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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先生讲故事(三)——设计师老王

2015-07-21  本文已影响2071人  讲故事的胡先生

第一次见到老王,是在发小父亲的病房里。发小一家当初离学校近,经常中午直接在发小家吃了饭,和发小下象棋,他爸就在旁边看,有时给双方出些主意成功的帮助另一方,也就是传说中的臭棋篓子,但是老人家的心是好的,怎奈棋艺不佳,老爷子这些年身子骨硬朗,却在退休后没两个月就垮了,肝癌后期,在医院中却也只是尽人事的阶段了。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立马赶去了医院,而就是在那个病房里,我见到了老王。那时发小刚带我进病房,还没打招呼,结果一进来看到一五十多岁中年男人,和发小父亲相谈甚欢,绝大多数时间,都是他在听,有时还会记下些什么。看着伯父的精神甚好,怎么样都不像行将就寝的人,我不由得向发小打眼色,询问是不是有什么地方搞错了。结果发小却面色有些尴尬,小声告诉我,这都是老王的功劳。等我和伯父打完招呼,叙旧完了,出来后,他便很自觉的开始解释老王的来历。

原来老王是一名“设计师”,不过设计的不是房子,不是家具,而是墓碑。现在这个年代,一个车位都要十几万,更何况一个墓地,墓碑作为一个人一生最后的标志,更是无法忽视,因此丧葬业衍生了一系列相关行业,而老王也从当了几十年的雕刻工人,转身投入了这一新兴行业,从事了这一最为新奇的职业——墓碑设计师。而设计墓碑,便少不了和墓碑的主人或主人的亲友要打交道,以确定这墓碑到底如何最恰当,而到底是经过主人的同意还是说亲友的同意,则在于他们一家观念开明与否,以及对方是死亡是可预知的还是意外。而发小的父亲,就属于开明家庭中那可预知的意外,因此老王也就有了大把的时间与他交流,来确定那一生的最后注脚。而老王每日做的,便是和伯父一起回忆他的过去的日子,趣事,虽然让老王来已经是个悲观的行为,但是看伯父每日这样回忆容光焕发的日子,却觉得有那么一丝阳光温暖的意味。虽然家里人没说,但是伯父熟透世情的眼睛也看的出来老王的意义或许与他的死亡相关,却从来没曾问起,把老王当做一个老友,每日聊天,便是最后那段日子里的日常,或许是年龄相近,彼此之前陌生,以后也难有交集,有些和小辈们说不了的话,伯父也是和老王慢慢聊,或者这就是所谓的谈“心”。可惜现实还是现实,没有发生乐观而癌细胞消失的奇迹,在一个冬日的午后,伯父要求在摇椅上晒太阳,等老王过来唠嗑,闭上眼睛享受着阳光的温暖,懒得再睁开眼睛,却与老王失约,走了。

那天阳光正好,我开车跟在发小后面,前往伯父的安息地,参与他过世后的第一次祭奠。地点在远郊,据说是一个公园,是的,公园,到达地点,周围是一大排的绿树,高挑有如站立守护亡灵的守卫。穿过绿树墙,走入的第一瞬间,我被震撼了,当记者已经不是一两天的事情了,奇奇怪怪的事情与匪夷所思的剧情都见过,却还是被震撼了。一大片的山坡被重新打造,斜坡上一排排各异的雕塑,在阳光下闪耀着异样的光泽,这不像一个墓地,我更宁愿相信这是一个先锋艺术雕塑主题公园。发小在我身边轻笑了一声,“意外吧,当初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也吓一跳,不过对于老爸,或许是个好地方吧。”被发小带着,穿过一个个与众不同的雕塑,七折八折,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群人,心想,看来到了。发现人群里,老一辈的都有些异样,而年轻人,都有些笑意,却因不合时宜而憋着。和发小穿过人群,我终于看到了老爷子人生最后的注脚——一个偌大的印章,是的,一个有把的圆形印章,躺放着,面对着我们的,是印章的内容,写着老爷子的名字,他的出生日期和过世日期,最上面的弧写着“转世审查委员会”,在最下面是大大的“通过”二字。主持仪式一切都和其他的没什么差别,我现在只记得发小发言时关于这墓碑的部分“老爷子一辈子都在户籍部门工作,管的就是那一个个印章,这辈子就是在一张张的表格上盖章,相信大家觉得老爷子身子骨硬朗,没想到才退休了没多久,就那么忽然说走就走,也许就是退休后缺了那么个章给老爷子继续盖吧,这是我们儿辈没做好的,这一墓碑,算是弥补吧,虽然为时已晚,爸,你应该还是挺愿意的吧。”

