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颜和夕颜
(一)
读吉田兼好《徒然草》,第一九段有一句:
六月里,穷人家的墙根开满了白色的夕颜花,到处燃起了驱赶蚊虫的烟火,很有味道。
看到“夕颜”二字,心中一动,想起了“朝颜”一词。已记不清是在什么时候第一次看到“朝颜”这个词了,只记得是在开始学习日语之后。“朝颜”和“夕颜”都是日语里的词汇,但我之所以喜欢这两个词,其实纯粹是从汉字的角度,如果只听这两个词的日语发音,我是不会有这种心动的感觉的,我是用汉语来读这两个日语词,其中的美感,让我每每不能自已。
葫芦花/夕颜
词语是有生命有温度的,它会唤起人心中久远的记忆。我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看到“朝颜”这个词时的感动。这个词在日语中是指一种花,这种花很普通,大多数人都很熟悉,它就是牵牛花,再通俗一点叫喇叭花。牵牛花、喇叭花、朝颜这三个名字,属日语的叫法最诗意最具有美感,喇叭花最通俗最简单,牵牛花让人莫名其妙,百度百科上关于牵牛花命名的传说索然无味,鲁迅就用“索然无味”这个词来形容“牵牛花”这个名字(具体内容见附记1)。牵牛花这个名字虽然无味,但这个名字却是历史“悠久”,千年以前南北朝时的著名医药家,被称为“山中宰相”的陶弘景这样解释说:“此药始出田野人牵牛谢药,故以名之”。按陶弘景的说法,“牵牛”二字当自来于这种花的种子的药用功能,细想这种说法,实在是看重了物的实用功能,从这个角度命名,是很难命出一个有诗意美的名字的。
在中国的古籍中没有看到过“朝颜”一词,看来这个词是日本人给这种花起的名字,日本的古人选择了“朝颜”这两个汉字,也真是雅得可以了。颜,本是人的脸,亦可指脸色。汉语中“红颜”一词,指貌美如花的女子,当然不能太老。红颜薄命、红颜知己、红颜易老、红颜白发、红颜绿鬓等等的词语,都是摇人心魄,让人神思久远的。因为“红颜”一词,看到“朝颜”二字,也不禁心驰神摇了。想一想那开在晨间篱笆之上,犹带着点点露珠的花朵,在晨风微光里兀自妩媚,“朝颜”二字,是如何的动心传神我见犹怜啊。
我小的时候,日日可见牵牛花。但我不知它叫“朝颜”。那时,爷爷种着一片很大的菜园,菜园的篱笆上爬满了牵牛花的藤蔓。很多很多个早上,阳光初照,露珠晶莹。爷爷在侍弄着他的萝卜白菜,我在篱笆边看那红的蓝的紫的牵牛花,总会摘下一两朵放在嘴里当喇叭吹,或是揉碎揉烂了,用那红红紫紫的汁液抹在手上和脸上。现在想来,时光久远了。爷爷离开我已经快二十年了,我也从“红颜”变成了“白发”,那些有牵牛花陪伴的岁月哪里去了?那一片大大的菜园早已面目全非,那些开在菜园篱笆上的牵牛花也无影无踪。几十年的岁月,似乎就是沧海桑田了。留在记忆中的那些忘不掉的东西,就像“朝颜”这两个字,美好诗意得让人落泪。
蓝色的牵牛花/蓝色的朝颜
每次回老家,我都会到曾经的那片菜园处走走,想一想爷爷,想一想牵牛花,想一想那些不知到哪里去了的岁月。寻寻觅觅中,虽然已找不到当年的丝毫痕迹了,但那些曾经在晨光朝露中迎风拂动的牵牛花,已变为了“朝颜”,在我的记忆中诗意美好地存在着。
(二)
和朝颜相对的是夕颜。
葫芦花/夕颜
日本的古人对从中国学来的汉字是着实的喜爱啊,把汉字运用的如此古雅,也算没有辜负了汉字的伟大。朝颜是牵牛花,夕颜呢?吉田兼好说这种花在农历六月里开在穷人家的墙根,那肯定不是什么富贵之花了。夕颜,是葫芦花,就是鲁迅说的“匏”。因为开花的时间在傍晚,所以谓之“夕颜”。日本清少纳言的名著《枕草子》(周作人译)第五八段说:
夕颜与朝颜相似,两者往往接连的说,花开也很有趣味,可是那果实的可憎模样,这是很可惜的事情。怎么会得长的那么大的呢,至少长得同酸浆一样的大小,那就好了。可是那夕颜的名字,却总是很有趣的。
