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乐猫小说已推专题理事会点赞汇总简书伯乐推文汇总

淑姬

2022-08-21  本文已影响0人  遥今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彼美淑姬,可与晤言。
——诗经·国风·陈风《东门之池》


檀香缭绕,盘旋着散在静谧殿内。老媪衣着素净,衣料却是前不久外藩进贡的上好蜀锦,她双手合十,闭目凝神。旁侧的美貌少妇正伏案提笔,端正的簪花小楷赫然纸上,是抄了泰半的经书。

太后微张双目:“你孀居三载不曾入宫,哀家有样小玩意儿送予你。”

少妇抬眸,眉目间与太后一般清冷无二:“承蒙姑祖母抬爱,晚辈却是不能要的。”

太后微弯唇角,皱纹稀疏的容颜上不见暖意:“你且随我来看便是。”

李瑢上前扶起太后:“那晚辈便先谢过姑祖母了。”

太后执起鸠杖,缓步行至桌案前,从旁侧书格中取出一个雕花匣子,李瑢一刹错愕。

太后回首,正见她眸底不及掩饰的暗淡:“识得此物?”

李瑢只得如实道:“此乃故人之物。”

“他托付哀家交予你,收不收由你。”

李瑢重拾笑意:“往昔已逝,何苦沉浸其中?”

太后眸光淡然,却多了几分打量:“既如此,那便物归原主罢。”

辞别太后而去,已至酉时。天边斜阳融进了云霞,漫天火红。辉煌殿宇失了斑澜色彩,只留余晖下那一丝金黄,好似金雕的牢笼。李瑢望向天际,她又何尝不是笼中物?只是终有一日将羽翼丰满,牢笼亦不能奈何。

春日至,万物生。铁蹄铮铮,黄土震。宽阔官道上一批兵士自远方来,车马纷纷让道,铁骑转瞬已至城门前。为首的将士以布巾遮住了口鼻,一双明眸却黑白分明,不染纤尘。

他举起掌中令牌:“镇国将军,梅允。”

城门卫单膝跪地:“恭迎大将军!”

百姓听此称谓,不禁面露钦佩,铁骑放慢了脚程,在喧嚣市井中漾起一串涟漪。

李瑢缠上义甲,随意拨弄着琴弦。筝音轻灵,将思绪缠绕,化做曲调。

婢仆悄声而入,她一曲奏毕方回首道:“何事?”

“夫人,太后传话,说是下月初二宫中设宴,邀夫人携府中女眷前去。”

李瑢道:“邀了何人?”

“是皇后娘娘办的,约莫着是为太子选妃一事。”

“去二房三房通禀一声。”

“是。”

那婢女静默一瞬,又道:“夫人,镇国大将军归京了。”

李瑢解义甲的手一顿,半晌方道:“下去吧。”

婢女出了房去,李瑢停下手中动作,将窗扇打开。窗外正对着府中的小道,是一处难得的僻静地。关于他的记忆,纷涌而出。

那日卫国公府设宴,她向来争强好胜的性子致使她打扮的花枝招展,只盼在一众少女中脱颖而出。诚然,她做到了,凭借着显赫的家世和姣丽的容貌,还得了个“淑姬”的美称。但那日,他迟迟未至。她不知为何要等他,心中却泛起淡淡的失落。
前方宴席正盛,她衬母亲敬酒时溜出了宴席,独自走在那条小道上,彼时乃是盛夏时分,草木茂盛,绿荫遮住炎阳,蝉鸣声阵阵。她垂头踢着石子,斑驳日光间一道人影倒映前方。
她猛得抬起头来,少年微弯唇角,现出两个深深的梨涡,说出来的话却叫人着恼:“喂!鹌鹑,你怎么一个人缩在这?莫不是蛋被偷了?”想来彼时头顶怒火的温度可以烤熟一只蛋了,哦,万恶的蛋!
“霉运小姐,你又为何在此?莫不是主人家嫌你霉气太重?”少年与少女目光相接,火星四溅。

叩门声响,婢女扬声道:“夫人,镇国大将军来访。”

李瑢一怔,却甚是平静:“请将军在花厅稍待片刻,去请国公爷和三老爷回来。”

“是。”

她靠做在美人榻上,随意取一卷书来看。直至春风拂过,书页翻飞,她方瞧出那字是倒着的。索性不看,步至书案前,取笔欲画,却不查将青雘当作了朱砂,眼瞧着便将菡萏绘作了一团氤氲绿意。窗棂轻响,她抬眸看去,熟悉的俊俏容颜裹挟春风而来。她心绪不宁,不由骇了一跳。

窗前人面白无须,若是从前,她定然会道:“你这模样可别是给人误会了,还以为是个宦官。”可那是少女李安纯会说的话,而不是孀居的卫国夫人李瑢该说的。

梅允弯了弯眉眼,岁月并未在他的容颜上留下些许痕迹,只是脱了稚气,与他的身份愈发贴切。

李瑢冷声道:“将军,此举甚是不妥。”

梅允笑道:“你不是不把我当做男子吗?”

