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夫与孩子
儿子旸仔出门去红磡接爷爷了。昨天下午,外甥优仔在上海新客站送爷爷。爷爷没有儿子,所以我和姐姐的孩子们就叫他爷爷,在我们家乡,是很土很土的“大大”两字。对的,就是习大大那两个字!
20年前落户于上海郊县某农夫家庭的我,着实是个不太安分的野孩子。没有姐姐的文静,更无祖上忠厚老实之风范,常随村中小辈人称老父为“木兔子”,唤母“彩妈妈”。念了大学,离了本就没的家庭管束,更似无法无天。可老爸老妈对我一向放任自流,人家问:“囡在啥地方读书?”父亲自豪答道:“上海哩。”至于上海哪块角落,他可说不清了。
我大概是最不知足的一个。十天半月回趟家,还常要发几回小脾气,闹几回小别扭。每每背起牛仔包(母亲唤其为强盗包),抛下一句誓言:“从今以后,一刀两断,再不回家。”母亲在身后笑得直拍大腿:“巴不得呢!省得一个月刮走200块!”可一到星期六,心里唯一的念头,便是回去,见见两张古老的脸,再看看住了几十年的那栋老房子。
父母,从一生下来就认识,也许太拥有了,便不再珍惜,岁月一年大似一年,还真以为他们亏待了我。
“妈,家里怎么乱糟糟的,我的书又动过了。”发发无名火,是因为和学校相比,没了那份秩序和整洁,可实实在在是那份井然有序,让我总想溜回去过一下慵懒的生活。
忙忙忙,母亲的回答总是千篇一律,田里,地头,厂里(乡办厂),又是牲口又是副业。而父亲,回回见到的是一身脏衣服,见到他换新衣服,我便也知道不是上亲戚就是过年过节了。
十年前当农场的堂伯第一个种起香菇蘑菇时,因人手不够,请父母去相帮。相帮相帮,就学来了一套技术。搞副业,多好的收获呀,白花花的是蘑菇,黄亮亮的是香菇。从六,七月份到十一二月,仅半年,钱就流进了口袋,抵得上乡办厂一年的辛苦。这么一划算,父母那伟大的雄心便起来了。他们那么积极地去截柴,自家不够,还到二十里外的大姨家一车一车拖回来,浸到河里,又扒来猪灰,晒在家门口,一时间臭气熏天,蚊虫肆意,一个夏天没好日子过。等到猪灰硬邦邦了,又要将其与湿柴拌在一起,一层层往上叠,灰堆越叠越高,活像个蒙古包。父亲矮小的身材在高大的灰堆前,显得相当滑稽。他手握“夜猫叉”,如中世纪的堂吉柯德般冲锋陷阵,“吭呦吭呦”,还是抄了上去。相反,在女人堆里,母亲是属于人高马大的,她细致能干又善于指挥:“祥云,那边的角堆得不匀了,这儿再洒点石灰粉。”急性子的父亲忙得窜上窜下像个猴子。七、八月的天,热辣辣的太阳,汗水滴滴如雨水。父母都满脸通红,手上的青筋根根暴起。
待到不放心的时候,周到的母亲又要去请堂伯来视察,直到他点头才松口气。
也许父母最大的杰作便是我和姐姐。我们一路读上去,均考上本科,大专,这让世代农夫的傅家颇为自豪。父亲有时会自言自语:“从你们这辈就断了土根啦。以后这三上三下的房子,有谁住呢?”说着说着又叹起气来。
有时候我们姐妹也会跑过去,试着把灰抄上去,母亲便会心疼地叫起来:“会晒黑的,要发痧的,这暴日头,进去进去。”
于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便是烧点绿豆汤,拣个大西瓜,浸在那口母亲称为“清得像猫眼睛”的老井里。待凉得刺骨,便喊:“木兔子,彩妈妈,来喝口汤,歇一歇哩!”妈便会一路“阿囡阿小”地叫进门来,爸更是乐得眯了眼:“看前头土根家养着个拆天拆地的儿子,哪有我两个女儿有良心。”那光景,仿佛大太阳底下没命干的,倒是我们了。
这一份爱,留在我们心头的,便是那一片深深的秋天。
写于199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