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如幻精绝文章短篇小说集

轮椅

2021-05-13  本文已影响0人  西小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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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购物网站上买的轮椅到货了,之前去医院看过几款,大多老旧,轮轴时常卡住,于是托医生朋友推荐了几个新款,价格从几千到几百不等。鉴于其他生活开支,最终选了四百二十五块的手动代步折叠轻便轮椅,二十五块是快递费,快递员正站在门外敲第三次门。我打开门,谢过后,将纸箱抱进客厅,用小刀快速地割开中缝的透明胶,灵活地把黑色的轮子与椅体分别取出,再划开包裹塑料膜,新鲜又富有生机的皮革味完全跳出,四溢开来。快递员仍然站在门口,向里张望,似乎在寻找轮椅的主人,随后后把门带上离开。

  我按照说明书,安装好两侧车轮,上紧螺丝,捏住收缩柄用力一撑,轮椅完整地站立地面,与黑色的电视机,黑色的电视柜,头顶的黑色吊灯融为一体,仿佛是丢失的什么又重新找回,在屋里和心里同时得到满足。每当你需要做一件什么重大的事情的时候,总是从买东西开始,胡柔柔这么说。我觉得挺对的,为此我纠结了半个月,跑了很多医院和医疗器械店,总是不满意,有些东西真的不如朋友的几句推荐,心里有个信念什么事都变得容易起来。哪怕现在眼前这个轮椅与我见过的那些看上去也并没有什么不同,我却觉得它是最合适的。华迪是个博士,在私立医院看牙,我相信他,不仅因为他的学历,或是单纯因为他是我十几年来的同学。你要轮椅干什么?推荐完后,他这样问。

  我迫不及待地坐下,坐垫很弹,靠背很软,包裹性很强,甚至有点像网吧的电竞沙发。胡柔柔在的那家网吧都是这个配置,沙发扶手的皮革上还有偶尔被烟头灼伤的破洞,我甚至想过在这沙发上做爱肯定感觉不错,有沧桑感,自带震动。现在也许可以实现,就在这新买的轮椅上,胡柔柔坐在我瘫软的身子啃咬我的脖子,发出一般人不会听到的来自灵魂的声音,把什么都搅动得硬邦邦的。突然就想偏了,我收回思绪,努力感受轮椅上的一切,手指触摸皮革的粗糙颗粒,屁股挤压,后背的放松,什么样的人才会这般,我不禁感叹。然后用手心摩擦轮子外层的铁圈,上面有一层胶皮,因此并不硌手。轮椅缓缓向前移动,抵在电视柜上。透过黑屏的电视,我隐约看到了自己的模样,这也许就行了,这也许才是刚刚开始。

  双腿因误踩高压线导致下肢完全瘫痪,一点不能动弹,所有行为需要轮椅辅助,我是轮椅人。

  不对,也许不是高压线,是车祸所致,或者高空跌落,总之是些不好的事情搞成这样的,这也怨不得谁。记得小时候有个同学在过马路的时候被来往的汽车当场撞倒昏迷,后来醒了四肢无力,但还可以拿笔做题,他妈推着轮椅,他坐在上面,在教室最后一排坚持上课,让人感动。再后来做了些康复,勉强可以走路。还有中学从四楼跳下去的,原因不记得了,当场没了,连轮椅也没有坐上。我深吸一口气,双腿放松,尽量不做任何动作,但越是这样认真双腿肌肉却越是紧张,像是抽筋。我拍了两下大腿,它们停住了,再次深呼吸,它们已经从我的感知中剥离了,啊,我失去了两条健壮并长满毛的腿。我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机,播放早间新闻,用手转着轮子后退到沙发位置安静地观看。我还需要给自己做个早饭,煮两个鸡蛋,不吃米面,我的身材不太符合一个羸弱的角色。下沉式厨房有道门槛,轮椅颠了一下,我站了起来。

  