“将军笑言,往昔已逝。”

“或许也可以是将来。”

李瑢眸底冷冽:“将军,您若不愿我名誉受损,便请离开罢。”

梅允笑容微涩:“我来送样东西,即刻便走。”不待李瑢拒绝,雕花木匣已然到了她手中。

“告辞”轻飘飘落下,梅允转过了屋舍。

李瑢怔愣原地,下意识地打开了木匣。


木匣中盛满了各式小物件,李瑢暮然笑了,是许久未曾流露的真心笑意。笑着,便有温热的水珠滴在匣边。她拾起一片羽毛。

御花园旁侧有片湖,圣上赐名为韵上,有说是因此湖风光秀丽,深得圣心。但李太傅知道,那是因为圣上与贵妃游湖,瞧着贵妃风姿绰约便不由赞叹其风韵上佳,兴致大发提笔便写,喝醉了也没瞧出另外两字写在了石桌上。
而李太傅的掌上明珠,乳名安纯的李三小姐,一瞧见圣上那龙飞凤舞的墨宝,便走不动了,扬言要韵上湖一日游。圣上龙颜大悦,赞赏李太傅教女有方。好不容易荒唐一回,便荒唐得彻底些,也好在史册上多添一个“书法名家”的名头。
李小姐便开始了她的韵上湖一日游,而她最大的冤家梅家“小姐”梅允找上了门来。打赌?堵什么呢?就堵韵上湖养了几只鸭子。毫无疑虑的,李小姐输得彻彻底底,但她就是不明白,这湖上分明就是八只鸭子!梅小姐便从草丛里翻出一窝鸭蛋。
这也算?谁料,鸭蛋猛地裂了,湿漉漉的雏鸭努力的向外钻着。梅小姐挑衅的笑了,李小姐怒骂:“霉运多,你这个女装大佬!”

李瑢拭去泪水,拾起一块油纸,这是用来包蜜饯的。

梅允梅公子出身将门,上头有七个哥哥。他自小体弱,梅老爹便寻来了道士,道士说的不便论述,实在是人听不懂。大概就一个意思,当闺女养吧。梅将军一听乐了,正缺个闺女呢。自此,梅公子成了梅小姐。
梅小姐爱好广泛,但其中最为恶毒且为他热爱的只有一个,整蛊隔壁太傅府的三小姐,李安纯。例如在李安纯抄书时,他便会假作串门,然后把准备好的水壶不经意间扔在李小姐的功课上,每当此时,李小姐就会化身尖叫鸡,然后换纸重写。
再例如,在其精心养育的花草里放几只大青虫。而就在屡试不爽之时,李小姐突然狞笑起来,毫不畏惧地将大青虫扔到了他的脸上,这次化身尖叫鸡的成了梅小姐。梅小姐这一吓不轻,竟患了恶疾。
李小姐只得在父母的逼迫下去给梅小姐陪罪,她不情不愿地将蜜饯扔给面色苍白的梅小姐:“吃完药吃,不苦。”
梅小姐笑容温婉,别人见了还以为是俩小孩要重归于好,可是他笑完说的话,就不那么美好了:“你这只大鹌鹑买的糖都像鹌鹑蛋。”
自此,蛋成为了李小姐最忌讳的话题。

李瑢轻嗅油纸,似是又闻到了那甜香气。随意翻找间,一个边缘泛黄的信封映入眼帘,她拆开信封,取出里面的物事,却不料轻轻一碰,便碎了,那是一片菡萏花瓣。李瑢记得,他们初识在李老夫人的生辰宴上。

