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薇》——摘录中读:李山老师讲解《诗经》
《小雅·采薇》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
曰归曰归,岁亦莫(mù)止。
靡(mǐ)室靡家,猃(xiǎn)狁(yǔn)之故。
不遑启居,猃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
曰归曰归,心亦忧止。
忧心烈烈,载(zaì)饥载渴。
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
曰归曰归,岁亦阳止。
王事靡(mǐ)盬(gǔ),不遑启处(chǔ)。
忧心孔疚,我行(háng)不来!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
彼路斯何?君子之车。
戎车既驾,四牡业业。
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驾彼四牡,四牡骙(kuí)骙。
君子所依,小人所腓(feí)。
四牡翼翼,象弭(mǐ)鱼服。
岂不日戒?猃狁孔棘!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yù)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采薇》的前三章是用了一种重复、悠长、舒缓的调子来表达思乡的主题,比如“采薇采薇”“曰归曰归”。当主题发展到战争的时候,诗歌的调子同时也发生了变化。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
“尔”同“薾”,意为“茂盛”。“维”是语气词,“常”就是常棣花。在讲《小雅·常棣》的时候我们曾经说过,常棣花是兄弟之花,这同样也用于战场,因为一同作战的都是“袍泽兄弟”。
彼路斯何?君子之车。
“路”是“车”,此处指“高大的战车”,“君子”是军中的指挥官,他所乘坐的就是这种高大的战车。主帅所乘的战车又叫“元戎”,《小雅·六月》中就有“元戎十乘,以先启行。”
《采薇》——摘录中读:李山老师讲解《诗经》晋楚邲之战中记录了这样的一件事情。晋楚交战过程中,楚庄王追击一名晋国的挑战者,于是军中便缺了主帅。晋国以载重车来接应本国军队,却被楚人误以为晋国发起了进攻。但此刻军中没有主帅,于是宰相便肩负起了主帅的职责,并引用了《诗经》中的“元戎十乘,以先启行”,以此来号召将士们奋勇出击。(晋人惧二子之怒楚师也,使軘车逆之。潘党望其尘,使聘而告曰:“晋师至矣。”楚人亦惧王之入晋军也,遂出陈。孙叔曰:“进之。宁我薄人,无人薄我。《诗》云‘元戎十乘,以先启行。’先人也。《军志》曰‘先人有夺人之心’。薄之也。”遂疾进师,车驰卒奔,乘晋军。《左传·宣公十二年》)
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戎车”就是“战车”,“业业”指“强壮的样子”。第四章中采取的都是一问一答的形式,先说了战车,接下来就是战役。这里不再是被动的“我戍未定”了,而是主动地不敢稳定下来,因为要“一月三捷”。关于这个“捷”字,有人解释为“交战”,也有人解释为“胜利”,“捷报频传”就是胜利之意。在西周青铜器铭文上我们可以看到,“王遣某去捷”,就是“交战”的意思。古汉语中“三”通常指多次,而非具体的数字,此处可以理解为一月之中多次作战,也可以认为是一月之中要有三次大的战争。当然,也可以理解为胜利,因为这是一种礼乐的诗篇,战争的胜利可以鼓舞士气。但需要注意的是,“捷”有“交战”的含义。第四章用了不同于前三章的调子来表达战争的主题以及人们的心情。
驾彼四牡,四牡骙骙。君子所依,小人所腓。
古代战车的驾驶通常需要用到四匹马,按照《诗经》中的记载,牧野之战是姜太公领导的军队所乘坐的就是檀车。(《大雅·大明》:牧野洋洋,檀车煌煌,驷騵彭彭。)在中学课本中往往会选一首《伐檀》:“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伐木要放到河岸上就是因为檀木要想做成战车,就必须先放在水中浸泡,否则木质太硬无法有效使用。
这就涉及到中国古代战车的一个问题,周人的战车应该比商人先进。目前见到的商代战车往往是两匹马拉的,并且相对要小。到了周代,驾车的马匹增加到了四匹,车的材质更加坚硬。从考古角度来看,起码在商代中国人就有已经可以制造出各种各样的战车,包括单辕的战车。
中国古代的战车与西方不同,在《荷马史诗》以及一些有关古罗马的电影中,时常可以看到赛车的场景。西方战车的主要功能是将战士运送至战场上,作战之时战士们要手持投枪在地面作战,而中国的战车是人在车上进行战斗。这就涉及到了另外的问题——马车的系驾法。西方的系驾法往往是将绳子系在马脖子的位置,载重量一旦过大马匹就会窒息。而中国的系驾法是将绳子系在马腰的位置,载重量相对较大。一辆车上可以坐三个人,同时插着武器和各种旗帜。
《采薇》——摘录中读:李山老师讲解《诗经》鎏金木芯马镫 十六国
关于中国的战车究竟是自己发明的,还是学习西方草原文化人群的,中外学界历来存在分歧。孙机先生著有《古代舆服论丛》认为中国的战车应该是自有一套系统,但美国汉学家夏含夷先生在文章中提到,早在中国历史对战车有记载之前,西亚地区就已经出现了战车,世界上最早的战车来自埃及,不过系驾法有所不同。周人源于西北,与草原文化接近,周人曾经说他们是“自窜戎狄”,也有学者认为他们本身就是戎狄转化而来。所有很有可能周人从草原人群中学习过一些驾车技术。也有可能是驾车技术从西亚传来,中国人对其进行了改进。上述两种观点各有千秋,因为中国人在马匹的使用上的确有属于自己的体系,当然也存在一些创造性的学习。打马掌是从西方传来的,而马镫是中国人自己发明的,中国最早的马镫应该是在西晋就发现了。中国人骑马最初是不需要马镫的,随着马鞍桥的出现,为了保证骑马时的稳定性,于是出现了马镫,起初是单边的,逐渐发展成双边的。马镫的出现实际上是对人的解放,尤其是对中原汉民族来说,可以和草原民族一样稳坐于马背上。
“骙”指“马匹强壮”,“君子”指“有官位的贵族”,“依”指“依附”,“小人”指“随从”。这就有些像坦克车,君子在车上,车旁跟随着一般的士卒。一辆战车究竟配多少士卒有不同的说法。曾经有过一个说法,一辆战车配七十二名士卒,但这并不是西周的制度。西周的制度是车上有三名君子,一名驾车,一名执长毛站在右边,为车右,指挥官在左边,手持弓箭负责远射,车下有十名士卒跟随作战。
四牡翼翼,象弭鱼服。
“翼翼”指马匹跑得很整齐,“象”是“象牙”,“弭”是弓箭末梢。“象弭”指在弓箭末梢装有象牙的一个套子,把它套在弓箭弓背和弓弦的结合部,可以用来解战车上的绳子。“鱼服”是指鱼皮兽皮做的剑鞘,这在古代是非常讲究的。这两句在写军事上的装备。车上的君子架着四匹马在整饬地奔跑,他们身边配的是弓箭,弓箭上带有象牙,还有鱼皮制成的剑鞘。
岂不日戒?猃狁孔棘!
