身子俯下去,眼睛凑近了看那地上的东西。

那东西确实是半枚玉玦,一端还刻着泷源剑宗的兽首图腾。而且,在那些纹路之间,还隐隐有一个字。

待看清了那是个什么字,确认了那枚玉玦的另一端是明显的断痕,盖复山瘫软在地,面如土色。

“你!你这玉玦从何而来?”

他颤颤巍巍问出了这样一句话。

“我今日是来寻仇,不是前来叙旧,你我,原本也无旧交。”

“她果然没死,哼!我就说过,她武艺非同一般,那个蠢妇的一把火,怎么可能烧死她?!果然,还是来寻仇了。只是你怕是不知道,你那个蠢爹怕是也不知道,你的母亲,不过是我盖复山丢弃的一只破鞋罢……”

“啪!”

盖复山的话被一声清亮的脆响截断。

“你,不配提我的母亲!”

那人打在盖复山腮帮子上的,是手中的剑柄。

“狂妄小儿,二十年后,盖某定会再次称雄武林!”

“你永远也不会了!”

长剑落下,剑气将地上的半枚玉玦震得粉碎。

……

李七雪连夜赶回南瑞,天色微明,遂,没有回烟霞居,而是直接去了医馆。

早饭之后,处理完阿回叫人带过来的一堆事务,他才慢慢踱着步,回了烟霞居。

烟霞居的后院,十分宁静,前几日总有人进进出出忙碌,昨日,泷源剑宗已破,想来那些侍卫都去忙着处理善后了。

他踏进后院,悄无声息。

他没看见她出来迎着自己,也没听见她的声音,他想,大概她在屋内休息。

他放轻了脚步,慢慢走向卧室。

“回来了?!”

一旁的秋千上传来问候,他转头看,她裹着一领素白的棉袍,窝在秋千上,竟与院中的积雪融为一体不易分辨。

他走过去,将棉袍裹紧了些,

“谷中积累的事情太多,处理完太晚,怕吵到你,便在医馆歇了。今日虽未落雪,到底外面寒冷,你为何不在屋里待着。”

“昨天你没回来,也没叫人送信给我。早上我等你吃早餐来着,睡着了。”

“怎么,你早饭也没吃?!我去厨下……”

“不用,等会儿就可以吃午饭了,今天就二合一吧。”

“阿烟,是我不好。”

“小二去找盖复山了,还没回来。也许,我不来到大梁,不插手这些事情,大家都会少了很多烦恼。”

“师祖的笔记里有提过,一剑霜寒的剑法与大梁其余剑术门派区别甚大,我一直不明白。及至那日在武林大会上瞧见檀二的剑法之后,方始了解,那泷源剑宗的剑法,似是与一剑霜寒的剑法同出一源,而泷源剑宗的剑法又似乎未得剑诀招式残缺。只是从未听盖复山提起盖家与一剑霜寒有何关联。”

“盖复山一死,所有的关联便都不存在了。”

“可惜盖复山一世英名,却走到这一步……”

“人这种东西,能在万物之中脱颖而出成为独居食物链顶端的生物,哼!没些手段怎么成?贪念是人的本性,贪恋富贵、权势,甚至长生不死,为了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杀戮、欺骗,不都是家常便饭么。盖复山如是,山家亦复如是,他们,不值得同情。”

“阿烟,我们回谷中去吧。”

“好,等我解决了这些事情,我们就回去。”

“还有何事?君县的叛乱平了,盖复山死了,山希也死了……”

“你会不会怨我?”

“不会,救不下来,那就是山家的命数到了。”

“山家为一己私利,掀出了尘封多年的这桩旧事,虽说山家事败,可这件事已然被揭出来,断然不会就此消停,我总得,总得摆平了,才能放心。”

“摆平……你已为那人做了那么多,这些年扫平了那么多障碍,还放心不下么?”

李七雪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很是平静,可是他面前秋千上那位,听见这话,眼神很认真地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不,是为了……苍生。”

她原想说,是为了你,或者我们,可是眼前是个水晶心肝的人,她还是不希望他知道,那些只会带来烦恼不会对身心有益的事情。她宁愿担下一切令人头痛的麻烦,只盼他一世安好。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眼前这个人,令她原本穿了层层盔甲被寒冰封住的心,开始回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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