清少纳言从审美的角度肯定了“夕颜”这个名字的美,却可惜那长得很大的果实。如果从实在的角度,那实在是不必可惜的,反而可喜的。据说是日本传统料理的“干瓢煮”,所用的材料就是这被清少纳言所憎的果实,干瓢,就是晒干的葫芦丝。吉田兼好说的开在穷人家的墙根,穷人家墙根之所以会多有夕颜花,肯定是出于实用的目的了。那被清少纳言憎恶的果实在穷人眼里是难得的佳肴,所以才会多多地种植在自家墙根。这葫芦的一花一果,都被人喜欢着,也算是各得其所了。
葫芦
月光花也被称为夕颜,那是因为月光花也是在晚上开放。相比较来说,月光花葫芦花开得更晚一点,所以,月光花应该叫“夜颜”。月光花比葫芦花更漂亮,两者的区别在于葫芦花的五瓣是分开的,而月光花的五瓣连在一起的。月光花是纯观赏性的花,没有葫芦花那样具有人情味。
月光花
有朝颜就有夕颜,那有了夜颜,就应该有“昼颜”吧,果不其然,昼颜是有的。日本的古人们也真是够诗意和审美的。鲁迅说昼颜是旋花。这种花是野生的,因为花开的形状和牵牛花相似,所以也有了一个“颜”。
旋花/昼颜 葫芦花和葫芦
附记1:
鲁迅在翻译作品《桃色的云》序文后面说明自己翻译植物名字时的原则时,谈到关于“朝颜”的文字如下:
“中国虽有名称而仍用日本名的。这因为美丑太相悬殊,一翻便损了作品的美。如女郎花(Patriniascabiosaefolia)就是败酱,铃兰(Convallariamajalis)就是鹿蹄草,都不翻。还有朝颜(Pharbitishederacea)是早上开花的,昼颜(Caly-stegiasepium)日里开,夕颜(Lagenariavulgaris)晚开,若改作牵牛花,旋花,匏,便索然无味了,也不翻。至于福寿草(Adonisopenninavar.dahurica)之为侧金盏花或元日草,樱草(Primulacortusoides)之为莲馨花,本来也还可译,但因为太累坠及一样的偏僻,所以竟也不翻了。”
附记2:
在凤凰网上看到一篇文章《东瀛的朝颜和夕颜》(上、下),作者署名沈胜衣。文章也谈了这两种花。其中有两段比较了“匏、瓠、葫芦”的文字,很是详细,很富知识性。现把这两段引如下(感谢作者):
这里出现了匏、瓠、葫芦等几种植物,值得辨别一下。早在《诗经》中,就有《匏有苦叶》、《瓠叶》等多篇涉及匏和瓠。对于二者为何物、是否同一物、与葫芦的关系问题,历来有众多解说,吴厚炎《〈诗经〉草木汇考》就此汇录最详,指出当以《本草纲目》之说为是,即二者在远古是同一物的通称,后来才细分出不同品种而以匏、瓠分别指称。不过随后他将瓠释为葫芦,又明显与《本草纲目》所指“首尾如一者为瓠”不合。参考胡淼《〈诗经〉的科学解读》等,可以这样概括:葫芦,就是常见那种果实上下膨大、中间纤细者;匏,是葫芦的一个变种匏瓜,果实较大,扁球形,剖开后可作水瓢;瓠,是葫芦的另一个变种,果实粗细均匀如圆棍状(即“首尾如一”)。至于周作人还说到瓢,似有不通,瓢并非独立一种植物,而是匏或葫芦所制的器具。
《诗经》里写匏、瓠,都只记其叶其果的实用价值,不像日本人在意观赏它们的花(还给取了“夕颜”这样爱怜的佳名)。手头一二十种《诗经》名物著作基本亦然,最多指出二者都于夏秋开白色花。就此,也惟有胡淼《〈诗经〉的科学解读》谈得最具体:瓠,花白色五瓣,因其傍晚开花,翌晨闭合,故上海等江南地区称为“夜开花”。《辞海》也采类似说法。——这就把瓠与夕颜联系起来了。
夕颜
补记:
在上课时和学生聊起词语给人的美感,说到朝颜。一个日本的学生说,她更喜欢“朝颜”这个词的英语说法:morning glory。译为汉语早晨的光荣、荣耀、荣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