是的,那个墓碑是老王的杰作,老王那一段时间的闲聊唠嗑里,发现老爷子在谈到盖章时最为精神,在老爷子的眼里,那是权力,也是必须坚守的责任,是信任他所以才给予他的担子,这辈子,如果说每个人在世界上存在要有一个坐标的话,老爷子存在的坐标,便是那印章的坐标。老王也曾透露过这个想法给老爷子,老爷子听了哈哈大笑,后来细细回味,却觉得极妙,甚至还在第二天特地跟老王探讨过如果真的这么做,该怎么做才最合适,但是老爷子没想到,那时的无意闲聊,却最终落在了实处。这都是后来和老王熟了之后,我才知道的。

回去的路上,机缘巧合,顺路载老王回去,是的,老王也有来参加,按老王的话来说,每一个客户的葬礼他都会去,因为这既是一个人对这个世界最后的道别,也是他的作品,真正注入生命的开端。老王进这行业的时间不短,却还未曾见过同行,说不定这世界上,也就他这么一个人从事这个行业,我问他为什么会选择来做这个行业。他说是朋友推荐,而那个朋友,便是建了那个主题公园的人,那个公园只允许死者的家人以及小朋友进入,一片青山绿水的静谧环境,按那人的话来说,只有生命的开端与结束,值得去保护珍藏,要给予一个足够空间,让这两件事情进行沟通。而一座座老式的墓碑,太死板,太没有故事了,他希望给予那些交流一个入口,一把钥匙,而老王就是被邀请来制造钥匙的人。而作为世界上可能唯一的墓碑设计师,老王也见过形形色色的人,自然也设计了形形色色的墓碑。那一个个各异的墓碑,在那远郊的墓园里,完成艺术与生命的对话。

后来因为一次报社报道命案,在受害人的家中再度偶遇老王,有机会与老王一起,进入墓园,一起在各类墓碑中穿行。身为记者,我自然难以放弃这么好的一个挖掘故事的机会,和老王在墓碑中穿行,并寻找着发问的由头。一排墓碑走到头,拐弯向上,却忽然发现了一个小平台,明显跟周围比空了一块,就像没有墓碑一般,走进一看,才明白,并非没有墓碑,而是墓碑是躺着的,一块花岗岩上刻着安息者的信息,却被刻成了一张名片的形式,旁边周围略微凸起一道墙,像是一个装名片的盒子,而更奇特的是,名片上还刻着一个明显是微笑的弧线。我不由得转过头去,看向老王,老王轻笑了一声,摇摇头,说“就知道你要问他,这故事有点长,我们找个地方说。”说着带着我,三拐两拐,竟然在这墓地中找到了一个长椅秋千,看来这不愧是个“公园”啊。老王在秋千上坐下,招手喊我过去坐着。等我坐定,他老神在在的抽出一根烟,想点却又想起来这类禁烟,摇摇头,叼着烟就开始说道了。

那人姓张,当地人都称呼他为“张灾儿”,说起来一生也是个传奇。而这传奇和他的这外号也离不开关系,最主要就是这辈子和“灾”字离不开关系。原本张灾儿也生在一个富裕之家,虽不能大富大贵,但也不至于为衣食所愁,怎奈灾儿刚会走路时,父亲出远门谈生意,回来的路上出车祸,没死,却比死更难受,每日靠营养液维生,开口说话都难,意识一半以上时间处于昏迷当中,家里的主心骨就这么塌了。好在灾儿的妈妈却也坚韧自强,一个人接手丈夫的营生,没让人趁机占了便宜,又勉力维持生意继续运作。可惜再怎么节流,也抵不住灾儿爸爸那每日高昂的维生费用,在灾儿在幼儿园大班过生日的那天,灾儿妈妈在家中忍不住的痛哭,而灾儿爸爸的呼吸机,则在那天断了,而灾儿爸爸,也在那天在昏迷中离开了世间,再也不需要在生死之间游走,偶尔睁眼看一下那世间的天花板。