正所谓“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李安纯眼前的,正是这幅如画美景。而看美景的人旁边,还有位更美的“姑娘”。
“霉运,你瞧那菡萏美不美?”
“不美,还有,我叫梅允。”
李小姐一听不乐意了,那是她最喜欢的一池菡萏。
“梅允和霉运有区别吗?”
梅小姐一本正经的解释道:“当然有了,允是……”
不待语毕,李小姐便十分不耐地插进话来:“我娘亲说,不要试图与女子争辩!”
梅小姐指责她:“你这样娇纵蛮横,不配为大家闺秀!”
李小姐很生气:“你这个女装大佬、不男不女的霉运多也配说我!”
梅小姐也很生气:“你这只骄纵跋扈、蛮不讲理的大鹌鹑!”
这也正是霉运小姐以及大鹌鹑的由来。

李瑢怔忡半晌,合上了木匣,再看下去也不过是徒劳。她取出奤奁,从夹层中拈起一支木簪。这正是木匣中缺少的,也是必不可少的物事。

那年她十四,他十六。他们相遇相知十年,终至最好的年华。少年赠予她一支亲手所雕的木簪,少女面颊浮上红云。她本是不应收的,这坏了礼法,但她那时不想顾虑什么,她只知道,她欢喜的人是他。
她还有几个月便及笄了,及笄礼后,就该嫁人了。家里在为她议亲,梅九公子也在其列。
她第一次大着胆子向母亲诉说了心声,而就在交换庚帖的前夕,梅家来了位表姑娘。当然,这不是什么青梅竹马不敌天降的剧本。重要的是,表姑娘带来一个没传回来的消息,梅将军身陷敌营。少年必须赴往戎机,他的八个兄长中,五个在边疆奋战,两个战死沙场,一个卧病在家。那天,他第一次求一个人,等我好吗?好。
少女等着他,等来的,却是他的亲笔信,他已然成婚了。九月初二,是个宜嫁娶的好日子。他们相隔万里,披上红妆,奔往各自的宿命。

春风温柔,却是彻骨寒。李瑢收了簪子,也将往昔与那簪子一同深藏在匣中。


皇后设夜宴于昆明宫,诸府女眷齐聚一堂。李瑢事不关己,独自品着果酒。

酒过三巡,不宜再饮,李瑢只得搁了酒樽。皇帝和太子接踵而至,诸女眷既惊且喜。

皇帝不过而立之年,龙颜甚伟,他笑道:“诸位不必拘谨,今皇后设宴,只管开怀畅饮。”

皇后莞尔一笑:“陛下,臣妾今日方知后生可畏。您瞧,那邱家的大小姐、吴家的五小姐,都是个顶个的才貌双全。”

皇帝闻言看去,亦是颔首道:“皇后此言不虚。”

太子明了,笑道:“两位小姐自是好的,不过我听闻,吴家小姐甚善音律?”

吴五小姐俏脸微红:“是传言过奖了。”

“不知可有幸听上一曲?”

吴小姐笑道:“那便献丑了。”

宫人架上了瑶筝,吴小姐戴上义甲,从容跪坐在筝前。指尖拨动,音调如流水般泄出。曲调间,却隐约有不同的声响。李瑢习琴多年,闻之不由颦蹙。骤然,一支小巧弩箭射向上座的皇帝。李瑢眯了眯眼,有人影闪过,护卫挡下了弩箭:“护驾!”

吵嚷间,皇帝身侧的小太监袖中寒光一闪,李瑢只觉身子一轻,已然挡在了皇帝身前。短刃刺来,却与兵刃相撞,那小太监被护卫压跪在地,仍欲挥刀。

梅允轻笑一声,眸光蔑然,向皇帝施礼道:“臣护驾来迟,还请陛下降罪。”

皇帝摆手道:“无妨。”

转而看向李瑢,李瑢俯身:“臣妇杨李氏,参见陛下。”

皇帝挑了挑眉:“李太傅的女儿?”

“是。”

“你倒是够快。”

“陛下过奖,臣妇不过是耳目灵敏,见那宫人袖中有刀,便一心想着护驾。”

皇帝不置可否,半晌笑道:“救命之恩,不可不报。那朕便效仿前朝,封汝为卫国君,赐封地。”

李瑢心下一震,余光扫向梅允,方才应是他送她至此处。不得犹豫,她领旨谢恩,重归席坐。

宴会早早散了,诸人各自上了马车回府。窗棂轻响,李瑢猜着了是谁,念在此处无人,也不避讳。梅允笑道:“恭贺卫国君。”

李瑢扬了扬唇角:“我欠你一个人情。”

“那你如何还?”