  我并没有剧本可看。全程坐在轮椅上就可以,偶尔需要几个推轮椅的手部动作还有几句台词,我们并不能找一个真残疾,你懂的,李克说。我点点头。你不是学表演的嘛,你比真的还真,我看你还经常穿中央戏剧学院的卫衣呢,那么多年了,还那么新。我又点点头,衣服是我从网上买的,不过我确实学过表演,三流大学的第二课堂。对李克来说很简单,他有很多像我这样演员的电话号码,可以很轻松地找到一些人,共同完成一场话剧,或多或少表达一些超现实主义的概念,传达他心底深处的某些呐喊。我愿意配合他,这一点可能跟他无关,单纯站在舞台上就足够让人兴奋了,哪怕是坐在舞台上。李克说胡柔柔可以给我推轮椅,也到舞台上转转。这一点胡柔柔就不太认同,她觉得舞台上会尴尬,你盯着一个人,同时被一群人盯着,像个动物。李克给了我一个月的时间,公演前需要排练,我花半个月才想明白练习的方法,坐在上面,沉浸进去,但是因为一道门槛又站了起来。

  我拨通李克的电话,他好像还在床上,说话略带鼾声。你想好了吗?他说。我想什么?我说。他好像回过神来咳了几声继续说,有什么事吗?我问他,高翔是怎么瘫痪的,我想知道原因,我想体会体会角色。李克说,都行。挂断了电话。故事是这样的,高翔在公园里推着自己,公园到处都在重建,他被一层层的石头拦住,像掉进一场迷宫,四处寻找出口,直到落幕。是啊,这跟瘫痪的原因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坐在轮椅上给胡柔柔打电话,希望她赶快来推我,厨房的门槛太高,轮椅卡住出不去。你是不是有病,她说,你真买了个轮椅?我说,我瘫痪了,就刚才,坐上轮椅以后。她骂了我一句也挂断了电话。我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用煤气点上,嘬了几口,烟雾开始缭绕在逼仄的厨房。我不能再站起来了,腿也尽量不要动,用心去体会,我想。没一会厨房烟雾报警器响了起来,发出拉得无限长的嘶声。我绝对不能站起来,我又想。

  等胡柔柔到的时候,烟雾报警器已经不响了,我踩在厨房的灶台上拔出了红色按钮,给自己煮了两个鸡蛋,并且把轮椅抱回客厅,坐在上面继续看电视。电视上不再播放新闻,是一档关注蔬菜价格的民生节目。她推门就笑了,我从她的表情中看出自己好像一个傻逼。她什么也没说,我有点生气。我是不太允许别人置评我的行为的,哪怕是用表情,这是一个演员起码的尊严,好与不好都是我不是吗。况且我是花了四百二十五块钱的,一个类似的小沙发也差不多的价格,这足够让人欣慰了。她在门口换下鞋子,拎着一包东西问,影帝,你吃了吗?你能不能别嘲笑我,我说。好了,来吃早餐,她说。胡柔柔买了两根鸡腿,一笼包子,两份稀饭。我推着轮椅上的自己迎过去,被她打量着。真打算坐在上面?她说。我瘫痪了,没得办法,我说。刚才不是说卡在厨房了?怎么出来的?她继续说。你别管,反正是出来了,一会我还要去逛公园,我说。那饭你还吃不吃?她问。

  胡柔柔从网吧回来需要睡觉,她一周三次夜班,负责开关机器,卖卖水和烟。平时就在吧台看看电视剧,很没出息。你会不会有一天也出现在里面,我就给六十多台机器全放电视剧,告诉他们里面那个是我老公,她前后说了两回,我就知道她爱我大于虚荣。应该会有这么一天,别说电视剧,金鸡银鸡都会抱回家里。但是我得从小做起,就比如这个高翔,我就是高翔了。

  叫我高翔吧,我说。

  什么高翔?她说。

  一个瘫痪的人,想去公园转转。我说。

  就这样?她说。

  就这样,我说。

  她点点头,把早餐袋子打开,放在茶几上,继续问,鸡腿,放了一点辣,你吃不吃?包子还用醋吗?