关于灾儿的灾,却还没结束,当世间慢慢抹平亲人过世带来的伤痕,灾儿妈妈能坦然面对生活,继续努力时,不幸再度降临了。那是灾儿去小学上课的第三天,刚刚熟悉了小学的同学,交到几个朋友,在等等妈妈接他回家,却等到了老师一句妈妈有事,住到了老师家里。在很久之后,灾儿才知道,那天妈妈并非是有事,隔壁县的赌徒输红了眼,流窜到当地来偷钱,却被灾儿妈妈发现,慌忙过度的小偷拿出刀将灾儿妈妈捅到在地,仓皇而逃,流血过多却无人发现的灾儿妈妈,未能再看到心爱的孩子一眼,就去追寻灾儿爸爸了。在小学学了一星期后,灾儿的家就变为了当地的孤儿院,可是孤儿院里的孩子都是从小被遗弃,已经有着从小在一起培养出的默契与排挤,孤儿院或许是这个世界上最早出现的社会,勾心斗角,合纵连横在孤儿院里只不过是寻常的戏码。灾儿作为一个才上一年级的孩子,还未能接受父母都已过世的现实,又怎能在这样的环境之中好好生存,在孤儿院的第二个夜里,灾儿便做出了决定,离家出走,离开这个地方,去找妈妈,找那个能给他安心怀抱的妈妈。

不知是幸或是不幸,灾儿的离家出走计划,成功了,不知是孤儿院的人看管太松,还是未曾看管,灾儿就顺顺利利的步入了社会。不知是幸或者不幸,灾儿的境遇没有被所谓的好心人关注,从离开孤儿院的第一天起,他便成为了一名流浪人员,没有户籍,没有生活来源,有的只是那么一个名字,在世间什么都无法证明,却与生俱来的名字。流浪汉们的世界,却也有着流浪汉们的规则,各自的领域,各自的界限,彼此间的争夺,灾儿在其他孩子还在为中考努力的年级里,已经懂得了“背叛”、“信任”、“约定”这些词汇背后真正的含义。可以确定的是,不知是对灾儿还是对世界来说的幸运,在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灾儿却没有丧失一颗善良的心。在16岁的那年,灾儿回来了,回到了孤儿院,重新拾起当年的那些身份,那些证明自己存在的资料,申请了帮助,考上了当地的高中,因为这些年来,他确信,没有知识在社会上已经要寸步难行,也因为这,在流浪汉中日复一日的生活中,灾儿还会在路灯下拾起几本满怀对教育怨念的孩子毕业后丢进垃圾桶的课本。但终归没有经过系统学习,虽然考上了高中,却并非太好的高中,甚至在入学的头几天里,灾儿便已经可以确定其中的几个学生最后很可能会加入到流浪汉的队伍里,流浪的日子里他已经看透了世情。高中的日子里,高中生们的喜好与话题在灾儿眼里自然不是那么有吸引力,唯一让灾儿觉得喜欢的,是无意间听到的几个民谣歌手和摇滚乐队,或许是因为他们也流浪过。三年转眼而逝,却没有太多的故事,灾儿很努力,却也理所当然的考得不甚理想,他的成绩还不足以吸引当地的政府和有钱人为他捐钱或者资助他完成大学的文凭。灾儿决定结束自己的孤儿院人生,却也不打算再进入流浪汉行列,他应聘在当地成为了一名销售人员。卖的东西,很出名,很多人都知道——保险。

作为保险销售人员,是有些艰辛的。有些极端的地区,当知道亲友从事保险销售时,首先想要劝对方换一个职业,否则便将对方的电话拉黑,颇有几分老死不相往来的决绝,总觉得保险销售会把家里的电话打遍,铺天盖地的短信电话攻势,直到你买了一份保险。灾儿就很幸运,不必烦心这些,因为他已经没有亲友。自小在外面摸爬滚打的灾儿,学得最好的一项技能,便是看眼色,穿过对方的所有掩饰,明白对方心中到底是怎么一个看法,当然,也有些人他是看不来的,比如高超的演员和一些公务员,谈到这时,他总摇摇头,“没办法,人家职业的嘛。”