“日戒”在此处意为“天天戒备”,而由于字形的相近也有人认为是“曰戒”,也就是指“戒备”。根据朱熹的《诗集传》此处解释为“日日戒备”,这与之前的“一月三捷”形成一种对应。
此处需要注意一点,周人是戒备,防守而非主动进攻,这就是周人对猃狁所采取的战争态势。包括在《小雅·六月》中也是相同的态度。猃狁人在农历六月也就是现在七八月的时候就向周王朝发起了进攻,并且势头很猛烈。最终周王朝将猃狁赶出了大原,即今甘肃宁夏交界地带,也就是泾水上游的中回道,逐出而已。周人并不像汉代,会打到猃狁腹地,直捣龙庭,他们似乎还不曾具备这种能力。
《采薇》的最后一章是战争和思乡主题的一个汇合,我们来看看这一章的调子。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这四句堪称《诗经》中最妙的句子之一,可与之匹敌的是“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这四句诗一种感伤的调子。杨柳是指蒲柳,树枝向上生长,是一种春天早绿秋天晚凋的树。“依依”本是指一种茂盛的样子,但同时还有一种依依不舍的情绪。在这里就赋予了杨柳以情感。春光中茂盛的杨柳好似依依不舍地向离人招手,这大概是思乡的将士最魂牵梦萦的场景。身在远方思念自己的家园,虽然院墙房屋可能不是很新,但门前的杨柳代表着和平安详的生活。
但当我浴血归来的时候,已经是大雪纷飞,当初与我告别的杨柳早已没了踪迹。这种今昔的现实与想象的反差形成了一种回旋,表达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这种情绪就是感伤。战争也好,思乡也罢,越是爱家乡就越是要去打仗,即便我们不喜欢战争。征战在外,最盼望的就是能够看到故乡的杨柳,但当我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却是漫天的大雪。最后一章,诗人发出了心感伤却难以言表的感慨,全诗在一片感伤的情绪中结束。
中国文学中有一个主题是关于折杨柳送别的,实际上也就是跟《采薇》有关。《采薇》之后,杨柳成了后世诗人争相描摹的对象,一直到现代诗人依然如此。众所周知,鲁迅先生以杂文而著名,他的古体诗写得也非常好。前段时间在欢送德国汉学家顾彬先生的仪式上,北京语言大学的校长就以鲁迅先生的一首诗相赠。
扶桑正是秋光好,枫叶如丹照嫩寒。
却折垂杨送归客,心随东棹忆华年。
这首诗是1931年鲁迅先生赠与日本留学生增田涉的。诗中的“折柳”就是用来表达惜别之情的。在中国文学史上,折柳也逐渐变成了乐府的一个曲牌。鲁迅先生的这首诗,与《诗经》有关。
何为经典?经典可以进入到一个民族的血液之中,我们时常可以看到它以不同的形式出现,这就是经典的作用。《世说新语》中记载:“谢公问诸子弟:‘《毛诗》何句最佳?’玄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圣经若论佳句,譬诸九天而较其高也。”这里的“圣经”指“神圣的经典”,也就是《诗经》。《采薇》写杨柳,写出了它的灵魂,从更深的层次上来说,它表达出的这种伤感的情绪实际上代表了一种从心底生发出的对战争生涯的评价。
为什么不感伤,因为这种情绪说不清也道不明。于是借杨柳的意象来表达对战争的评价,这个评价是很消极的。战争一定会带来伤亡,战争的发生是因为人类的愚蠢。人类本来是有理性,有文明的,却因为族群和利益的纷争爆发了战争。于是人类变成了动物,开始了厮杀,唯一不同的是,动物的厮杀用牙齿和四肢,而人类,用的是武器。
《采薇》一诗告诉我们,中国的礼乐诗篇,在欢迎战士归来的诗篇中并不宣扬战场上如何杀敌,如何立功,而是在说战争与和平之间的关系。人在这两种关系中反复纠结这,虽然讨厌战争,但当外敌入侵的时刻为了保家卫国就必须要拿起武器。《诗经》中的反战情绪并不是明确表达出来的,而是从细节中散发出来的。这首诗的动人之处就在于,这是从心底里发出的对战争的评价。这样的表述要比文字的堆砌动人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