  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瘫痪,但请你尊重我好吗?我看上去是一个可以吃下鸡腿和肉包子的人吗?我心情很烦躁,所以才会想去公园转转,你懂吗,女士。我说。

  懂,她说,那你有没有女朋友,就是那种漂亮又善良,貌美贤惠的女朋友?

  你别闹,我不知道,你觉得呢?我说。

  应该不会有,这种人挺可怜的,她说。

  不是这种人,是我,我说。

  她没再说话,啃了一会鸡腿。电视机上的民生节目在聊城市基础设施,人行道的盲道被无故堵塞建了几个停车桩,几个人在聊这个事,记者随机采访了几个人,他们甚至不知道盲道是什么,以为那是给小孩子跳着玩的。我说了,他们很可怜的,胡柔柔说,对了,你吃鸡腿吗?

  

  我和胡柔柔在轮椅上做爱,这个感觉并没有想象的好,很快就完事了。高翔也没有这个心情,我可以理解。胡柔柔很累,也有上夜班的缘故,一直在问我能不能别这么懒,我说我是一个病人,双腿瘫痪,你要求太高。她说那这算不算出轨,我无法回答,高翔也没有这个心情在事后谈天说地。她从轮椅上提起裤子离开,躺回床上睡去。那高翔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呢?去公园转转吧。

  如何下楼成了另一个难题。出租屋在五楼,老旧楼房没有电梯,我在楼梯口想了一会,站起来抱着轮椅下楼,又在一楼楼梯口放下轮椅坐下,没人看见。我把高翔从五楼抱到了一楼。公园在小区不远处,走路也就十分钟,轮椅的话十五分钟差不多可以到。我不认为这是一个比较好的交通工具,用手推实在太累,好在道路平坦,没有上下坡,二十分钟后顺利到达。公园成三角形,有成群晨练的老人不愿离开,甩动着胳膊互相寒暄。公园并没有任何重建,唯独一角的多块地砖被翻出沙子,两台儿童挖掘机在等待工作。我把自己停在一棵树下,与高翔对话。

  你在焦虑什么呢?我说。

  我腿都没了,你说我焦虑什么呢?高翔说。

  要不带你去看看,我有个医生朋友是博士,我说。

  他不是个牙医吗?高翔说。

  你怎么知道?我说。

  太阳开始发力,公园变得热起来,老人们相继散去。

  我接到一个角色,让我演你,说你在公园迷路了,我说。

  我是主角吗?高翔说。

  应该是吧,我说,你的腿是怎么弄的?

  大地震吧,房子塌了,把腿砸没了。老婆孩子也没了,高翔说。

  那太惨了,我说,看上去好多年了,你,没有重生吗?就是找个新老婆和新孩子,我说。

  我的老婆和孩子就在这公园里,高翔说。

  我们停止了对话,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含在嘴角,安静地点上,和高翔一起把烟雾吐到天上。

  我拿出手机拨通了李克的电话。高翔的腿是在大地震中没的吧,我说。什么大地震?他好像还没起床。就是一场灾难,他的老婆孩子都没了,废墟重建了公园,现在公园又重建高楼,他的老婆孩子还在里面,我说。李克在电话里愣了一下说,你真是个演员啊,他就是腿断了,车祸吧,现在车祸那多,对了,你准备好了吗,还有几个人和你一块,你们都坐在轮椅上就行,什么也不用干。如果腿断了太麻烦,就演几个老年人吧,在公园里用轮椅转转,他说。公园不是要重建吗?我说。李克接着说,都行。挂断了电话。

  公园里的人走没了,有几只鸟在树叶中跳跃,叽叽喳喳,像小孩的嬉笑。是高翔的孩子吧,一个可爱的扎着马尾的女儿?

  我站起身,把轮椅留在原地,走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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