灾儿做销售,和他人总有些不同,也有些相同。相同的是脸上总挂着笑,不过那个笑容从14岁那年开始,便出现在他脸上未曾消失过。那是怎样的笑容啊,能体现出足够的热情,以及面对对方的欢喜,却不会表现得谄媚,不会过度到使人反感,那微妙的分量,我至今没搞清楚配方。不同的地方在于灾儿做销售,从来不是去翻名单,去查资料打电话。他总是在世间游走,他清楚最有闲钱的人,最怕意外的人以及最害怕死亡的人都在哪里,他总会恰如其分的出现在他们出没的场合,可能以任何一个看起来不会太让人诧异的借口靠近对方,在几句话之后套熟对方,然后就进行最为关键的一个举动——递名片。每当递名片时,灾儿总会郑重的双手把名片递上,双眼看着对方的反应,从中判断对方会不会因为职业而对自己反感,对方是否有买保险的可能。对于可能反感的人,灾儿便不会提及任何保险的内容,面带笑容,再聊几句之后便淡然的告别。对于不怎么反感的人,便顺其自然,若对方好奇而提及保险相关,灾儿便会一脸诚恳的为对方介绍,却不会要对方的联系方式,在相谈甚欢之后直接告别。灾儿说,他是在等,若能再度遇见对方,或者对方打电话来联系他,那往往这单子便拿下了。

灾儿日子也算自在,能够维持自己的生活,能够游走在四处,业绩不是最好的,但也不会太差,他总觉得日子在慢慢的变好,或许过些天,灾儿这个名字,就能脱离他了。可惜生活未能让他如愿,一次在茶馆,正和一个中年唐装男子聊天的灾儿,莫名的晕眩,直接晕倒在地。俗套的剧情,俗套的病情,就像是生活已经懒得再去思考,只想给灾儿最后一击。而老王说起来也是灾儿的有缘人,是灾儿保险业务的第一个客户,可惜最后时刻,轮到灾儿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做老王的客户了。这一单老王没有收钱,连墓地的钱也给免了。而墓碑,则是完全按照了灾儿的意思,他说他活这么短短的一辈子,一张名片便可以概括他的一生,前半生只不过教会了他如何通过名片看人,后半生,则在利用名片去谋生。而那笑容,却是他一生的标志,未曾褪去,就算是得知病情的那一瞬间,也未曾褪去,或许,已经无法褪去,他的人生,表情已经只剩下了那一个微笑。

听完故事我沉默了很久。然后老王起身,两个人继续走。在一个放在嘴唇上的手指前,他跟我讲一个总想维持图书馆安静的管理员的故事;在一个申请表前,他跟我讲一个负责了一辈子申请文件的女人的故事;在一把哨子前,他跟我说起一个在赌球风云里摇摆不定的裁判的故事;在一张床面前,他驻足很久,说这是一个始终想要成为明星的女孩的故事。后来我才知道,那是老王的女儿,最终看破了骗局,却没有勇气再活下去。那天我听了很多故事,走出公园的时候,已经彩霞遍天,夕阳的光芒斜照在守卫公园的一排大树上。我深呼吸一口深山的空气,却觉得好像人生又过了几个世纪,我清楚那是错觉,却挥之不去。

再后来,我参加了老王的葬礼,还是在那个公园里,在那个公园最中央的几个墓穴位置里。我之前也曾想过老王的墓碑会是什么样子,是一只设计师的笔,还是一幅草图,又或是一把凿石的工具,却从没想过老王的墓碑,会是那么的特别,又那么的不特别。特别在于与这个公园里的任何一个墓碑都不相同,不特别在于除开了这个公园里的墓碑,其他地方随处可见老王的墓碑样式,是的,他的墓碑,就是我们最常见的那种墓碑,上到明清,下到现在,每年都在不断增加的那经典款式,在那墓园中,原本会被淹没那种样式。墓碑上只有两行字:墓碑设计师——MR.王。我想起他说过他一辈子都未曾出国,甚至未曾在现实中见过一个外国人,但是他总想和国外有些交流,总想看看国外,会不会有一个同行的存在,有一个,就不错了,或许在墓碑上,他完成了那交流。看到墓碑的第一眼,我想起的是老王当初说的一句话“这世间总是极端激进和极端保守并存,但是往往却在无意之间造成了一样的后果,就像一群利己主义的人最后会达成利他的事实,就像女人的性感总是靠两种方式完成,要么极端的裸露,要么极端的包裹。”我总想,老王这是对他完成的那么多极端潮流的墓碑来了一次极端保守的回归吧。

但是老王的老伴却告诉我不是的,是的,老王的老伴,我也是在那天才见到老王的老伴,之前甚至一直以为老王是名符其实的王老五,也是在那天我才知道那床,是他家姑娘的墓碑。他老伴告诉我说,作为每日与将死之人打交道的人,老王早就看开了死亡,也早就设计好了他的墓碑,但是出意外走的那天,却都没想到。当她按老王往日略带玩笑的叮嘱打开保存在家中柜子底的信封时,只找到了一张画和四个字。画是那经典款的墓碑,字,是——“江郎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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