李瑢敛了笑意:“如有难处,我定鼎力相助。”

梅允打马而去:“好。”

京城的贵妇圈子里人来人往,不乏长久不衰者,却也多的是相夫教子的平常女子。而近日来,卫国夫人、圣上新封的卫国君翻红了。沿用前朝旧历封了君且赐了封地,是何等殊荣?相熟的夫人们纷纷来访,面露艳羡。李瑢对此乐见其成,这殊荣可以使她一定程度上脱离卫国公府的掌控,假以时日,她便可挣脱这繁华囚笼。

“夫人,镇国大将军传了话来,说是欲与您在兰鹤楼相见。”

李瑢挑长了一个“哦”字,婢女将头垂得更低:“是将军身边的小厮跟奴婢传的信。”

婢女紧咬下唇,李瑢面色冷淡:“嫣绯,你跟了我有十余载?”

“是。”

“国公爷给了你什么好处?”

婢女慌忙伏地:“夫人恕罪,奴婢至死是夫人的人。”

“你进门的时候,我便说过,若有背叛李家、背叛主子者,杀无赦。”

“夫人饶命。”那婢子已泪如雨下。

李瑢从书案暗格中取出一物,扔给了婢女。婢女忙不迭地接了,是个匣子,她打开来,里头是一缕青丝,她瞧见上头绑着的红绳,面色大变。

李瑢淡然道:“你那妹妹早被家里人卖到了醉春楼,我把她赎回来送到了庄子上。”

婢女止了泪水:“但凭夫人处置,还请夫人莫要迁怒舍妹。”

“你先禀了国公爷,说我不会去。”

婢女抬眸,面色惊喜:“夫人不会杀了婢子?”

李瑢不愿瞧她,只道:“看你的本事。”

那婢女磕了三个响头:“谢夫人饶命,奴婢定不敢再有二心。”

李瑢转身进了内室,不再理会她。跟了她十余载的婢女也轻易便背叛了她,究竟是国公府害人不浅,还是她李瑢为人太过失败?

再见梅允,是在成国公老妇人的寿宴上。

他笑道:“好久不见。”

“不过三个月。”

“一日如隔三秋。”

李瑢不接他的话,他也不恼:“我隔日便回边疆了。”

“又要开战?”

“陛下是这个意思。”

又是一阵静默,李瑢率先道:“那便祝将军凯旋而归罢。”

梅允见她转身欲走,唤道:“安纯,你真的不能再等我一次吗?”

李瑢笑了:“可惜我不能再嫁给卫国公世子冲一次喜了。”

梅允怔忡:“什么?”

“你不晓得吗?我等了你两年,等成了没人要的老姑娘,嫁给了没几日好活的病秧子。”此话不乏恶意,她就是要让他知道,他是负了怎样的她。纵然重提旧事也在她的心口上补了一刀,可她李瑢就是如此,宁可自损八百,也要占了上风。

梅允望着她的背影,不由苦笑。

那年,他带着梅家私兵赴往边疆。到了沙场方知,父亲被俘虏了,消息为什么没传回去,他不敢想。他只身潜入敌营,事本欲成,谁料却撞见了那位异族公主。这位公主不比中原女子,身长八尺,性情蛮横且粗俗无理。她要嫁给他,他不能拒绝,他知道这不过是逢场作戏,可他与她拜堂成亲却是真。
他潜伏敌营两年,终是杀出一条血路。彼时在公主桌案上看到本应寄回的密信,他方知她可能等了他两年。他寄回了信去,虽知道她渴望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可他还是盼望着她能为了他退让一步,他会用余生弥补她。她回了信,说她要嫁人了。她竟是没等他吗?少年不愿去想,他那表妹又找上了门来,说是他母亲不大好了,唯一的愿望就是他尽快成亲。他什么也没说,草草便与表妹办了婚礼。日子选的是九月初二,他知道,她也是那日成亲。他荒唐地想,他们同一日披上红妆,会不会是走向彼此?

李瑢察觉他的目光,却只觉身心俱疲。

她派人四处打听,知道了这两年里他的一切。但她不能再等了,皇上忌讳太后娘家势大,李太傅又好巧不巧的患了恶疾。为了李家,她一日也不能再等。她读了他的信,一切不过是命运弄人。可为何牛郎织女却能舍弃一切,只求乞巧节那一见?她想过,待为夫守寡三年,她便可改嫁。但卫国公府不允,天下悠悠众口更是不允。他们之间的,又岂止是那两年?

两人背道而驰,如同往昔。

李瑢未曾回首,梅允亦是。那段故事,是只属于李鹌鹑和霉运多的。

亦是春日,卫国君去了封地。

边关来了战报,大周胜了,主帅亡了。

上一篇 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